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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无力地生活了四个月,而力量就是他的生命。他的右半身毫无知觉。他不能走,也不能写,不能用右手敲击哪怕一个琴键。他几乎不能说话。由于身体上那道可怕的撕裂,他的嘴唇斜歪着,只能含糊地吐出几个字。当朋友们为他演奏时,一丝光芒会闪过他的右眼,接着,他沉重而失控的身躯就会像发梦的病人般颤抖起来。他想打拍子,但四肢像被冻僵般僵硬,头脑和肌肉不听使唤。这位昔日孔武有力的男人感到自己就像被无助地密闭在一座无形的坟墓中。音乐一旦停止,他的眼皮就耷拉下来,他又像具尸体般躺到了床上。詹金斯大夫为难地告知——大师恐怕已无药可医——得把他送到亚琛去,那里的温泉或许能让他好过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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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地表下蕴藏着神秘的温泉,亨德尔僵硬的身躯中蕴藏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他的意志力、生命力。这些力量并未被毁灭性的打击撼动,它不想让他不朽的精神熄灭在必死的肉身中。这位巨人并不认输,他还要活,还要创作。而正是这种意志战胜了自然规律,创造了奇迹。在亚琛,医生们曾严肃地告诫他,不得在热水中浸泡超过三小时,否则他的心脏将无法承受,有生命危险。但是为了求生,出于他不可遏制的恢复健康的欲望,他的意志力甘愿挑战死亡。医生们震惊地发现,亨德尔每天都在热水中泡上足足九小时。意志助长了他的力量。一周后,他已经可以磕磕绊绊地行走。两周后,他的胳膊已可以活动。意志和信念取得了巨大的胜利。为了拥抱生命,他从死亡的牢笼中挣脱出来。此时唯有大病初愈的人,才能理解他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烈、更难以言表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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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亚琛前的最后一天,彻底痊愈的亨德尔在教堂前停下脚步。他从来不是个特别虔诚的人,可是现在,他却怀着激动的心情,迈着上帝恩赐的自由步伐走向唱经台上的管风琴。他先用左手试着敲击键盘,管风琴清亮而丰满的声音立即回荡在教堂内;接着他又迟疑地抬起不愿示人、僵硬许久的右手。看!即便是这只右手,也弹奏出了银铃般悦耳的音乐。他开始慢慢演奏,在无限的遐思中心潮起伏。管风琴的轰鸣犹如一柱柱无形的方石,庄严地层层升攀,盘旋在这座天才建筑巨大的空间内,直达穹顶,又像一束声音之光,明亮非凡。台下一群无名的修女和教徒们安静地听着,他们无法想象尘世间有这样的音乐。而亨德尔则谦卑地低着头,弹啊弹……他又重新找到了上帝,找到了他和不朽交谈的语言,上帝和人类交谈的语言。他又能演奏,又能创作。此刻,他感到自己获得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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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地狱中回来了。”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挺着宽阔的胸膛,伸出有力的双臂,自豪地对伦敦的医生说。医生则不得不对这一奇迹表示震惊。以饱满的力量和痴狂的热情,痊愈的亨德尔毫不迟疑地加倍投身到创作中。原来的斗志又重新回到这个五十三岁的男人身上。他写了一部歌剧——健康的双手完美地听从他的安排——他写了第二部歌剧,第三部歌剧,又写了清唱剧《扫罗》《以色列人在埃及》和《诗人的冥想》。创作的欲望如同长期堵塞的泉水般喷薄而出。然而亨德尔时运不济,王后的过世中断了演出,随后又爆发了西班牙战争。广场上每天聚集着振臂高呼的民众,负债累累的剧院中却空无一人。接着又是冬天。伦敦的这个冬天异常寒冷,泰晤士河已结冰,如镜的冰面上行驶着叮当作响的雪橇。所有音乐厅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都大门紧锁,即便是天籁般的音乐也无法与严寒抗衡。歌手们纷纷病倒,演出一场场被取消。亨德尔的处境愈发艰难。债主上门逼债,评论家冷嘲热讽,观众则冷淡而沉默。这一切摧毁了这位绝望的勇士。一场义演虽然挽救了债务危机,但是像乞丐般谋生简直就是耻辱!亨德尔越来越封闭,越来越抑郁。或许半身不遂还要好过整个身心的觉醒!时至1740年,亨德尔已经认为自己是个受到重创的失败者,当年的荣耀已成残渣灰烬。他还在费心整理着早年的作品,也偶尔创作一些小品,但康复之初的灵感原动力已枯萎不再。这个魁梧的男人,神圣的斗士,第一次感到身心疲惫,败下阵来。第一次,他感到创作的激情,他那三十五年来征服了整个世界的创造力已经枯竭。他又一次走到了尽头。他知道,或者他以为自己知道:他已绝望地彻底走到尽头。他叹息着:假如要再次埋葬我,上帝又何必在病痛中挽救我?这样像阴魂般游荡在冰冷空洞的世间,还不如当初死掉的好。有时,他又在愤怒中画着十字,喃喃自语:“主,我的上主,你为何遗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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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失败者,绝望的人,心灰意冷,不相信自己的力量,或许也不相信上帝。那几个月,亨德尔每晚都徘徊在伦敦街头。白天,追债的拿着账单守在门口,他只好在夜幕降临后走出家门。街上的人们向他投来冷漠而蔑视的目光。有时他也考虑逃到爱尔兰,那里的人们还敬仰他的名声——啊,他们并不知道他已经彻底颓废——或者去德国,去意大利。或许他能在那里融化内心的冰封。在南部的甜风吹拂下,灵魂的荒漠或许能再次迸发旋律。不,他无法承受这种不能创作、了无生气的生活。他无法承受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的失败。有时他站在教堂前,尽管他知道,圣言不会安慰他。有时他也坐在酒馆里,但酩酊大醉不会带来纯粹而神圣的创造力,劣质的烧酒只能让人呕吐。他时常站在泰晤士河的桥上,呆望夜一般漆黑的奔流河水,或许纵身一跃反而更好!只要不再承受这沉重的空虚,只要不再承受这远离上帝和人群的残酷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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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这样一次次徘徊在深夜的街头。1741年8月21日,天气十分炎热,伦敦阴霾的天空就像遮了块烧熔的铁板。只有到了晚上,亨德尔才能出门去公园透气,在浓荫遮蔽的树荫下躲避他人的折磨。他疲惫地坐着,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他懒得说话,也不想写作,不想弹奏和思考。他厌倦一切,厌倦生活。这样活着的意义何在?他像个醉汉般沿着蓓尔美尔街和圣詹姆士街走回家,内心只有一个念头:睡觉,睡觉。什么也不想,只要休息,获得安宁,最好永不醒来。现在,布鲁克大街居所里的人们都已进入梦乡。缓慢地——哎,他多么疲惫,他被那些人逼得疲惫不堪!——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楼梯。每走一步,木地板都咯咯作响。他终于进了房间,打着了点火器,点燃了书桌上的蜡烛,坐下来:他下意识地、机械地做着这一切,多年如一日。可是以前——他不禁哀伤地叹息——散步之后他总能带回一段旋律,一个母题。他总是迫不及待地赶紧记录下来,以免一觉醒来后遗忘。可是现在,桌子是空的,没有一张记谱纸。没有开始的创作,也没有结束的创作。神圣的旋盘已经冰封。他无所事事。不对,桌子上不是空的!烛火下的这个方形白色纸包不是正在发光?亨德尔拿了起来。这是个邮包,里面应该是纸稿。他迅速地拆开印封。先是一封信,一封詹尼斯的信。那位诗人,曾为《扫罗》和《以色列人在埃及》作词的诗人。他写道,他寄来他的新诗,希望音乐之神能海涵他作品的拙劣,为其插上音乐的金翅膀,穿越不朽的穹苍。亨德尔像被他反感的东西刺痛了一般跳了起来。难道这个詹尼斯是专门来羞辱他这个软弱而将死之人的吗?他撕碎了信,扔在地上,踩了几脚。“无赖!流氓!”他骂道。这个蠢货不仅刺激了他最深处灼痛的伤口,还撕裂了伤口,苦胆流出来,他的灵魂痛不欲生。他愤怒地吹灭蜡烛,踉跄着摸到卧室,栽倒在床上: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整个身体在愤怒和软弱中颤抖。世界多么残酷!剥夺了他的一切,还要嘲讽他,让他饱受痛苦的折磨!他为何来戏弄他?他的心已经麻木,他已全无力气。他为何还要他创作一部作品?他的灵魂已熄灭,思想已瘫痪。他现在只能像牲口般昏睡。他只想遗忘,只想消失!一个迷失的败将只配在床上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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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无法入睡,内心充满不祥而莫名的不安。愤怒如同咆哮的大海般激荡他的心灵。他不停地翻身,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愈发难以入眠。难道他不该起来查阅一下那部唱词吗?不,唱词也救不了他这个垂死的人!不,什么也无法安慰他,上帝已经把他打入深渊,他已经与生活神圣的洪流彻底隔绝!可是他心中却有一种力量在挣扎,一种隐隐的好奇心在催逼他,而他昏沉无力,无法抵御这种好奇。亨德尔起身,回到工作间,用颤抖的手再次点燃蜡烛。奇迹不是在他中风时出现过一次吗?或许上帝深知如何治愈和安慰灵魂?亨德尔将烛台挪到稿件旁。《弥赛亚!》,首页写着。啊,又是清唱剧!上一部已经被剧院拒绝……他就这样在不安中翻开第一页,开始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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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句话就让他惊跳起来。“你必得安慰!”唱词以这句话开头。“你必得安慰!”——犹如魔咒——不,这不是唱词,是回答。上帝的回答。是天使为他沮丧的心捎来的天籁。“你必得安慰!”——这句抑扬顿挫的唱词唤醒了他怯懦的灵魂。一句激发创造力,富有创造力的唱词。只读到这一句,亨德尔就听见了音乐。不绝的音乐在上空盘旋,呼喊,歌唱,犹如电闪雷鸣。哦,多么幸福!音乐之门就这样敞开!他再次感受到,听到了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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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德尔的手颤抖地一页页翻着。是的,他已被唤醒,每句唱词都激发他的灵感,都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打动他。“上主这么说!”这难道不是说给他的?只说给他的?这难道不是那只将他推倒,又悲悯地将他从地上拉起的手?“他将净化你。”——是,这不是正发生在他身上。他心中的阴霾不是已经清除?光明已闯入他的心扉,这声音之光如此晶莹而纯洁。世上还有谁能像这位住在戈布萨尔的贫穷诗人詹尼斯一样,一笔笔创作出如此激励人心的文字,难道他不是这世上唯一体恤他困境的人?“为上主献祭”——是,在燃烧的内心中献祭的火焰已经点燃,它冲向天空,去呼应这神圣的召唤。而下一句也是说给他的,只说给他的!“以你那有力的声音呼唤吧”——哦!应该以震耳欲聋的长号、呼啸的合唱和如雷般的管风琴来宣告,就像太初之道,与神同在,唤醒那些仍在黑暗中绝望摸索的人。“看,黑暗笼罩大地。”黑暗依旧笼罩大地,人仍不认识救赎的福音。可是此刻的他已获得救赎。他几乎刚刚读完就已成竹在胸,无限虔诚而感恩地呼唤“神圣的领路人,伟大的主!”已成为音乐——是的,就该如此颂扬神圣的上主。他指引人并实在地将和平赐予人破碎的心灵!“因为上主的天使走向他们!”是的,闪动银色羽翼的天使降临他的房间,抚慰他,拯救他。这成千上万欢呼庆祝和感谢的声音只在他一人心中歌唱,赞美:“光荣归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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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置身于巨大的风暴中,亨德尔沉醉在唱词里,疲劳消失殆尽。他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有力,如此充满创作的欲望。唱词犹如温暖而醉人的阳光,不断照耀他,不断撞击他的心。充满召唤,赋予他自由!“喜乐!”——有如神圣的合唱回响耳畔,他不禁昂起头,张开双臂。“他是真正的救主”——是的,他要证明人间尚未被证明的事,他要在世间高举他的证据,如同举起一块夺目的丰碑。只有受尽苦难的人才深知喜乐。只有经历考验的人才能预知最终的宽赦。他要向世人证明他历经死亡后的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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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他曾遭鄙夷”时,亨德尔再次陷人痛苦的往事中,音乐也随之转为黑暗压抑。他们曾以为他被打败,嘲笑着将他活埋——“他们见到他,嘲笑他”“无一人给予受难者安慰”。在他无助时没人帮助他,安慰他,唯有上主赐予他力量。“他信赖上主”,他信赖上主并看见上主没有让他置身坟墓——“且不要让他的灵魂停驻在地狱”。不,上主没有放弃他的灵魂,没有将这个绝望之人留在坟墓,将这个软弱之人打入地狱。上主再次唤醒他并赋予他为世人传福的使命。“昂起你们的头”——上主宣布的伟大指令犹如发自他内心的声音!突然,他惊呆了,他看见落款处可怜的詹尼斯的手迹:“这是上主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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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呼吸停顿了。真理从一个偶然之人的口中宣讲出来:是上帝赐予他言辞。来自上天。“这是上主的旨意”:这句话从天而来,带着声音与恩赐!也必将抵达上天。每位创造者都有欲求和责任赞美主,称颂主。哦,要握紧这言辞,践行它,高举它,宣扬它,让它伸张并响彻整个世界。让一切存在的欢呼都围绕它,让它像上帝一般伟大。哦,这致命又倏忽的话语将通过优美的音乐和无尽的热情回归永恒!看!此处注明,那不断重复而又永不消失的声音和唱词乃是:“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是啊!大地上所有的声音都将汇于一处:明亮的声音,深沉的声音,男人坚定的声音,女人温顺的声音,这些声音都将在“哈利路亚”中丰盈,攀升,婉转。它们将融合在一起,之后再消散在合唱的旋律中。它们将往返于声音的天梯间,与甜美的小提琴弓弦结伴,激越于锋利的号角中,在震耳欲聋的管风琴中呼号:“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从这一词中,从感恩中,当创造出一种从大地升至全能上主的赞美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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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模糊了亨德尔的双眼,巨大的激情充满他的身心。虽然清唱剧的第三部分尚有几页仍未读完,但“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之后,他已无法继续阅读下去。音节充满他,在他内心欢呼着,沸腾着,像熊熊烈焰般灼痛他,几乎要喷涌而出。啊!音乐在怎样冲撞他的心,跃跃欲试着要一飞归天。亨德尔迅速抓起笔,神奇而疾速地一行行记下音符。就像一艘船,狂风灌满了风帆,他无法停笔,不断向前。寂静的夜笼罩着四周,缄默的城市潮湿黯淡。但他的内心却充满光明,无声的音乐齐声轰鸣,响彻了房间的每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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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当仆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时,亨德尔仍坐在写字台前书写。助手克里斯托夫·施米特小心地询问是否需要帮忙誊抄时,他也只是不耐烦地嘟囔着,并不回答。于是大家都不敢再靠近他,而他则三周都没有离开过房间。有人送吃的进去,他就仓促地用左手掰几口面包,右手继续书写。他如痴如醉地写着,根本停不下来。时而他站起身来,在房中踱步,大声哼唱,打着拍子,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如果有人同他讲话,他就会像受惊似的语无伦次。这些天里,仆人的日子实在难过。债主们来追债,歌手们来请求参加节日的康塔塔[26]演唱,信使捎信来邀请亨德尔进宫。仆人不得不一一回绝,因为哪怕只是试着和埋头工作的主人说上一句话,也会遭到他愤怒的责骂。在这些日子里,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不分昼夜,忘记时间,完全生活在由旋律和节奏组成的世界中,被心灵深处的风暴席卷。这神圣的湍流愈急迫,作品也就愈接近尾声。他成了自己的囚徒,只能踏着节奏的步伐丈量室内自设的地牢。他唱着,弹着羽管键琴,接着又坐下来,不停地写着,直至手指火辣辣地疼痛。有生之年,他还从未被这样的创作欲侵袭,也从未在音乐中经历过这般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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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将近三周之后——至今不可思议,也永远不可思议——9月14日,作品竣工。唱词变成了音乐。单调的文本释放出永不凋零的声响。意志的奇迹再次从燃烧的灵魂中被创造出来,就像当初从他瘫痪的肉体中创造了复活的奇迹。所有的旋律都已写好,都已创作完成,都已展翅飞翔——只是作品最后的一个词“阿门”仍未配上旋律。亨德尔要抓住这两个紧凑的音节,用它们建造升天的音梯。他要先抛出一个声部,接着让其他声部在合唱中变换。他要将这两个音节延长,再不断将它们分开,好让它们不断崭新而发光地结合在一起。神的气息注满他的激情,他在最后的音节中完成了伟大的祈祷。他要让音乐如世界般宽广而充实。这最后一个词没有放过他,他也没有放过这最后一个词。他以辉煌的赋格为“阿门”谱曲,将洪亮的“阿”作为起始的根音。像一座大教堂,发出轰隆声,丰满,直至升达天庭;不断升高,再下降,再升高,最终融入管风琴的轰鸣,而这统一的声音的威力将一次比一次高,充满天体的各个领域,一若天使合唱着这感恩的赞美诗,头顶的屋宇在这永恒的“阿门!阿门!阿门!”声中震裂欲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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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德尔艰难地站起身来,羽毛笔从他手中滑落。他不知自己在哪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感到精疲力竭,不得不扶墙踉跄着行走。他已全无力气,身体倾空,意识模糊。他像个盲人般摸着墙壁向前走着,随后栽倒在床上,死人般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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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上午,仆人悄悄地打开三次门,见大师一直在睡觉。他像具苍白的石雕,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表情。中午,仆人第四次进来想把他唤醒。他大声清嗓子,大声叩门,可任何声音都传不进亨德尔的耳朵,他睡得很沉。下午,克里斯托夫·施米特来帮忙时,亨德尔仍在昏睡。施米特俯下身端详:他就像个打了胜仗却牺牲在战场上的英雄,经过可怕的战斗,疲惫而亡。只是克里斯托夫·施米特和仆人并不了解他所经历的战斗和胜利。他们感到害怕——他躺了许久,纹丝不动。他们担心他又被中风击倒。到了晚上,无论他们怎样摇晃,亨德尔还是不愿醒来——他已经整整躺了十七个小时——克里斯托夫·施米特只好再去找医生,但詹金斯不在。在这个宜人的夜晚,医生正在泰晤士河边钓鱼。施米特赶到河边,医生对这位不速之客的打扰表示不悦。直到听说亨德尔病了,他才收起鱼线和渔具并回去取了外科手术的工具——很可能又要放血——这花了不少时间。终于,一驾小马车载着两人一路小跑,驶向布鲁克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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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人正等在门口,向他们挥舞着手臂:“他起来了!”他隔街喊道,“正在吃饭,吃得比六个搬运工还多。半只约克夏猪肘子他吃得又猛又急,我给他斟了四品脱啤酒他还嫌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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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亨德尔此刻正像个君王般坐在满满一桌子食物前。这一天一夜的昏睡补足了他三周的睡眠,他正以他魁梧身躯中的全部力量和食欲吃着、喝着,仿佛要将他在三周内耗尽的力气全部吃回来。他几乎没和詹金斯大夫打招呼就开始大笑起来,笑声愈来愈响亮,愈来愈夸张。施米特记起他已整整三周没见过亨德尔的一丝笑容,唯见他焦虑恼怒。现在,他天性中积聚的快乐,响亮地迸发出来,就像潮水拍打岩石,像愤怒的波涛掀起浪花——亨德尔从未笑得如此自然,在见到医生的一刻,在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在他被生的喜乐激荡之时。他高举起酒杯,挥舞着,向迎面的黑衣医生问候。“是谁叫我来的?”詹金斯惊讶地问,“他怎么了?喝了什么仙丹?突然这么生龙活虎!你们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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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德尔望着他,笑着,眼睛闪闪发光。之后他渐渐严肃起来。他缓慢地站起身,走向羽管键琴,坐下来,双手在键盘上腾空摆了摆,又转过身微妙地笑了笑,随即开始轻轻地半说半唱起宣叙调:“听着,我说出一个秘密”——这是《弥赛亚》开始时诙谐的唱词。他抬起手指,在温和的空气中开始演奏。他忘记了他人和自己,被卷入这部杰作的激流。顷刻间又重新回到作品之中,唱着、弹着最后几首似乎只能在梦中存在,而如今在清醒时首次被人听到的合唱:“是,你的痛苦已死!”他感到自己被活着的热情激荡,歌声愈来愈强,愈来愈高亢,一个人的声音变成了合唱,赞美着,欢呼着,不停地演奏着,唱着,直到“阿门,阿门,阿门!”他将全部力量强烈而深沉地倾注于音乐中,震荡了整个房间。詹金斯大夫陶醉了。当亨德尔终于起身时,他才不知所措地惊叹:“天哪,这样的音乐我从未听过。你一定是神灵附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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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时亨德尔的脸色却变得深沉,即便是他自己也被这部作品和一种恩赐震惊,就像上帝在梦中灵示一般。他羞愧地转过身,轻声说,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更相信是上帝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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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两位体面的先生敲响了都柏林艾比大街一幢公寓的大门。伦敦来的尊贵客人,伟大的音乐家亨德尔在此下榻。他们恭敬地道出他们的请求:最近几个月,他们因亨德尔为爱尔兰的首都带来他的杰作而感到兴奋。在这片土地上,他们还从未听到过这样的音乐。他们又听说,亨德尔将在这里首演他的清唱剧《弥赛亚》,他们感到莫大的荣幸!亨德尔把他最新的作品首先奉献给都柏林,而不是伦敦。他们可以想见这部杰作即将获得的巨大收益。为此他们想请教以慷慨闻名的大师,他是否愿意将首演的收入捐献给他们所幸代表的一些慈善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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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德尔善意地望着他们。他爱这座城市。它曾给他爱,打开他的心扉。他愿意答应,他笑着,并希望他们说出这笔收入将捐给哪些慈善机构。“救济牢狱中的犯人,”一位和善的白发先生说,“还有慈善医院里的病人们。”另一位补充道:“但是自然,这一慷慨的捐献只限于首演的收入,其余的,该归大师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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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亨德尔拒绝了。“不,”他轻声说,“这部作品我分文不收。我没想过要靠它换一分钱,我也从不亏欠他人。这部作品应该永远属于病人和犯人。因为我曾是病人,是这部作品让我重获新生;我曾身陷囹圄,是这部作品挽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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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迷惑地望着亨德尔。他们并不完全明白他说的话。随后,他们表达了谢意,鞠躬退出房间,去把这个喜讯告诉所有都柏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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