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251530
只有一个人,第二天仍对滑铁卢之事一无所知。尽管他距离历史事发地不过四小时路程:此人就是不幸的格鲁希。始终不渝、一板一眼地完全执行追击普军命令的格鲁希。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有发现普军的踪迹,这让他惴惴不安。不绝的炮声就像求救的嘶喊,越来越响,迫在眉睫。炮声震撼着大地,每一枚炮弹都射向心脏。人人都知道,这绝不是擦枪走火,而是爆发了大战,决定性的大战。格鲁希骑着马,不安地穿行在他的军官们之间,而后者们则避免与他商榷:因为他们的建议不会被采纳。
1706251531
1706251532
打破这一僵局的恐怕是他们最终在瓦弗一带撞上了一队普鲁士士兵,布吕歇尔的后卫队。于是这群迫不及待投入战斗的人立即一窝蜂似的冲向普军的防御工事。热拉尔冲在最前头,就像被不祥的预感驱使着奔向死亡,他随即被一颗子弹撂倒在地:这个最爱表达意见的人永远闭上了嘴。夜已深,格鲁希的部队占领了村庄。但他们似乎感到,战胜这支后卫队毫无意义。因为战场的那一方寂静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静,可怕的和平,阴郁而死一般的沉默。所有人都宁愿听见轰隆的炮声,也不愿身处这种备受折磨的不知所措中。决战,滑铁卢之战必定已经一决高下,格鲁希这时才(为时已晚!)收到拿破仑写来的要求增援的信。这场巨大的战役已决出胜负,但谁是胜者?
1706251533
1706251534
格鲁希和他的部队整整等了一夜。毫无结果!再也没有拿破仑的消息传来。似乎大部队已经将他们遗忘,而他们只能盲目而毫无意义地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次日一早,他们拆除营地,准备继续行军。累死累活的人们似乎早已意识到行动的徒劳。上午十点,参谋总部的一名军官终于骑马飞奔而来。他一脸惊恐,头发湿答答地贴在双鬓上,浑身都在紧张地颤抖。大家赶紧扶他下马,焦急地向他提出诸多问题。可是这人张口结舌地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他们听不懂,或者他们不想懂。他说,再也没有皇帝了,再也没有皇帝的军队了,法兰西失败了。这简直是疯话、醉话。大家只能慢慢从军官的话中理出头绪,听出真相,弄懂了他那令人沮丧甚至令人崩溃的描述。格鲁希顿时脸色煞白,浑身哆嗦,用军刀撑着身体:他知道,自己舍身取义的时候到了。他决定果断地承担起全部失败的责任,这一不会被任何人感激的任务。格鲁希,这个在尚不明朗的紧要关头拒绝做出决定的顺从而怯懦的拿破仑下属,现在要在危机逼近时成为一名男子汉甚至英雄。他马上召集军官们——眼中噙着愤怒和悲伤的泪——发表了简短的讲话。他为自己的迟疑辩解,又带着惋惜地做了自我检讨。军官们昨天还对他面露愠色,现在都默默地听着。每个人此刻都可以埋怨他或自吹自擂:假如按照自己的判断行动该多好。但没人胆敢或愿意这么做。他们沉默着,沉默着。他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悲哀弄得哑口无言。
1706251535
1706251536
错失关键一秒的格鲁希此时——只是太晚——表现出一个军人的全部力量。他的伟大美德:谨慎、精明、周全和责任心在他恢复自信,不再拘泥于一纸公文后一览无遗。重兵包围之下,他的指挥堪称卓绝——未失一兵一卒,未失一门火炮就突破重围。他要去挽救法兰西,挽救帝国的最后一支军队。但当他抵达时,皇帝已经不在,没有人感激他,也没有敌人向他们冲来。他们来得太晚了,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在外人看来,格鲁希在往后的日子里仍获得了升迁。他被任命为总司令,成为法国贵族院议员,并且在每一个职务上都表现出男子气概,但这一切都无法赎回那失去的瞬间,那本该令他成为命运的主人,他却永远失去的瞬间。
1706251537
1706251538
尘世间,这样的瞬间极少光顾。而当它降临到一个不恰当的人身上时,这人并不懂得如何利用它。于是,这一伟大的瞬间进行了可怕的复仇。一切市民的美德:谨慎,顺从,勤勉,深思熟虑,在天命降临的烈焰中化为乌有,百无一用。这一刻需要天才。它蔑视地将胆怯之人一把推开并将天才一举锻造为不朽的丰碑。这世上的另一位神,命运,它高举勇者,以火热的双臂将英雄们举向天国。
1706251539
1706251540
[30]莱比锡会战发生于1813年10月。拿破仑的十八万军战胜俄国、普鲁士、奥地利及其他各国的三十万联军。
1706251541
1706251542
[31]Rothschild,得知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后迅速乘机牟利的金融家。
1706251543
1706251544
1706251545
1706251546
1706251548
人类群星闪耀时:十四篇历史特写 Die Marienbader Elegie马琳巴德哀歌
1706251549
1706251550
从卡尔斯巴德到魏玛途中的歌德(1823年9月5日)
1706251551
1706251552
1823年9月5日的田间公路上,一辆旅行马车正从卡尔斯巴德缓缓驶向艾格尔。秋日的清晨凉意习习,冷风吹过收割完毕的麦田,广阔的大地上,天空一片湛蓝。四轮马车里坐着三个男人。萨克森-魏玛公国的枢密顾问冯·歌德(正如卡尔斯巴德疗养名单上的尊称)和他的两位随从:老仆施塔德尔曼和秘书约翰。后者是歌德新世纪全部作品的首次誊抄者。两人沉默不语,因为老先生自从在少妇和姑娘们的簇拥下,在她们的亲吻和祝福中告别卡尔斯巴德之后就一言不发。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两位随从只能从他专注的神情中看出他内心的悸动。第一个驿站,他下了车,用铅笔在一张顺手摸到的纸上匆匆写着字。在随后驶向魏玛的整个途中,无论行驶,还是歇息,他都这样匆匆写着。第二天,刚一抵达茨沃陶,他就在哈腾堡宫内奋笔疾书,之后在艾格尔和珀斯内克也是如此。他每到一处都赶紧记下他在车上酝酿的诗文。日记中,他扼要地记录道:9月6日,构思诗句;9月7日,周日,继续写诗;9月12日,途中再次修订诗文。这首名曰《马琳巴德哀歌》的作品在目的地魏玛已经完成。它意味深长、发自肺腑,举足轻重。它是晚年歌德挚爱的作品,也是他对过去无畏的告别和他英雄般的新起点。
1706251553
1706251554
歌德曾在一次谈话中称这首诗为他的“内心日记”。或许在他的日常日记中,尚无一页记录能像这篇以悲怆地发问、悲怆地回响为诗的文件一样,如此坦诚清晰地将他内心感受的发生和发展呈现在世人面前:没有哪一种他青年时代爆发的诗情曾如此直接地出自某一动机和事件。没有哪部作品能如这首“为我们预备的神妙的歌”一般,环环相扣,栩栩如生。这一深刻、成熟,散发着秋日光辉的歌德七十四岁的晚期作品,正如他在和艾克曼[32]的对话中所说,是“激情巅峰的产物”。然而在形式上,它又兼具了高贵的节制:为此这最炽热的生命瞬间被刻画得既开放又神秘。百年后的今天,在他繁盛夺目的生命中,这一精彩篇章仍未枯萎暗淡。在未来的世纪里,9月5日这重要的一天也将保存在德国后代的记忆和情感中。
1706251555
1706251556
照耀着这一页、这首诗、这个人、这一时刻的是令他重生的那颗奇异的星。1822年2月,歌德身患重病,连日高烧拖垮了他的身体,有时甚至昏迷不醒。他自觉不妙。医生虽觉危险,却查不明病因,束手无策。然而病来得快去得也快:6月,歌德去了马琳巴德,却完全像换了个人。那场急病是他内心恢复青春的标志,像一场“新青春期”。一个沉默冷峻而充满学究气的人,一个几乎被诗歌占据了全部身心的人,几十年后再次听从了情感的安排。音乐“融化了他”。就像他自己所说,几乎每次听人演奏钢琴,尤其是听到像施曼诺芙斯卡那样美丽的女人演奏时,他总是泫然欲泣。出于最深处的热情,他和青年人聚在一起。人们惊讶地看见这位七十四岁的老人直到深夜还和女人们寻欢作乐,看见他多年后又去出席舞会,正像他自己曾自豪地说:“大部分漂亮姑娘都会在交换舞伴时拉我的手。”他呆板的秉性在这个夏天不可思议地活跃起来,整个灵魂被古老的魔术和永恒的魔法震慑。他在日记中泄露了真情:“春梦”和“昔日的维特”又在他身上复活——接触女人激发他创作了许多小诗和打趣的小品,就像半个世纪前他遇见莉莉·舒内曼[33]时一样。只是在选择哪位女性上,他仍旧摇摆不定:先是漂亮的波兰女人,之后,十九岁的乌尔丽克·冯·莱伍佐芙打动了他的心。十五年前他曾爱慕过她的母亲。一年前他还父亲般地称她为“小女儿”。可是现在,感情升华为激情,他整个人像是又被另一种疾病侵袭,这种疾病唤醒了他火山般的感情世界中多年来未曾有过的情欲。七十四岁的他像个小伙子一样,只要听见林荫道上的笑声,就赶紧搁下工作,不戴帽子也不拿手杖,朝那快活的女孩冲下楼去。不仅如此,他还像个小伙子,像个男子汉一般追求她:就这样,一幕荒诞的表演,一部略带色情的悲剧上演了。和医生秘密商议之后,歌德向他同伴中的年长者,大公爵吐露了心事,并请求大公爵去莱伍佐芙夫人那里替自己向她的女儿乌尔丽克求婚。而大公爵哪,一边回想着五十年前那些他们一起追逐女人的美妙夜晚,一边或许在心里恶作剧般地嘲笑这个被德国人和欧洲人奉为本世纪最明智、最成熟,最清醒的人物——不过他还是正式地戴上星型勋章,去十九岁姑娘的母亲家,替七十四岁的歌德求婚。答复不为人知——她似乎采用了拖延政策,为此歌德成了个提心吊胆的求婚者。他的激情不断高涨,强烈地渴望占有这位温柔丽人的青春。只要她给他一个匆匆的吻或说几句亲切的话就足以让他无比喜悦。这个性急的人想趁热打铁:他痴情地跟随心爱的人从马琳巴德到了卡尔斯巴德,可是在那里,他梦寐以求的心愿仍未得到满足。夏日即将远去,他的痛苦与日俱增。告别的时刻已经临近,但他仍未得到任何承诺和暗示。直至车轮滚动起来时,这位大预言家才感觉到,自己生活中的一件非凡之事已经终结。不过在最黑暗的时刻,上帝这位古老的安慰者,痛苦永恒的伴侣却如期而至:天才歌德无法获得尘世间的安慰,已痛苦到无以复加,只好呼唤上帝!正如以往,他总是从现实世界逃向诗歌的世界。这位七十四岁的诗人最后一次怀着神妙的感激之心,以他四十年前为塔索[34]写下的诗行作为题词,献给了他最后的恩典,表达了他对再次经历爱情的震惊:
1706251557
1706251558
人在苦楚中陷入沉默,
1706251559
1706251560
1706251561
1706251562
1706251563
1706251564
1706251565
1706251566
上帝却赐我言语,诉说不幸。
1706251567
1706251568
1706251569
1706251570
1706251571
1706251572
1706251573
1706251574
年迈的诗人坐在滚滚向前的马车中,为心中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烦闷。一早,乌尔丽克还和她妹妹匆忙赶来,在嘈杂的告别中与他辞行。她还用她年轻而可爱的嘴唇亲吻了他。然而这吻是温情的吻?还是女儿般的吻?她会爱上他吗?会忘记他吗?而他的儿子、儿媳,正焦躁地期盼着他丰厚的遗产,他们会容许他的婚姻吗?世人难道不会嘲笑他?难道明年对于她来说,他不是更加衰老?就算再见到她,他还能指望什么?一连串的问题在他内心盘踞。突然,一个最迫切的问题变成了诗行。它来自上帝的恩典:“诉说不幸。”内心的呐喊,强烈而饱满的冲动,直接而不加掩饰地步入诗行:
1706251575
1706251576
今日仍是一朵未开之花,
1706251577
1706251578
1706251579
[
上一页 ]
[ :1.7062515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