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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噢,他重复别人的话说:“一旦出去,你就不会这么说了。你将发现甜蜜的生活,你会改变想法。”于是,他们像搬运工人那样拎起我的行李包,一直送到大门口。有趣的是,他们像搬运工人那样提着的一个行李包中,有我最近写的诗和我用来锯铁条的小锯子。尽管是微型锯条,但是能管用。他们已经17次发现了这些锯条,可我还总是能弄到手,当我离开博亚蒂监狱时,我有十来把这样的锯条。看见了吗?现在我还把它们留在身边。下一次……我一直在等着他们再来把我带到那里去。你还想让我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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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但是当你出狱后,当你见到阳光和你的母亲时,那一定是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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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也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当时我的眼睛好像瞎了似的。这么多年我从没有离开那座水泥坟墓,这么多年我没有见到空间和阳光。我已经忘记了太阳是什么样子的,而外面的阳光十分强烈。当阳光照到我身上时,我只得闭上了眼睛。后来我稍稍睁开一点眼睛,但只能睁开一点儿,我半闭着眼睛往前走。往前走着,我发现了空间。我已经记不得空间是什么样的了。我的囚室只有1.5米宽3米长,在里面踱步我只能跨两步半,最多走三步。重新发现空间使我晕头转向。我感到空间像盏走马灯不断地旋转着,我蹒跚地行走,几乎倒在地上。即使现在,只要我走上100米,就感到疲劳,并且不知道朝哪里走才好。不,并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如果你不相信,我也不在乎。为了在这样的阳光和空间里往前走,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来,我突然在一片阳光和空间里看到了一个阴影。原来阴影是一群人,从人群里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向我走来,越来越清楚,她就是我的母亲。母亲的身后,出现了另一个人影,也向我走来。渐渐地清楚了,她是曼迪拉拉斯夫人,被上校们杀死的尼科福罗斯·曼迪拉拉斯的遗孀。我拥抱了我的母亲,拥抱了曼迪拉拉斯夫人,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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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于是你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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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不!我没有哭!我的母亲也没有哭,我们是不哭的人。即使哭,也从来不在人前哭。在那些年里,我只哭了两次:一次是他们杀害了盖奥尔加吉斯,另一次是他们告诉我父亲去世的消息。但是没有人看见我哭,因为我在我的牢房里哭。后来……后来就没有什么了。我同母亲、曼迪拉拉斯夫人和律师一起回家。在家里,我见到了一大堆朋友。我与我的朋友们在一起一直到早上6点钟,然后我到自己的床上去睡觉。请别问我,在自己的床上睡觉是否激动,因为我没有激动。啊,要知道,我并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我不是这样的人!但是我变得麻木不仁,非常的麻木不仁。对一个在水泥坟墓里被活埋了五年,除了与毒打他、侮辱他、对他施加酷刑,甚至企图杀死他的人接触以外,与外界再也没有别的接触的人,你还能有什么要求呢?是的,判我死刑以后,他们没有枪毙我。但是他们还是把我埋了:是活埋,而不是死后埋葬。为此我藐视他们。他们有权枪毙我,因为行刺是我干的。但是他们无权把我活埋。这就是为什么我对那些如今允许我睡在自己床上的小丑们只怀有愤怒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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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阿莱科斯,不要说这些了。你想回监狱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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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如果我们按逻辑看问题,我应该在到达埃里特雷阿以前就回监狱。从此时此刻起,从昨天,从前天,从阳光使我看不见东西那一瞬间起,我时刻准备着重返监狱。我还可以告诉你:如果需要我回监狱的话,我将高兴地回去。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再关进监狱?是因为我对其他人和对你说了这些话吗?但是,在一个民主的国家里,怎么想就怎么说,难道不是我的权利吗?难道帕帕多普洛斯不认为在希腊存在民主?让我留在外面对帕帕多普洛斯有利,他可以向世界表明他对我所说的一切毫不在意。如果他想巧妙地害我,那就应该让我掉下陷阱。他已经这样做了。在我出狱的第二天,来了一个小伙子,他说自己是学生,但是从他的发型就能马上看出他是军警。他告诉我,为了使帕纳古里斯获得自由,不久前他曾经杀死过一个美国人质,然后又向我索取机关枪。我喊着把他赶了出去,并马上给军警部打电话。我让一个头头接电话,这个人曾拷打过我。他不在,于是我向接电话的人说:“告诉他,如果他再派人来挑衅,我就宰了他。”天啊!他们在监狱里没能使我屈服,岂能让我现在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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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阿莱科斯,你不怕被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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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怎么说呢?由于他们想表现出自己是宽宏大量和民主的,在这个时候杀死我对他们不利。但是他们还是想这样做的。1970年3月,塞浦路斯解放战争的英雄和马卡里奥斯大主教的部长波利卡尔波斯·盖奥尔加吉斯被害不久,他们曾试图这样做过。那一天。正是我新的一次绝食斗争进入第五天,晚上7点左右,我突然听到一个响声,我的草褥子着火了。我趴在地上,喊着杀人犯、杂种、野兽,快给我把门打开。可是,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才来打开囚室的门,把我抬出去。在一小时里,草褥子着的火不断地在蔓延,蔓延……我什么也看不见了,连气也透不过来。当监狱里的医生,一个年轻的少尉来到时,我已处于昏迷状态。后来我听说,他要求立刻把我送往医院,但他们不允许。我在牢房里,在生死线上连续挣扎了两天。医生想方设法抢救我,后来终于把我送进了医院。军政府的人表现得非常冷淡。我经常昏厥过去,也无法讲话,因为我的胸口时时作痛,甚至呼吸都困难。48小时后,那个少尉医生得到许可,由比他年长的上级医生替我治疗。当他们看到我的状况时勃然大怒。军医的负责人说把我留在牢房里是犯罪行为,他打电话给他的上级表示抗议。不知后来我听说的是否确切,据说他还去找了武装力量总司令,也就是目前假民主政权的副主席奥迪塞奥·安杰利斯。他对他说,他们拒绝把我送进医院是犯罪行为,他要控告他们。由于他的努力,我终于住进了医院。在医院里,他们发现我的血液中有92%的碳酐,并说我只能再活两小时,即使超过两小时,也难以再活下去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释放了泰奥多拉基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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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泰奥多拉基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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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因为我那时快死了。在雅典,有一个法国人,名叫萨尔凡·斯克里贝。似乎他是为了把我带走而来的。当然,即使我很健康,他们也不会把我交给萨尔凡·斯克里贝的,何况他们为了杀害我,使我处在昏迷状态中。他们预计到我的死亡会引起公愤,于是就把泰奥多拉基斯交了出来。很有趣,是吗?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对释放泰奥多拉基斯不高兴。他在监狱里受了那么多的罪。但是……这个故事还是挺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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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有趣。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他们要杀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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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在发生那件事的前几天,他们拿走了草褥子,说是去“清除尘土”。他们很少这样做,每隔三四个月才拿走一次。当他们把草褥子送回来时,一个看守来找我。他是我的朋友,他问我:“阿莱科斯,你在草褥子里没有藏什么东西吧?”“没有,没有。怎么了?”我回答说。“因为我看见卡拉卡萨斯班长在草褥子周围摆弄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当时我对此没有介意。但是当草褥子起火时,我第一件想到的事是,他们可能在中间放了磷或可塑性炸药这类东西。我第一个想到的名字就是那个卡拉卡萨斯。当然,他们指控我是自我纵火。但是,当我提醒他们此事发生前已经有六天不给我香烟和火柴时,他们知道事情不妙了。军警部的库特拉斯少校来看我,对我说:“如果你不向任何人讲述所发生的事,我向你担保我们给你去国外的自由。”因为我拒绝讨论类似的建议,十天后,他们又把我投进牢房。从那时候起,他们甚至不允许我母亲来看望我。至于我的律师,五年里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我从未收到过他的来信,他也从未接到过我的信。这件事也说明了他们对我的行为是非法的和可耻的。很明显,他们害怕我把他们企图暗害我的阴谋公之于世。因此,我的一切信件都落到了监狱长的桌上,甚至写给帕帕多普洛斯的信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我给帕帕多普洛斯写信是因为他是军政府的头头,给他写信是表示我对他的憎恶和鄙视。他们应该有勇气正式公布这些信,至少公开这些信。我给他写了那么多信,寄往各个地址。我还给宪法法院的院长写信。我给他打电报,向他控诉他们对我的暴行,并且告诉他我身体不好。但是他也从来没有接到过我的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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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阿莱科斯,你现在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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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比看外表要差。我的身体不好,我感到没有力气,疲惫不堪。有时我虚脱。昨天发生过一次,刚从监狱里出来时也有过一次。我走不了路,走三步就得坐下。除此以外,身体上的很多部位,无论是肝、肺还是肾都不行了。他们带我去看过门诊,初步检查就不合格。星期一我得住院作进一步检查。多次的绝食使我伤了元气。你会问我:为什么你要进行绝食来折磨自己呢?在审讯过程中,绝食是一种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方法,也就是说,你用行动向他们表示,他们不能从你身上得到一切,因为你有勇气拒绝一切。我再说得清楚一点,如果你拒绝进食并向他们挑衅,他们就会变得神经质,一旦变得神经质,他们就无法有计划地进行审讯。例如,在行刑的过程中,如果受刑者采取挑衅和进攻的态度,有计划的审讯就会被受刑者个人的斗争所代替。明白吗?也就是说,绝食能使身体虚弱,这样审讯便无法进行下去,因为对失去知觉的人进行审讯和上刑是无用的。三四天不吃不喝就能造成这样的条件;如果受刑后的伤口流血,更容易产生这样的情况。于是,他们不得不把你送进医院……啊,我对医院生活的回忆也是痛苦的。他们把塑料管子插入我的鼻孔,给我灌注营养。我受了很大的罪,尽管我感到赢得了时间。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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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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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后来,他们又从医院把我送到刑房,继续给我上刑。于是我又进行绝食,继续向他们挑衅,表现出我鄙视一切,敢作敢为。这样,他们的计划又以失败告终。他们又被迫把我送进医院,在那里他们又试图用管子从鼻孔里给我灌注营养。啊,有一些医生的行为也是可憎的。在医院里,拷打我的人继续对我进行审讯,但手段比较缓和,因为在那里他们不能使用他们的手法。我再重复一次,我赢得了时间,这一点对我来说很重要。总而言之,我不能放弃绝食,这是一件必不可少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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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在审讯过程中进行绝食,我能理解……但是后来,阿莱科斯,在监狱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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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在监狱里,我也没有其他更有效的方式来表达我的憎恶、我的鄙视以及向他们表示他们无法使我屈服。尽管当时我是个囚徒,情况也是如此。通过绝食进行反抗,使我感到我不是单身一人,我是在为希腊的事业贡献一点儿力量。我想,如果我采取坚定和勇敢的态度,士兵、看守以至军官们会懂得我在那里代表着决心取胜的人民。况且,我在监狱里的许多次绝食都是由于他们对我的态度引起的。他们甚至不给我一张报纸、一本书、一杆铅笔和一支香烟。为了得到一张报纸、一本书、一杆铅笔和一支香烟,我拒绝进食,一天接着一天。我曾连续47天绝食,另一次44天,一次40天,一次37天,两次32天,一次30天,五次25天至30天……我进行了许多次的绝食。尽管如此,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过殴打我,从来没有。在那个牢房里,我挨过许多打。被他们用铁条打断的肋骨才刚刚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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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他们最后一次打你是在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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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如果你指的是严重的殴打,那是在1972年10月25日,也就是一次绝食的第35天。博亚蒂监狱的监狱长尼科拉斯·扎卡拉基斯来到我的牢房。我躺在草褥子上,四肢无力,连呼吸都困难。像往常一样,他又开始对我进行侮辱。突然他说我是被人收买后行刺帕帕多普洛斯的,说我把所得的钱存在瑞士。我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我尽喉咙里仅有的一点声音向他叫道:“马拉卡斯!肮脏的马拉卡斯!”马拉卡斯在希腊文中是一个脏字。扎卡拉基斯以一阵拳打来回击我,如今想起来还使我难受。一般来说我都要进行自卫,而那一天,我连一个手指都动弹不了……3月18日他们又打了我。他们把我绑在行军床上打了我足有一个半小时。当佐格拉福斯医生掀起被单,看到我遍体鳞伤,身上的皮肤像墨水一样发黑时,他吓得闭上了眼睛。他们在我的肺部和腰部打得尤其厉害。因此,有两个星期我一直吐血和尿血。现在我怎么可能感觉良好呢?此外,在审讯过程中,他们对我干的另一件事也造成我尿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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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阿莱科斯,我不会问你这件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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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为什么?这件事我已经在诉讼中提到,并已向国际红十字会告发。这是巴巴利斯干的,他是给我上刑的刽子手中的一个。我赤身裸体地被绑在铁床上,然后他往我的尿道里插进一根铁丝。这是一根像针一样的东西。在场的其他人高喊着淫秽的语言,他用打火机把露在外面的铁丝烧得通红,太可怕了。你说:“可是,他们并没有给你上电刑。”没有,他们没有给我上电刑。但是他们对我干了这件事。就刑罚来说,怎能区别哪种更糟糕呢?给我戴了十个月手铐。我说的是十个月,不论白天黑夜都戴着手铐,难道这不是酷刑?整整十个月,不分昼夜,只是在第九个月他们才每天给我解下几小时。还是由于监狱医生的坚持,他们才允许每天上午解下这两三个小时。我的双手浮肿,手腕流血,好几处伤口流脓……我设法通知我的母亲向检察长提交了正式的控告信。那封控告信就是证明,如果我的母亲是诬告,他们就会加罪于她。是不是这样?曼加基斯夫人曾揭露,她的丈夫乔治·曼加基斯教授被用酷刑,他们不就加罪于她了吗?尽管这位伟大的夫人讲的是真情,他们也把她关进了监狱。他们之所以能这样做,是因为她很难为她的控告提出证据。但是我的情况就不一样,他们不能把我的母亲关起来,因为证据确凿,那就是我浑身上下的伤痕和伤疤。如果要把各种酷刑列出来……那么,请看这靠近心脏的三个伤疤。那一天,他们用棍棒打伤了我的左脚。他们经常用棍棒打我的脚心,脚心的疼痛直钻头顶,以致昏迷过去。这一切我都忍过来了。但是那一天巴巴利斯用尽全力打伤了我的左脚。五分钟后,来了科斯坦蒂诺·帕帕多普洛斯。你知道吗?他是帕帕多普洛斯的兄弟。他用手枪指着我的太阳穴叫道:“现在我宰了你,宰了你!”他一面叫,一面殴打我。当他揍我时,泰奥菲洛亚纳科斯用一把有缺口的铁制裁纸刀捅我的心脏。“我把它插进你的心脏,我把它插进你的心脏!”这样就留下了三个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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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那么手腕上的这些伤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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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噢,这些是他们假装要割断我的血管时留下的。不严重,只是表皮上割了一点。你可知道,我浑身上下全是伤疤。我不时地会发现新的伤痕,并自问: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到了受刑的第三个星期,我也就不在乎了。我感到这里流血,那里皮开,我只是想:“又来了。”他们每次都用金属鞭抽打我来作为对我施行酷刑的开始。动手抽打我的是泰奥菲洛亚纳科斯。此外,他们还把我的手腕绑起来,吊在天花板上达数小时。这是很难忍受的,因为过不多久上身就麻木了。我的意思是说:胳臂和肩膀都失去了知觉,你无法透气,也不能呼喊。你没有任何办法反抗……当然,关于这一切他们都一清二楚。因为,总是到一定的时候,他们就棒击我的腰部。你知道我最受不了的是什么?是窒息。这也是泰奥菲洛亚纳科斯干的,他用双手捂着我的鼻子和嘴使我窒息。啊,那是最糟的了,比什么都糟!他看着表,捂着我的鼻子和嘴达一分钟,直到我的脸色发紫,他才放开我。一次,我终于咬了他的手,咬得他几乎掉下一个手指,以后他便不用手来捂我,而用毛毯子了……另一件我难以忍受的事是侮辱。他们折磨我时从来不是默默无声地进行的,从来不。他们大叫大嚷……喊出来的已经不是人的声音,而是轰轰的噪音……还有在睾丸上熄灭香烟。我问你,你为什么只从我这里了解这些事?这样不对。他们不只是对我一人如此。如果你有办法,可以去401军医院,要求见穆斯塔克里斯少校。在审讯他的时候,他们使用了“阿洛尼”。你知道什么是“阿洛尼”吗?就是行刑人围成一个圆圈,然后把你扔进圈子中央,大家一起揍你。他们打他的脊椎骨和颈骨。他完全瘫痪了。他躺在床上像棵植物一样,医生们诊断他“医学上已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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