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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谋反者们却暴露了他们的无能。他们只会策划一次谋反,完成一次谋杀。他们唯一的力量是将匕首深深插入毫不设防的肉体中,之后,他们的意志力就耗尽无余。他们并没有夺权,也没有借此重建共和国,而是忙着和安东尼交涉并寻求他廉价的赦免。他们不但错失了宝贵的时机,还给了恺撒的朋友们凝聚力量的时间。西塞罗洞见了这种风险。他发觉安东尼正在准备反击,他不仅要除掉谋反者,还要消灭共和思想。于是为了强制谋反者和民众们采取坚决行动,他发出警告,积极劝说,宣传鼓动,发表演说。然而他却犯了一个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错误!他本人没有采取任何其他的行动。尽管所有的可能性都掌握在他手中。元老院已准备支持他。民众们早就盼着能有人坚定而勇敢地接过恺撒强大的手中脱落的缰绳。如果西塞罗现在紧握大权并在混乱中重建秩序,不仅不会有人反对,反而所有人都会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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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马库斯·图留斯·西塞罗以控告卡提利纳的演说扬名以来,他热切盼望的属于他的世界历史性时刻,终于伴随3月望日[59]刺杀恺撒事件到来。假如他懂得利用这一时机,那么我们在学校里将会学到截然不同的历史。西塞罗的名字将不仅作为显赫的作家,而是作为共和国的拯救者,作为真实的罗马自由的守护神,在李维和普卢塔克的编年史中流芳百世。他将获得不朽的声誉:因为他不仅从独裁者手中拿下了政权,还自愿将这一权力交还给了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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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历史不断上演着这样的悲剧:智者们往往因为内心肩负着巨大的责任,而在重要时刻优柔寡断。这种内心的矛盾冲突不断表现在拥有智慧和创造性的人身上:他们比别人更能认清时代的蠢行,他们亦卷入时代浪潮,亦会在狂热的激情中投身到政治斗争中;同时,他们又会踌躇于以暴制暴的行径。而这种犹疑和顾虑恰恰在那些要求他们铤而走险的时刻令他们丧失了行动力量。西塞罗在最初的热忱之后,清醒地观望着危险的局势。他观望着那些昨天还被他视为英雄的谋反者,发现他们不过是些无胆无识、缩手缩脚之人。他观望着民众,看到他们早已不再是古老的罗马民族英勇的子民,他曾梦想的英雄民众,而是一群只贪图利益和享乐,只想满足口腹之欲的堕落的乌合之众。头一天他们还向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这两个凶手欢呼,第二天就转向号召他们报仇的安东尼,而第三天,他们又拥护让人击倒恺撒雕像的多拉贝拉。西塞罗心里明白,在这座腐朽的城池中,不会再有人真诚地献身于自由的事业。所有人都追逐权力或追逐他们自身的安逸:除掉恺撒并不会妨碍他们因为贪图恺撒的财富、军团和权力去献媚、投机和互相争执。他们只会为自己,而不会为神圣的罗马人的事业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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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热情过后的两周中,西塞罗的疑虑和厌倦与日俱增。除了他,已没有人致力于共和国的重建。人们对国家的感情,对自由的渴望已经消失无踪。他最终厌恶了这种动荡的局势。他不再对自己言辞的力量抱有幻想。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失败,不得不承认,他所扮演的调停角色已经失去威望。他承认他要么是太软弱,要么是缺乏勇气,他不能在即将发生内战时去拯救自己的祖国,而只能让祖国听从命运的安排。四月初,他离开了罗马,再次怀着失望,再次带着失败的情绪,回到他的书斋中,回到他位于那不勒斯海湾普托里的寂寞的庄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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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马库斯·图留斯·西塞罗第二次远离尘嚣,回归到他的隐居生活中。他终于清楚,他作为学者、人文主义者和法律的捍卫者,从一开始就不该涉足那个权大于法,那个毫无廉耻地追逐权力,却不追逐智慧与和解的世界。他不得不悲痛地认识到,复兴古罗马人的德行在这个毫无风骨的年代不可能实现。他憧憬的那个理想中的共和国不可能存在。既然他本人无法拯救这个现实中难以驾驭的物质世界,至少他要为明智的后世拯救他自己的梦想。六十年人生中付出的辛劳和积累的知识不能彻底失去它应该获得的影响。于是,消沉的西塞罗运用自己原本就拥有的力量,在这段寂寞的日子里为后世撰写了他最后的也是他最伟大的著作《论义务》。这部著作是一部关于一个独立的、有道德的人对自己,对国家应尽的义务的教义。这是他的政治,他的道德理论。它也记载了马库斯·图留斯·西塞罗在公元前四十四年的秋天,那个在普托里的他生命中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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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有关个人与国家关系的著作是西塞罗的遗著。著作中的措辞证明它是一部已经退位的对一切社会事务失去激情的人的遗言。《论义务》是写给他儿子的书。西塞罗直言不讳地告诉他的孩子,他并非由于漠不关心才退出公共生活,而是因为他作为一位自由思想家,作为罗马的共和主义者,为了自己的尊严和身份,不能为独裁者效力。“我曾将我的力量与智慧奉献给那个我自己选择国家管理者的国家。但自从这个国家被一手遮天的独裁者统治以来,我已经没有为社会事务服务的空间和权威。”自从元老院被架空,法院关闭以来,他还能带着自尊在元老院或在论坛上谋求什么?时至今日,服务于公众和政治已经占据了他太多时间,却从未赋予这位写作之人闲情逸致。而他也从未能将他的世界观完整地书写下来。现在,他被迫无为,但至少他可以利用时间去应验西庇阿[60]曾说过自己的那句精彩的话:“他从未无所事事,即便他处于闲暇之中。即便他独自一人,他也从未感到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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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论义务》这部著作中,西塞罗向儿子阐明的关于个人和国家关系的思想在许多方面都并非首创和原创。它结合了他阅读经验中学到的知识:即便是一位雄辩家也不会到了六十岁突然成为诗人,编撰家突然成为地道的原创作家。然而这部著作中的观点,却因为西塞罗那忧伤和怨愤的笔触而焕发出新的激情。在流血的内战中,在权贵们和亡命徒们为了权力而斗争的年代,这位真正具备人性的思想家再次做起一个永恒的梦来——就像在这样的年代总有人会做梦一样,他梦想以合乎道德的知识和妥协获得一个和平的世界。正义和法律应当成为国家的基石。不是那些蛊惑民心的暴君,而是内心正直的人应当得到权力,以保证国家的正义。没有任何人可以试图将他个人的意志,他的专制强加到人民头上。每个人都有义务拒绝服从试图夺权的野心家。作为坚强不屈的独立思想家,西塞罗拒绝和任何独裁者结盟或为其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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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论证道,暴政压制一切权利。当每个个体不是企图从公共职务中谋取个人利益,而是将个人的欲望置之于共同体的利益之后时,真正的和谐才能得以实现。只有当财富不被奢侈地浪费,而是得到妥善的管理,以将其转化为思想、文化和艺术时,只有贵族放弃他们的傲慢,而平民不再被那些蛊惑者收买,将国家出卖给某个党派,而是要求获得天赋的权利时,国家才能健康发展。正如所有人文主义者都赞颂中庸一样,西塞罗要求社会对立阶层和谐共处。罗马既不需要苏拉和恺撒,也不需要格拉古兄弟。独裁很危险,革命者同样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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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塞罗的许多观点都能在柏拉图对城邦的愿景中发现,也能在让-雅克·卢梭和所有理想主义乌托邦哲学家的著作中读到。然而令人吃惊的是,这部著作却超越了时代,在公元前半个世纪就首次以文字表达了一种全新的情感,即博爱的情感。在那个野蛮残暴的年代,在那个恺撒在占领一座城池后要砍下两千俘虏的双手的年代,在那个行刑、角斗、钉十字架,大肆杀戮司空见惯的年代,唯有西塞罗反对任何形式的暴力的滥用。他谴责战争是一种兽行。他谴责自己民族的黩武主义和疯狂扩张,以及对外省的剥削。西塞罗盼望着以文化和习俗而非通过武力将其他国家融入罗马共和国。他极力反对将城市洗劫一空,甚至要求善待那些没有权利的人中最没有权利的奴隶。这在当时的罗马真是一个荒谬的要求!以先知的视野,他预见了罗马因为它迅速获取的胜利以及它只运用武力这种不健康的征服方式征服了世界而必将衰亡。苏拉挑起的国家战争的唯一目的是掠夺。正义已在国家内部消逝。一向如此,当一个民族以武力剥夺其他民族的自由时,这个民族就会在其他民族的秘密膺惩中失去它在孤寂中拥有的不可思议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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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罗马军团为了服务于帝国一时的妄想,在野心勃勃的统帅下向帕提亚、波斯,向日耳曼和大不列巅岛,向西班牙和马其顿挺进时,西塞罗以一己之力反对这一危险的胜利。他看到播种浴血的侵略战争,会收获更为极端的内战。这位失去权力的人性捍卫者郑重地恳请自己的儿子,将人类的共同进步奉为至高至重的理想。这位长期以来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以同样出色的雄辩为其辩护的雄辩家、律师和政治家,曾为自己极力争取每一个官职,追求财富,追求在公众中的威望,追求民众喝彩的西塞罗终于在自己人生的秋天,清楚地认清了这一点。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之前,人文主义者马库斯·图留斯·西塞罗,成为了首位捍卫博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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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西塞罗以这样的方式在他隐秘的平静生活中思考国家道德时,罗马的局势已日趋动荡。元老院和民众们始终不能决定,他们该赞同对恺撒的谋杀行径,还是该将凶手流放。安东尼正在为反对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扩军备战。另一位出人意料的恺撒在遗嘱中指定的王位继承人屋大维也为了赢得他的遗产意外地赶回罗马。他刚到意大利,就写信给西塞罗,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同时安东尼也请求西塞罗回到罗马。同样召唤西塞罗的还有战场上的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他们都希望这位伟大的雄辩家能为自己辩护,希望征求这位著名的法律导师的意见,以将自己不合法的行径变得合法。出于一种真实的直觉,他们如同历来渴望权力的政治家一样,知道在尚未掌权时,需要寻找一位思想家作为自己的智囊,而一旦事成之后,他们就会轻蔑地将这位思想家踢到一旁。假如西塞罗仍是从前那位雄心勃勃的政治家,他很可能会受此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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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西塞罗却出于两种时常难于区分的心态:一半厌倦,一半明智而并未上当。他知道,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唯一要紧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完成他的著作,梳理自己的人生和思想。就像奥德修斯的内心拒绝听到塞壬的歌声一样,西塞罗拒绝了掌权者诱惑的呼唤。他既不遵从安东尼或屋大维,也不遵从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即便是来自元老院和他朋友们的请求,他也避而不闻。他继续写作。他明白,言辞中的他比行动中的他更加强大;他独自一人时,比和那些党群在一起时更为智慧。他不断地写着他的书,同时他也预感到,这部著作将是他献给尘世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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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专注于著作直至完稿。这时他才开始注意到周遭恶劣的局势。整个国家,他的祖国已面临内战。安东尼已成功地洗劫了恺撒和寺院的钱库,他正在用这笔窃取而来的钱财招兵买马。但反对他的有三支武装军队:屋大维的军队,雷必达的军队,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的军队。与他们修好或斡旋为时已晚:现在必须决定,是否该由安东尼的新独裁统治罗马,还是继续共和制。此刻,每个人都必须做出抉择。即便是小心谨慎,总是寻求平衡,寻求立足于超越派别的立场或迟疑于派别之间的马库斯·图留斯·西塞罗,也不得不做出最终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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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发生了奇特的事情。西塞罗将他的著作《论义务》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后就看淡了生死,仿佛获得了新的勇气。他知道,他的政治生涯和文学生涯均已告终。该说的话已经说尽,能再去经历的事情已经不多。他已经老了,已经完成了他的事业。他还有什么必要去捍卫他来日不多的余生?就像一头已被追赶得疲惫不堪的动物,知道身后狂吠的猎犬马上就要追上来时,会突然转身做最后的殊死搏斗,以便迅速结束这场追逐一样,西塞罗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再次投入到战斗中,投身到危险中。几个月甚至几年以来一直拿着沉默的笔杆的西塞罗,现在再次将演说的箭石,掷向共和国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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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震惊的一幕上演了:为了唤醒罗马民众,白发苍苍的西塞罗于十二月再次站在了元老院的讲坛上,庄严地表达了他对先辈的敬意。他以十四篇《反腓力辞》怒喝拒绝服从元老院,也拒绝服从民众的篡权者安东尼。他完全知道,手无寸铁地去反对一个正在纠集军团去战斗、去屠杀的独裁者,可能招致灾祸。然而只有自己首当其冲,才具备号召他人鼓起勇气的说服力。西塞罗意识到,在这同一个论坛上,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同他人针锋相对地唇枪舌战,而是必须为信念赌上性命。他坚定地说:“我年轻时就捍卫共和国。现在我已老迈,但我不会对共和国置之不理。假若我的死能换回国家自由的重建,我甘愿付出生命。我唯一的愿望是,我死去时,罗马人民能享有自由。如果永生的诸神能满足我的心愿,就是他们对我最大的恩赐。”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和安东尼交涉,他坚决指出。元老院必须支持屋大维,尽管他是恺撒的亲戚,是恺撒的继承者,但是他代表了共和国的事业。现在不再关乎某人,而是关乎神圣的事业。这一正在面临最后决定性时刻的事业,就是自由的事业。在这一神圣的遗产受到威胁的时刻,任何犹豫和迟疑都非常致命。为此,和平主义者西塞罗要求共和国的军团去反对独裁者的军团,而他本人,正如他日后的学生伊拉莫斯一样,憎恶内战,超越憎恶一切。他宣布,国家已处于危急状态,他宣布驱逐安东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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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西塞罗不再为那些可疑的官司辩护,而是成为崇高事业的捍卫者以来,这十四篇演讲真正令他伟大的言辞熠熠生辉。“哪怕其他民族乐意生活在被奴役当中,”他向同胞们大声疾呼,“我们罗马人也不愿意。假如我们不能赢得自由,那就让我们去死!”假如国家真的已经陷入最后的苟延残喘,那么主宰世界的罗马人就应当像被征服的罗马竞技场上的斗士那样,宁可直面敌人死去,也不能任人宰割——“宁可富有尊严地死去,也不能在屈辱中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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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老院的元老们,集会的民众们都惊诧地聆听着西塞罗的《反腓力辞》。或许有人已经预感到,这将是未来几个世纪中最后的公开广场演讲。不久之后,在这里,人们只能像奴隶一样,向着罗马皇帝们的大理石雕像鞠躬致敬。在恺撒们的国度中,只有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和告密者可以别有用心地交头接耳,而绝不再允许自由的言辞当众宣讲。听者们感到一阵阵战栗:一半是出于恐惧,一半是出于对这位老人的钦佩。这位带着不惧死亡的勇气,带着内心绝望的勇气的老人,独自一人,捍卫着精神独立和共和国法律。他们迟疑着赞同他。然而即便是演说的熊熊烈焰也无法燃烧如同朽木一般的罗马人的豪情。就在这位孤寂的理想主义者在广场上鼓舞众人为自由而献身时,几位罗马军团的将领却在肆无忌惮地背着他缔结罗马历史上最耻辱的协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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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那位屋大维,西塞罗曾赞誉他为罗马共和国捍卫者;正是那位雷必达,西塞罗曾出于他为罗马人民立下的战功而主张为其建造雕像——他们曾经为了消灭篡权者安东尼而离开罗马出征在外,现在却宁愿和安东尼做一笔私人买卖。因为他们三人中无一人强大到能独自将罗马据为他们个人的战利品。屋大维不能,安东尼不能,雷必达也不能。于是这三个昔日的死敌宁愿纠结一处,私分恺撒的遗产,于是罗马的大恺撒一夜之间变成了三个小恺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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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时刻。三位既不服从元老院,也不遵从罗马民众法律的统帅联合起来,结成了三巨头,像瓜分廉价的战利品一样,瓜分了横跨三大洲的宏伟的罗马共和国。博洛尼亚附近的一座小岛上,亦即雷诺河和拉维诺河的交汇处搭建的一座营帐,三巨头将在此会晤。显然,战争英雄们彼此互不信任。为了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究竟在挖苦谁,他们甚至时常在各自的言论中称对方为骗子、流氓、篡权者、国家公敌、强盗或窃贼。不过对于权力渴望者来说,重要的是权力,不是思想;是战利品,而非名誉。现在,三个搭档怀揣着各种防御措施,一个接着一个地靠近了事先约定的地点。他们先是确认了三方都没有随身携带谋害新同盟的武器,随后,这三位未来世界的统治者才互相致以微笑,走进了营帐。在这里,他们将缔结协议并形成未来的三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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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屋大维和雷必达在没有见证人的情况下在帐篷内逗留了三日。他们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他们之所以紧急联合起来的要事,便是如何瓜分世界。屋大维最终得到了阿非利加和努米底亚,安东尼得到了高卢,雷必达得到了西班牙。第二件事,如何筹措他们欠下的各自军团士兵和党徒的几个月的军饷。这件事没那么令人担忧,可以通过效仿历来惯用的伎俩迅速解决。只要直接掠夺国内富人的财产并将他们除掉,以免他们怨声载道即可。于是三巨头开始围坐在一起起草一份两千名意大利富人的黑名单,即后来公之于众的驱逐者名单,其中有一百名元老。他们每个人都说出了些名字,包括他们个人的对手和敌人。新结盟的三巨头在解决了领土瓜分问题之后,又寥寥数笔彻底解决了经济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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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要磋商的是第三个问题。要建立独裁,巩固政权,就必须让那些不懈地反对暴政的人闭嘴。那些人格独立的人,根深蒂固的精神自由的乌托邦捍卫者。安东尼要求在这最后一份名单上首先写下马库斯·图留斯·西塞罗的名字。他了解这个人,并毫无顾忌地说出他的名字。他比任何人都危险,因为他具备精神的力量和独立的意志,必须除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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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大维吃了一惊,拒绝了安东尼的要求。作为一个尚未完全被政治的奸刁毒害的年轻人,他还不算铁石心肠。对于以除掉意大利最著名的作家开始他的统治,他尚存疑虑。西塞罗曾忠实地为他辩护,曾在元老院和民众面前赞誉他。就在几个月前,他还曾毕恭毕敬地寻求这位老人的帮助和建议并尊称他为自己“真正的父亲”。屋大维感到羞愧,并坚持他的反对意见。出于对西塞罗发自内心的尊敬,他不能让这位显赫的拉丁语大师死于收买的凶手那卑劣的刀下。但安东尼态度强硬。他深知,思想和暴力是永恒的敌人。对于独裁者来说,没有什么人比这位语言大师更加危险。就这样,围绕西塞罗性命的争论持续了三天。最终屋大维做出了让步。罗马历史上这份最无耻的文件就这样以西塞罗的名字结束。共和国的死刑判决书以这份黑名单为准,正式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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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塞罗在获悉了昔日三位不共戴天的仇敌如今已结成联盟的那一刻就知道,他的处境危险。他完全清楚,他落入了海盗安东尼的手中。这个日后被莎士比亚错误地粉饰为思想家的人,实则本性卑劣,贪得无厌,残忍虚荣,毫无廉耻之心。西塞罗曾公开而不留情面地痛斥过此人,现在他不可能指望这个野蛮无情的暴君具备恺撒当年的宽宏大量。假如他还想挽救自己,他就只能迅速逃跑,这是唯一合乎逻辑的办法。他必须逃到希腊去,投奔布鲁图斯、卡西乌斯或小加图,逃到追求自由的共和制的最后阵营中。在那里,他至少可以免受已被派出的刺客的追杀,获得平安。事实上,被驱逐的西塞罗已经不止一次决心出逃。他准备好了一切,告知了他的朋友们,登船启程。然而西塞罗却总在最后关头止步——谁要是品尝过流亡生活中的绝望,谁就能体会到故土的温存,即便身陷险境,也能预知永恒的逃亡中生命的狼狈不堪!一种来自理智彼岸的神秘意志,甚至是一种对理智的反叛,强迫着西塞罗听命于等待他的厄运。他已疲惫不堪,只盼着能在他业已结束的尘世生活中再歇息几天,再安静地思考一下,再写几封信,再读几本书——然后,那些他命中注定的事情就可以光顾。最后的这几个月,西塞罗从一个农庄躲到另一个农庄,一旦面临危险,就再次逃亡,却从未彻底逃脱。就像卧床的发烧病人辗转反侧,西塞罗不时变换着藏身之处,却始终没有完全下定决心,是该去迎接自己的命运,还是该逃避自己的命运。他仿佛正在下意识地以这种静候死亡的方式,践行他在《论老年》中写下的生活准则:“老年人既不该寻求死亡,也不该延缓死亡。他应当在死亡来临时欣然接受。对于智者而言,死亡并不悲哀。”怀着这样的心思,已经在去往西西里路上的西塞罗命令他的手下掉头驶回遍布敌人的意大利。他们回到卡伊埃塔,即今天的加埃塔登陆,那里有一座他的小庄园。他已心力交瘁,不仅是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他已对生活感到厌倦。一种对死亡的和尘世的秘密乡愁侵袭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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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想再呼吸一次故乡香甜的空气,和故乡告别,也和尘世告别。他只想静静地稍事休息,哪怕只有一天或一小时。一回到庄园,他就先恭敬地拜候了家园守护神,之后躺在墓穴般的卧室床上,闭上了双眼。在永久安眠之前,他还想享受一次舒缓的睡眠。他累了,已经六十四岁,航海耗尽了他的体力……可他刚躺下不久就被一名忠实的奴隶叫醒,告诉他周围出现了几个可疑的武装分子。毕生受到西塞罗恩惠的管家为了得到犒赏,泄露了西塞罗在这里逗留的消息。此时的西塞罗依旧可以逃亡,迅速逃走。轿子已经备好,家里的几个奴隶也端起了武器,准备保护他上船。只要上了船,他就能安全。但疲惫的西塞罗却拒绝了。“这又何必?”他说,“我已经对逃亡,对生活都感到厌倦。就让我死在这个我曾经拯救过的国家吧!”但奴隶们最终还是说服了他。武装好的几个奴隶抬着轿子,绕道穿过树林奔向救命的小船。可告密者却不堪自己的赏钱落空,匆忙纠集了一个头领和几个杀手,像猎人般在林中搜索,最终及时地找到了他们的猎物。手持武器的仆人们立即围住轿子,试图抵抗。西塞罗却命令他们离开。他的人生已走到尽头,何苦让眼前的年轻人和陌生人为他做出牺牲?在这最后的时刻,他惯常的迟疑、动摇和缺乏勇气的恐惧感通通消失无踪。他感觉到,他作为一个罗马人,应当在直面死亡的最后考验中证明自己的勇气。仆人们听命后退。他则束手将自己白发苍苍的头颅交付到凶手手上,并说了一句深思熟虑的话:“我一直知晓,我是个必死的凡人。”凶手们并不想听他谈论哲学,而只想得到赏钱。他们毫不迟疑,一刀将手无寸铁的西塞罗砍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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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自由最后的捍卫者马库斯·图留斯·西塞罗就这样离开了人世。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表现出的无畏和坚定超越了他整个一生的表现。悲剧之后是血腥的羊人剧[61]。凶手们从安东尼下令的紧迫性中揣测出这颗头颅的特殊价值——他们预知的当然不是它对精神世界和后世的价值,而是对委托行凶的人具有的特殊价值。为了毫无争议地获得犒赏,他们决定将这颗头颅作为完成任务的证据交给安东尼本人。于是匪徒头目从西塞罗的尸体上砍下他的头和双手装进了一只口袋。袋子还滴着血,他们就赶紧奔向罗马,好让这一消息博得独裁者的欢欣:最优秀的罗马共和国的捍卫者已经以最平常的方式被彻底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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