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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80534 19世纪70年代初,南部众多纪念联合会将目光转向了仍然长眠在北方土地上、被人忽视的数千名南部邦联死难士兵。葛底斯堡似乎是一个尤其关键的地方,这并不仅仅因为,它象征着人们所认为的南部邦联运势的“顶峰”。在整个宾夕法尼亚州的田野乡间,散布着大量南部死难者遗体。他们的埋葬地没有保护,也没有标记,任由敌视南部的北方人破坏。有几个南部州的立法机构为将这些尸骨运回南方提供了资金,各个纪念联合会则敦促社会各界尽快采取行动。例如,“萨凡纳纪念联合会”便警告说,新一轮的春耕可能会彻底毁灭尚埋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佐治亚州士兵的遗体。它因而呼吁“她的姊妹联合会速速前来,帮助她将这些遗体运回南部”。[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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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80536 在葛底斯堡,士兵与当地居民编纂了一些南部邦联士兵埋葬地的清单。这些清单后来落在了曾监督葛底斯堡国家公墓重葬工作的塞缪尔·韦弗手中。1871年,塞缪尔不幸去世,人们于是劝说他的儿子鲁弗斯——一位刚开始在费城行医的年轻医生——回应女性联合会的恳求。鲁弗斯写道:“如果人们能够看到我所见过的场景,知道我所知道的事情,我确定,在每位南部父亲、兄弟与儿子被运离北方之前,绝不会有安宁的日子。”韦弗似乎并不相信他的宾夕法尼亚州同胞会对南部邦联的坟墓怀有仁慈心。[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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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80538 在1871年的春天与夏天,韦弗挖掘了大量南部邦联士兵的遗体,并将其中137具运往了罗利,101具运往了萨凡纳,74具运往了查尔斯顿。在查尔斯顿的马格诺利亚公墓,人们举办了盛大仪式,通过演说、唱赞美诗与祈祷来迎接他们。这年秋天,好莱坞纪念联合会同韦弗建立了联系,首先向他询问关于弗吉尼亚州死难者的情况,继而请他将剩下所有南部邦联死难者运往里士满。在随后的两年中,韦弗便在不停地挖掘尸体,然后将它们定期分批运往南方。截至1873年底,韦弗已向好莱坞联合会运送了2935具南部邦联士兵的遗体。[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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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80540 在里士满城,迎接他们的是庄严、壮丽的仪式;在主街上,一千余名原南部邦联士兵与四名将军组成仪仗队,陪伴着死难者遗体前往好莱坞公墓。联合会努力筹集资金来偿付韦弗的工作,但韦弗却从未收到至少达6000美元的欠款。尽管韦弗掌握着埋葬清单,也尽管他在报纸上刊登了许多广告,以征集关于南部邦联士兵坟墓的信息,但直至20世纪90年代,北方民众仍能惊奇地发现一些南部邦联士兵的遗骸:1888年,当他们采摘药草的时候;1895年,当他们用碎石铺路的时候;1938年,当他们为建供水系统而挖沟的时候;20世纪50年代,当他们在艾森豪威尔家的花园里种植物的时候;以及1996年,当他们在一场暴雨后路过一个被冲断的火车道的时候。将每位南部士兵都运回南方的目标从未实现。然而,众多女性纪念联合会所领导的工作,是一个自发的、临时性的、分散的工作。它们克服了组织人力、征集资金与筹集物资上非同寻常的困难,将数万士兵重新安葬在了南部的公墓中。在这里,他们可以像其北方对手一样,因英勇献身而得到人们的赞美与怀念。[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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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80542 在19世纪最后十年中,南方人建立了“南部邦联老兵联合会”与“南部邦联之女协会”。一些历史学者认为,在内战刚刚结束时的南部纪念活动,并不像在上述组织成立后的纪念活动一样具有明确的政治目的。在19世纪90年代,南部邦联记忆同那一时代的“吉姆·克罗”恶政、剥夺黑人选举权运动以及州权运动紧密相连,成为一种破坏了这场战争的废奴主义、国家主义以及平等主义等意义的力量。然而,女性纪念联合会的早期活动,很大程度便是对国会在建立国家公墓法令中排斥南部邦联人的直接反应。因此,这些活动本身显然就是地域性的。它们既是为了纪念个体的丈夫、父亲、兄弟与儿子,也旨在宣示对南部邦联的忠诚。1871年,在庆祝将葛底斯堡死难者重葬在查尔斯顿马格诺利亚公墓的仪式中,长老会神学家、著名演说家约翰·L.吉拉尔多牧师坚称,“我们在此不仅仅是为死难者哀悼”,从而清晰表明了这场集会的政治本质。他解释说,这一场合不仅仅要处理过去的问题,它也要处理“现存的问题”;“影响我们未来的重大问题”包含“导致这场大战的一些原则”。用他的话来说,也即一些像州权主义、反对“激进主义”和种族“混杂”的原则。他指出,生者面对着一个迫切需要解答且无法回避的问题:“这些人是否是白白死掉了?”对死者的纪念,需要南方人继续维护南部邦联的原则。这些原则已“被击败了,但却不一定丧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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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80547 死难士兵的行列。“维克斯堡的南部邦联公墓”。戴维死难士兵的行列。“维克斯堡的南部邦联公墓”。戴维·布托(David Butow)摄,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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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80549 只有为这场战争的最初目标辩护,南方人才能确保如此众多士兵的牺牲是有意义的。南部邦联已不再作为一个国家而存在,但其死难者却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它具体的、共同的化身。他们不仅是老南部的象征,而且规定了南部应该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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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80551 无论在北方还是南方,人们参与纪念仪式或重葬运动,都不“仅仅是为死难者哀悼”。事实上他们成为了使死者不朽的工具。人们将死难者聚集在大规模的公墓中,将他们埋在像战场上的士兵那样成行成列的坟墓之中。这使他们成为了一个活着的现实,一支实实在在的、看得见的部队。矛盾的是,他们也是一支无名的部队。在内战结束后,北方与南方开展了埋葬运动,许多丧亲者因而得以找到亲人,并造访、装饰他们的坟墓,就像南卡罗来纳州的帕尔默一家,以及惠特曼与穆尔所能够帮助的求助者那样。这些生者与死者的重逢,当然是为了终止无名、复原姓名,继而将死者姓名刻在墓碑与纪念碑上,以供后世瞻仰。然而,内战死难者之缺乏个性也有其极为重大的意义。内战士兵的公墓,无论是国家公墓还是南部邦联公墓,都不像美国人从前所见过的墓园。它们不是教堂墓园中的家庭坟墓群,也不是象征着人类重归自然的花园公墓。相反,内战公墓里陈列着一排排整齐的、卑微的、一模一样的墓碑,下面埋葬着数万名有名或无名的士兵。这一排排墓碑,这一位位士兵,与其说代表了一位亲人令人哀伤的逝去以及他的特质,不如说象征着这场战争高昂的、几乎是无法估量的代价。[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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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80553 国家公墓与南部邦联公墓的建立,使“内战死难者”成为了一个类目,成为了一个集合体。这个集合体有着更深刻的含义,同组成这个集合体的成千上万个体死亡不同。这些公墓的建立,也使“死难者”从那些哀悼自己特定损失的个体生者之记忆中分离出来。“内战死难者”变得既强大又不朽。他们不再是个体的人,而成为了一个将会塑造未来至少一个世纪的美国公众生活的力量。重葬运动开创了一个由死难者组成的群体,其存在与沉寂都十分醒目。这些死难者之离开美国人的生活,恰使他们成为了一个无法被忽视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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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80558 这受难的国度:死亡与美国内战 [:1706278866]
1706280559 这受难的国度:死亡与美国内战 第八章 统计:“多少?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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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80561 想象怎能企及这一可怕的巨大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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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80563 《哈珀周刊》,1862年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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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80565 当美国人如埃德蒙·惠特曼、詹姆斯·穆尔、克拉拉·巴顿、玛丽·多根与威廉·麦克法兰女士正努力甄别并埋葬死难者时,他们也在统计着:安德森维尔,死难者13363人,其中12912人身份得到确认;波普勒格罗夫,死难者6718人,其中2139人身份得到确认;葛底斯堡2935名南部邦联死难士兵被重葬在了好莱坞;303536名联邦士兵被埋葬在了国家公墓。在语言无法描述的情况下,统计似乎能帮助人们理解哀伤的程度,并使人们超越个人的丧亲之痛,努力找到死亡对社会与国家的更大意义。统计将人们的注意力从个体转向全体,从死亡转向“死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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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80567 “多少田园如今荒芜不堪?”1863年,南卡罗来纳州的一名年轻女性诘问道。她所寻求的不仅包括对死难者人数的统计,也包括对死亡影响的解释。“自这场战争打响以来,多少母亲、姊妹与妻子不得不去哀悼死去的亲人[?]死亡数字节节攀升,我们的灾难尚未结束。”当战火最终止熄时,这个国家需要对她的恳求给出答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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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80569 在内战前的几十年中,统计的重要性日趋显著。美国民众曾基本上是数学盲——1803年以前,进哈佛学院读书甚至不需要基本的算术能力。而在这几十年间,美国人开始统计,开始计算,开始在学校里教授数学,开始将数字视作征服自然与掌控社会的工具。1839年,五位波士顿人成立了美国统计学协会(The American Statistical Association)。仅在几个月间,这个学会便发展成为一个有着其章程、细则与正式刊物的全国性组织。如历史学者帕特里夏·克莱因·科恩(Patricia Cline Cohen)所言,到了19世纪中叶,美国人已“深深着迷于数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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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80571 如该词本身所暗示[30],统计学的兴起同一个扩张中的国家的观念紧密相连,同这个国家对自己的资源、实力与责任的评估密切相关。这种定量分析常常集中于人口普查、人口学与死亡记录等攸关生与死的问题上,并在内战爆发后开始占据显著地位。当面对着这场战争及其死亡人数时,美国人倾向于用数字来理解它们。在这场战争的巨大规模与恐怖环境之中,统计数据不只可以帮助人们理解战争的损失。它们所提供的似乎客观的知识,能够成为人们在一个超出想象的现实中重获掌控感的基础。沃尔特·惠特曼曾将内战的坟墓生动描绘为“无数的死难者”那“数不胜数的坟墓”,而数字则代表了一种赋予这类情景以意义与秩序的方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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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80573 然而,和确认死难者身份一样,统计死难者数字也很困难,其原因都是一样的。惠特曼将它们形容为“数不胜数的”,这既是一种隐喻,也毫不夸张。内战军队缺乏准确甄别死难者与伤员的程序,在每场战斗之后负责准确记录伤亡数字的机构也不存在。军队规章制度要求,在呈交每场战斗的正式描述时,军事指挥官也应同时提交被俘、阵亡、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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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80575 伤与失踪士兵的名单。数百份这样的手书名单被塞进了国家档案馆的盒子中,但这些记录都是有严重问题的——在利用它们甄别并重葬数千联邦死难者时,E.B.惠特曼便发现了这一点。在一场战斗结束后,指挥官们通常有比编写死伤名单更紧迫的事情要做。如果撰写报告同战斗结束间隔时间很短,死亡数字就会被少报,这不仅是源于信息之不完整,也是因为那些重伤在身、行将死亡的士兵尚且活着。然而,战斗结束同撰写报告的时间间隔若是太长——这种间隔有时会长达数月——又会造成其他类型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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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80577 当时的人们很快便意识到了官方伤亡数据的缺陷。在战后的岁月里,联邦中校威廉·F.福克斯(William F. Fox)一直致力于统计战争死难者数字。他感觉,军官们的报告是个糟糕的信息来源。福克斯回忆说:“在一场鏖战之后,团指挥官或许会给妻子写一封长信,详述他的团的作战经历;他手下的一些士兵会给各自村里的报纸寄去对这场战斗的描述。但没有报告会被正式寄给指挥部。许多上校认为,撰写报告是个讨厌的、不必要的工作。”在这场大规模现代战争发生之际,尚没有同它那始料未及的战争规模相适应的官僚机构。在努力汇编有关马萨诸塞州阵亡士兵的信息时,原联邦上校托马斯·希金森写道:“我们志愿部队的所谓簿记,借鉴的是我们小规模正规军的簿记方法。它要记载的士兵数量,从数千突然增加到了数百万。”他谈到,保存记录的职责常常落在了一个有军事经验“但无公文训练”的人的肩上,或是一个“写公文出身却从未……当过兵的人”的肩上。“两种情况,都会造成混乱。”希金森总结说,历史学必然是“一门不准确的科学”。[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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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80579 部队统计死难者的目的也对军事记录的可靠性产生了影响。军官们编写伤亡名单,并不是因为他们希望为个体生命的逝去给出解释——军队没有任何将死讯告知家人的正式程序,便足以表明这一点。统计死难者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评估军事资源,为了看看哪些人活下来了,是否还能继续打仗。一名指挥官需要知道自己的军事力量。众所周知,联邦将军乔治·麦克莱伦便着迷于估计自己与敌人的士兵数量。他不断将同他作战的南部邦联军人数高估为实际人数的两三倍,并且完全无法使自己摆脱这一在统计上的病态偏好。威廉·特库姆塞·谢尔曼则是个果敢的实干家,他并不喜欢那令他丧失活动能力的深思熟虑。对于他来说,数字成为了一种用以表达并评估战斗之挑战与成就的语言。在他的战后回忆录中,每描述完一场战役,他都会附上一份损失总结,按照陆军部对伤亡报告所要求的形式进行编写。例如,在讨论完亚特兰大战役之后,谢尔曼用数页纸详述了死亡士兵的数量,并总结说:“毫无疑问,南部军官会为我们死伤士兵同他们死伤士兵的比例为2:1或6:1而自鸣得意……但他们完全错了。在这里,我用根据陆军部档案编制的正式表格证明了这点。”如文学学者詹姆斯·道斯(James Dawes)所言,对于谢尔曼来说,统计代表了“战争认识论”。将经历转化成死亡士兵的数据,是谢尔曼理解这场战争与诠释自己军事才能的最好方式。[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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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80581 一位将军需要知道自己的实力,但他也同样希望敌人不知道自己的实力。这样的战术性欺诈,可能会永久扭曲历史记录。1863年5月,罗伯特·E.李将军发布了一则通令,批评当时报告伤亡情况的一个普遍做法,即“制造关于我们损失程度的假象”,以致长了“我们敌人”的志气。他认为,之所以会有夸大的伤亡评估,以及将小伤也报告为伤亡的癖好,是因为指挥官们以损失为荣,并将其视作“努力杀敌或遭遇了危险的证明”。在葛底斯堡战役之后,李自己也使用了一个虽十分不同、但同样不利于准确报告伤亡数据的策略:他似乎十分系统地、有意地低估自己的伤亡数字,以便掩盖这场战役对他部队的毁灭性打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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