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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43 当时情景,思之颇觉可笑。城内热火朝天,信心饱满,每天操练不辍,劲头十足。七月初六,在操练场搭起高台,请高名衡莅临检阅。高名衡惊讶问道:“新兵练操,不过三天,怎可能合营演练?列队通过衙前,我看一看也就是了。”前来报告的军官说:“大家昨天便已合营演练完毕,请大人先到操场阅操,然后再列队过衙。”高名衡犹不能信,及亲见演练,才发现“练习颇熟,喜曰:‘此劲旅也。’赏银二百两”。还时常出击,而有小胜。初七日,黄澍领兵出城,“逐贼至土堤外,斩首四十一级,生擒十二人,夺马九匹,布帐、器械百余件,射杀三百余人。”初八日晨五鼓,陈永福“出南门劫贼营,斩二百余级”。李光壂说:“从此,各营或交战,或劫营,无日无之。”然而,以上情形若从李自成百万大军静置不动的角度来考虑,不免令人先有喜剧之感,复而脊生凉意。好像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双眼睛,阴冷如冰地注视着折腾颇欢的开封人,嘴角则是一抹嘲讽的笑纹。有句俗话: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下。那抹笑纹,也许正是这种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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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45 初围、二围攻防之激烈,让人印象至深。然而,自打三围展开以来,我们竟然查不到闯军像样的作战记录。事实上,岂止“像样的作战记录”,简直毫无记录。尽管开封人今杀其数十、明砍其数百,闯军却有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样子,并不报复。它就那样毫无表示,乃至死气沉沉地,将开封围住,不动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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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47 不知不觉,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到了七月,开封人被窒息的感觉应该比较强烈了,但人们还存最后一线希望——救援。七月十二日得报:“十四日援兵渡河。”援军由山东总兵刘泽清率领。为了会师,高名衡亲自写下十八张借条,向开封富户借款三万(实际借到一万),作为赏金发给准备出城迎接援军的部队。李光壂记道,到约定的十四日那天,“东北角烽火连起”,但“未见船只、人马”。听说刘泽清已经过河,但“营中忽自惊扰,仍退还河北”。根据我们一贯知道的,刘泽清此人绝不可能与敌有任何认真接战,“忽自惊扰”,多半是他的避战小花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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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49 刘泽清虚晃一枪消失后,直到遭受灭顶之灾,开封从此与世隔绝,再没等来任何救援消息。而与此同时,闯军却越来越让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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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51 七月十七日,他们把“土城”全部削得墙壁般陡直。土城,就是金“南京”的外城,距内城亦即眼下的开封城墙五华里。原以夯土筑成,久之,变成了土坡。现在闯军截去坡面,直上直下,使之重回“墙”的形态。同时,墙下还掘出深沟,进一步增加“翻墙”难度。隔一段留一二条小路,以供出入,派人日夜把守、巡逻。每到夜晚,土城上火光冲天,不时传来闯军相互联络的呼喊声。这样,整个开封城已经变成一座被高墙圈起来的巨大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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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53 为了加重“囚犯们”的恐惧,闯军还扮演起刑罚者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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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55 有位将官,和先前一样,夜间带兵劫营,“被贼断双手”,其下属来抢,也任其抢回——显然是故意的——“舁至城上,黄推官一见,放声痛哭”。要的原是这种效果。放着可攻之城不攻,可杀之人也不杀,让他带着血淋淋的断手放回城去,演示何谓“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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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57 几天后,人们发现将官的遭遇绝非偶然:一队五百人壮丁,被派夜间偷运麦子入城,途中被闯军擒获,“尽去双手,驱至西门”。这些被断了双手的壮丁,有一半逃入城,另一半过于痛苦当即投海濠自尽。经察看和了解,还发现李自成、罗汝才之间又有不同:“闯贼断手,必至尺部。曹贼止断手指一半,间有断中三指尖者,犹不至为废人。”尺部,为中医术语,即切脉时无名指所按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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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59 开封之围的策略,明显越出单纯军事层面,向心理战、恐怖战发展。然而,真正致命的终极武器,还是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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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61 李光壂述说,七月二十六日,他把黄澍交给的买粮钱一千六百两,原封不动送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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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63 前此犹曰少粮,至此将绝粮矣,无处可买,遂将银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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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65 记住这一天。开封最后绝境,就此到来。之前,七月初九,我们还能看到这样的记载:开封街头有许多无家可归的妇女,“昼坐衢路,夜即卧地”,不断有饿死者,黄澍见之恻然,而“选乡约五人、社长十人、掾史三人,施粥于东岳庙,三日用米四十五石”。不到一个月,类似救济再也无影无踪。反之,政府及其军队愈益朝着盗寇的方向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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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67 八月初三,五门负责夜间巡逻的士兵,拿着割下的首级,献于周王请赏,从七八个头颅到二三十颗不等,每颗可领赏三四两。得了赏银,士兵便到处买吃的。一连几天这样,周王和高名衡发话,以后领赏必须捉活的。于是,再也没有领赏者。因为,先前所献头颅,都是被派出夜间悄悄执行割麦任务的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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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69 八月初四,将校奉令派往富民巨商家缴粮。有的被追万金,有的三五千两至一二千不等。“每至欠粮家,先捉幼男女。以大针数百刺其肤,号叫冤惨。”“营官百方锻炼,死而后已。”甚至,完粮“犹不免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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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71 八月初五,黄澍发布告示,令各家各户如实申报存粮,并亲至居民家中搜粮。初七日,巡抚也发令箭给部队“搜民间粮”。“一将弁领数十饿兵,持令箭直入人卧内,囊箧尽开,至掘地、拆屋、破柱以求,有一搜竟日不了者,有一日搜六七次者。”如此十五天后,“搜亦无也”。搜不出粮食,“则糠、秕、盐、酱、油、醘,无不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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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73 饥饿摧毁了一切,从秩序到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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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75 八月十六日,“令乡约报民间牛、骡、马、驴充饷”。是为最后一点犹属人类正常饮食之列的食物。然仅供军队,“每兵给肉一斤”。五天后,也没有了。之后,吃牛皮、皮袄。之后,所有药铺里的药材被搜罗一空,搬上城充军饷,“山药、茯苓、莲肉为上”,余如何首乌、川芎、当归、白术、柴胡、桔梗……“无不食之”。吃了药材,不能解饿,反而普遍浮肿。但好歹算有吃的。八月二十八日,从某茶商处起获茶叶八百包,也被军队充为饷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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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77 民间则无所不吃,吃皆非食。依《守汴日志》和《汴围湿襟录》所记,有野菜、草根、树皮、树芽等。但这些尚在人类饥荒史知识之内,另一些东西,却闻所未闻。比如,旧纸、涨棉(浸泡过的棉絮)、胶泥、喂金鱼的沙虫、粪蛆(堆积较久的粪堆,因藏蛆更多,最为抢手)。偶有骑马者路过,后面会有一群人尾随,随时捡食新排泄之马粪,“用水吞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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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79 八月十七日,发生一件不可解之事:城中五门大开,数以万计妇女出城,“放出三万余口,任其所之”。所以如此,《守汴日志》载“先闻闯贼有令:窝铺内藏匿妇女者斩”。则令此成千上万妇女离城,不特为闯军所允许,抑且正是它的要求。其“不可解”,在于这将缓解城内压力,而与围困战初衷相拂逆。1948年6月28日,肖华就长春之围所做政治报告指出:“长春约有六十万居民,十万敌军,如果我们在空中陆上断决(绝)敌人的生活资料,严禁城外食粮输入,不让长春与市外来往(现敌空运已受阻碍,两机场在我控制下),这样经过两三个月后,敌内部情况定会发生剧烈的变化,将会造成敌人的饥饿与困难,军民交困,军掠,民怨,士气瓦解,社会秩序发生骚乱,生存条件为我操纵”,“据我们了解现敌存粮已难支持很久,高粮(粱)米已卖到三十八万元一斤,树叶也卖到八九万元一斤,因此我党政军民须全心全力,一致动员起来,认真执行这一封锁长春的任务”。他特别告诫,防止因为“部分暂时的群众利益”而有“片面慈善观点”。[37]具体论述“如何进行封锁斗争”时,第九条为“严防敌人疏散市内人口”:“敌人疏散人口的方法,可能有以下几种:一,强迫逼出;二,组织群众向我请愿;三,搞抬价政策,收买存粮,逼得群众无法生活不能不外逃;四,出击护送群众出境。因此我对长春外出人员一律阻止,但不能打骂群众……”[38]一般来说,这才是围困战正常、连贯、合乎逻辑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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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81 也许是因为,以当时开封景状,这三万余人对于保持城内负担压力的作用,基本可以忽略不论。在此之前,已经发生“人相食”的事情。《守汴日志》:“(八月)初八日乙巳,人相食”,“有诱而杀之者,有群捉一人杀而分食者。每擒获一辈,辄折胫掷城下,兵民兢取食之”。《汴围湿襟录》以下段落,更有电影镜头般的身临其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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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83 粮尽之日,家家闭户,甘心待毙。白昼行人断绝,遇有僻巷孤行,多被在家强壮者拉而杀之,分肉而啖,亦无人觅。间有鸣官,亦不暇为理;虽出示禁拿,亦不胜其禁也。甚有夜间合伙入室,暗杀其人,窃肉以归。[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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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85 被吃的对象,并不只有陌生的路人。内中,至有“父食子、妻食夫、兄食弟、姻亲相食”。[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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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87 进入九月,“城中白骨山积,断发满地,路绝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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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89 间有一二人,枯形垢面如鬼魅,栖墙下,敲人骨吸髓。自曹门至北门兵饿死者,日三四百人。[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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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91 李光壂叙述颇为客观,只讲了“曹门至北门”情形,是为其协防之地,他处则未及;但不难设想,举城皆然。其次需要注意,上文所说曹门至北门每天饿死的三四百人,都是士兵;而我们知道,军人在遭围困城市中,居于食物链顶端,连他们都成群饿死,寻常百姓必然毫无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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