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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把你的头枕靠着这只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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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甲板这地方真像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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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倒下,已完全停止了呼吸。[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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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865年这组诗的第三首《最近紫丁香在庭院里开放的时候》中,惠特曼以自己的口吻,描写了自己努力接受林肯之死的经历。这首诗并未明确提及总统的遇刺;诗人似乎感到没有必要指明这场发生在紫丁香最近一次盛开时的悲剧,因为这已众所周知。林肯的灵柩被“日夜兼程”地运回故乡,沿途的人们有着共同的哀悼经历。像一连串照片一样,这首诗捕捉下了这一共同经历,将1700英里的送葬里程呈现在了具有持久视觉冲击力的场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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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木在大街小巷中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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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顶着那使大地昏暗的巨幅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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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弯弯曲曲前进的队伍,黑夜的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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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点燃了的无数火把,像沉默的大海似的人脸和未曾脱帽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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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等待着的接灵站,那正在到来的棺木和那些阴沉的脸庞,彻夜是哀歌,升腾而起的是千万人的雄壮而庄严的声音……[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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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首诗中,惠特曼没有援用基督教那令人宽慰的灵魂不朽信条,也没有提及当时风行的耶稣受难日与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意象。《紫丁香》一诗暗示道,人在死了之后,除了进入自然界的新陈代谢外,并无来生的希望。对于惠特曼而言,如他在另一首诗中所言,一个人的不朽在于:大地母亲吸收了他的肉体与血液,而“几个世纪后”,它们将呈现在“看不见的地面和青草的精髓和香味”之中。《紫丁香》一诗并不认同基督教将死亡重新定义为生命那令人宽慰的信念,而是如文德勒所言,包含有“接受而不否认死亡标志着生命彻底结束的价值”。然而对于那些仍旧活着的哀悼者而言,死亡却并不意味着彻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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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了战斗后的尸体,成千上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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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已完全安息了,他们已不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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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却留下来忍受着痛苦,做母亲的在痛苦,妻子孩儿和那心事重重的伙伴在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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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下的军队在痛苦。[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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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1865年林肯组诗中,沃尔特·惠特曼不仅是刻画死亡之诗人,也是描写幸存、描写未死者所经受的苦难之诗人。他在这场战争中自始至终也一直如此。惠特曼的作品代表着文化领域的哀悼之工作:它代表整个民族进行哀悼;在这三首诗中,它为这个国家所爱戴的领袖哀悼。然而,正如他在《紫丁香》一诗中所言,他“不是为你,不是只为一个人”哀悼。他是为内战全部死难者哀悼——为“南方与北方全部死去士兵之遗骸”哀悼,为那些“在我生前永远追随我、不抛弃我”的“无数死者之幽灵”哀悼。失去,但又并未失去;不存,而又永远存在。这些死难者,这些不断向哀悼者与幸存者提出要求的不朽幽灵,在惠特曼的眼中,成为了这场战争的意义与遗产。林肯只不过是他们中的最佳典型。[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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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内战中,大量士兵死于遥远他乡,死时无人照料。他们在故乡的亲人因而也无法参加他们的葬礼。公众纪念杰克逊与林肯时所举办的壮丽哀悼活动,或许以某种程度充当了平民无法参加的葬礼之替代物。埋骨战场的众多士兵,只得到了牧师与他们饱受折磨的战友所可能给予的关照;而如我们在上文所见,数万人在入葬时连身份都没有得到确认,也没有得到葬礼。不过,那些有幸找到亲人尸体并将之运回故乡的家庭,则为他们的死者举行了纪念仪式。各自家庭的社会地位、现实环境以及宗教信仰不尽相同,他们的仪式也因而有异。玛丽·切斯纳特谈到,在南卡罗来纳州,送葬队伍的哀乐声似乎从未停过。在梅森—狄克逊线的另一侧,许多小社区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佛蒙特州多塞特的采石场曾为葛底斯堡提供了数千块墓碑。在这个小镇,共有144人参加了志愿兵,其中28人死亡。多塞特的葬礼似乎永不停息。有时,当一个有着许多当地人的部队损失惨重时,这里的葬礼还会出现扎堆现象。在马萨诸塞州的伍斯特,全城总人口25000人中有4227人参加了战争,其中398人死亡。楠塔基特每周只能从本土收到三次通信。一艘汽船如果带去了伤亡消息,其桅杆就会降半旗,而守候汽船抵达的居民,则会在它靠岸之前便泣不成声。楠塔基特约6000居民中有73人死于这场战争,仅在弗雷德里克斯堡一役中,便有8人死去、13人负伤。在这场战役中,楠塔基特人利安德·阿利中尉阵亡。在遗体北运之前,他的一位指挥官花钱为他做了防腐处理。将近两周后,阿利的遗体被运抵故乡。“数百人”前去造访他母亲的住所,以瞻仰他的遗容。为了纪念他,学校关门,商店停业;邻里街坊聚集起来举行了“感人的葬礼”,并列队前往遥远的一位论派公墓。[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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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部邦联,长老会牧师克拉克·斯图尔特将时间分别奉献给了弗吉尼亚州的医院与他的南卡罗来纳州故乡。在南卡罗来纳州,他遍访丧亲家庭,并为那些被从战场上运回的遇难士兵主持葬礼。在日记中,他记下了自己为每场葬礼挑选的《圣经》语句。“为在弗雷德里克斯堡遇难的罗伯特·赫拉姆斯而做的葬礼布道,《约翰福音》第14章第18句。”他1863年1月18日的日记写道。“我不撇下你们为孤儿。我必到你们这里来。”这是句尤其能恰如其分地描绘这位巡回牧师的经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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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葬礼无论简朴还是奢华,牧师布道大多居于其核心地位。它们的一个关键作用便是提供慰藉。然而,除了减轻哀悼者的悲伤之外,这种演说也旨在帮助哀悼者理解他们的悲伤。葬礼布道通常试图定义死者生与死的意义,这种努力似乎不可避免包括对死亡本质的思考。在北方与南方,许多战时布道以及由它们衍生出的悼词与祭文,都被印刷成册,规格从仅有几页的小册子,到旨在作为死者之丰碑与对生者之劝诫的全尺寸八开本不等。它们几乎无一例外明确利用了那些宣告士兵死亡的悼唁信中的细节,以便对一个人的生平及其重要意义形成更为正式的、更具有自觉意识的叙述。例如在为约翰·W.格里芬——一位死于1864年的年轻的南部邦联牧师——所作的葬礼布道中,L.H.布兰顿引用了关于格里芬临终遗言的报道,并得出了令人宽慰的判断:格里芬的“临终见证,正是他的基督教教友与上帝的教会所期望的”。[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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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终”是幸存者能够进行哀悼的基本条件。他们以遇难士兵的临终遗言与最后一刻为基础,对他的整个生平进行更为宏观的评估。同前线寄出的悼唁信相比,印刷成册的葬礼布道词经过更多深思熟虑,文字更加优美文雅,旨在发放给更广大的读者,而不仅仅是死难士兵的近亲或能够参加他葬礼的人。那逝去的生命,那士兵的死亡,不再单单属于死者个人与他的家庭,它同样要为整个社区,甚至整个国家所理解、所拥有。如同以它为中心的仪式,葬礼布道是一座由文字而非花岗岩筑成的纪念碑;像“善终”本身一样,它试图确保死亡并不是一个终结,并不是死者独自采取的一个孤立行为,而是精神与社会不朽的基石、永生及永恒记忆的基础。[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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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纳尔森堡肺部被子弹射穿的弗吉尼亚州人达布尼·卡尔·哈里森,据说曾低声细语道:“不要紧!我非常情愿死去。”对于为达布尼撰写生平简介的威廉·詹姆斯·霍格牧师来说,这句话成为了达布尼像基督徒一样献身、模仿救世主本人死去的十分重要的讯息:无论天父放在他手中的那杯痛苦悲伤之水多么苦涩,他都会一边喝一边说道:“不要紧。”霍格所叙述的达布尼的整个生平,成为了死亡这个最后关键时刻的序曲。出生在安息日的哈里森,如今又死在了安息日,“他的一生首尾皆与主日相连”。[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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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感到如此众多年轻短暂的生命被浪费了,是毫无意义的。而葬礼布道则为人们讲述了一个走向既定目标的人生轨迹。故事的结局表明,死亡永远都不是过早的,而总是遵循上帝的旨意准确地发生在适当的时间。这给人们带来了一种慰藉。纽约州的一则布道声称:“缺衣少食的孩子会表现出虔诚,而一个资深的基督徒也会在死亡问题上顺从上帝——死亡,一种简洁的神秘的世俗终结。世上所需做的事全部都已被做完,似乎每件事都被分配给了人类所经历过的最长时间。”菲利普·斯劳特牧师在伦道夫·费尔法克斯的生平中发现了叙事的连续性,而这一连续性在费尔法克斯英勇献身之前是不明显的。斯劳特指出,这位死去的南部邦联士兵一直是个好孩子,他总是听他妈妈的话;在14岁生日时,他要了本《圣经》作为生日礼物;他将一本《新约全书》带进了战场。在弗雷德里克斯堡战役中,他被一颗炮弹击中,瞬间殒命。在斯劳特看来,他生命的见证,表明他在生前无法亲口清晰表达的救赎愿望一定能够实现。正如罗伯特·达布尼在为约翰·桑顿中校所作的悼词中所解释的,“他虽然死了,但他却”通过“他那虔诚的一生……说明了一切”。死难者从上帝那里带来了一条信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自身便是那一信息。正如达布尼在纪念“石墙”杰克逊的布道中所清晰阐述的:“我们死去的英雄是上帝对我们的布道,是他那被肉体化了的规劝,是他那被具体化了的讲演。”[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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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印刷成册的葬礼布道词与传记所纪念的士兵,通常是些有着相当重要性的人物。他们的家庭有足够财力,来赞助印刷这样的纪念物品。他们几乎都是军官。这些士兵显然无法代表内战军队中的广大平民士兵。这些普通士兵的死亡,是由一封封由战友执笔、携带着一条条具体死讯的私人悼唁信报告的。然而,这些努力应对死亡并诠释其涵义的优美详尽的印刷品,代表了更多无法被付梓的这类布道词。拥有特权者试图通过印刷布道词来完成的文化、情感、精神与思想方面的工作,也是普通家庭的哀悼者同样需要进行的——即便他们缺乏足够的财力来印刷书籍与小册子,以供一个多世纪后的历史学者们研究。在这些数不尽的历史沉寂之下,普通美国人也在努力应对他们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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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哀悼常常是需要学习的事情,而教授这些课程也是葬礼布道的工作。一北一南两位牧师的演说,充当了关于悲伤与安慰的入门书,清晰阐明了对于我们今天所谓“失去心理学”的普遍理解,以及解释和缓解悲伤的方式。在上纽约州一场为詹姆斯·M.格林中校——他曾死在南卡罗来纳州的莫里斯岛上,身份未得到确认,也无人认领——举办的葬礼中,查尔斯·西摩·鲁宾逊(Charles Seymour Robinson)提醒哀悼者:“时间在一定程度上会帮助你们。”上帝仁慈地规定,经过“数月和数年”的时间,“突然降临的痛苦的猛烈打击”会逐渐缓解。他承认,丧亲者总会感到自己的损失,也总会满怀深情地想起逝去者。但是,鲁宾逊使他们确信:“你们将逐渐能够平静看待这些悲伤的日子。”鲁宾逊列出了三个具体的慰藉来源。他宣称:“爱国主义将前来帮助你们减轻哀伤。这些时刻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他使听众确信,几年后,当他们回顾往事时,他们将自豪地讲述自己死去的亲人为国捐躯的故事。第二个宽慰来源是他人的同情。他强调,有人分担的哀悼,是更轻松的哀悼。最后,也“最为重要的是,福音所带来的崇高希望将是对你的一个慰藉”。像耶稣基督一样,这位惨遭屠戮的士兵也会复活。鲁宾逊为格林那悲伤的亲友提供了时间、国家、社会与上帝这些治愈创伤的力量。[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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