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280619e+09
1706280619 作为福克斯统计分析来源的官兵名册是一个集成体。但福克斯发现,它的名单所提供的,远不只是数字。它那简短的条目,使人脑海中浮现出了关于个人死亡与生平的“悲伤画面”。每个姓名背后都是一个世界。他坚称:“没有哪个战争故事,能比得上退伍名册上的故事。”
1706280620
1706280621 “1863年5月3日,在玛莉高地,阵亡”;然后编纂者放下铅笔,再次回想起那场向上席卷了弗雷德里克斯堡坡地的猛烈进攻。
1706280622
1706280623 “1864年5月6日,在威尔德内斯,受伤,然后失踪”,让人联想起一座无名坟墓,上面的联邦墓碑—假如果真有的话—写着简短而哀伤的碑文,“无名氏”。
1706280624
1706280625 “1862年7月1日,在莫尔文山阵亡”;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一名炮兵死在了他的大炮轮子前……
1706280626
1706280627 “在密西西比河的扬斯波因特(Young’s Point)死于热病”,让人想起了一场发生于长沼与有毒浅沼的战役,很多士兵都倒在了
1706280628
1706280629
1706280630
1706280631
1706280632 沃尔特·惠特曼沃尔特·惠特曼。马修·布雷迪摄。国会图书馆。
1706280633
1706280634 一个比子弹更加致命、更加残忍的敌人面前。[21]
1706280635
1706280636 福克斯为他的读者展示了他在官兵名册中的一些最“奇特”的发现——士兵们的死法多种多样,令人吃惊:伊利诺伊州112团的洛伦佐·布朗,“被一头骡子踢死”;纽约州骑兵第5团的J.A.贝内迪克特,“大拇指被人咬伤,在截肢后死去”;俄亥俄州第38团的雅各布·托马斯,“从一棵树上……摔死”;纽约州第8团的A.洛曼,“站岗时在一座被遗弃的房屋中发现了一瓶水,在喝了之后被毒死”。福克斯用这份奇特死法的清单证明了,在《美国内战时期各团的伤亡》那“详尽无遗的统计数据”背后,有着数十万个体士兵的具体的——甚至是特别的——死亡。[22]
1706280637
1706280638 福克斯阐明了一个困境,这个困境居于理解内战死亡的核心:如何同时理解一个人的死亡之重要性与数十万人死亡的意义。约瑟夫·斯大林后来曾讲:“一个人的死亡是场悲剧;一百万人的死亡是个统计数据。”这既是经验之谈,又体现了他的洞察力。在半个世纪以前,福克斯也说过一段相似的话。他写道:“要想理解这些数字的意义是很困难的……但想象一个人、十个人或二十个人惨遭杀戮的画面却是容易的……但即便是……(老兵)也无法理解十万人被杀戮的可怕意义,要知道,这十万之中的每一个‘一’都代表着一名士兵血淋淋的坟墓。这些数字太大了。”然而,理解那四年战争中所发生的重大事情,似乎是紧迫且必要的。[23]
1706280639
1706280640 沃尔特·惠特曼也陷入了同样的压力。他着迷于这场战争的规模,这对他来说是衡量这场战争对民众影响的一个尺度。统计数据提供了一个能生动展示这场战争的规模与影响的方式。当战斗止息时,他立即使用了数字来对这场战争进行“总结”。他通过估算探望过的伤病员人数(“80000至100000”)来定义自己的经历。但为了理解并描绘这场战争,他则援引了死难者数字:推测有多少人完全没有被埋葬;多少人还埋葬在“迄今未找到的地点”;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多少墓碑刻着“意味深长的字眼——无名氏”。即便他试图想象这些“数不胜数的”死难者,亦即他所说的“百万死难者”,但他将其中的每一个都视作自己罹难的亲人。他们既“无数”又亲密:“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最终都是我亲爱的人。”每名士兵对惠特曼而言都是“一个同我自己一样神圣的人”;每个人都是“我亲爱的战友”,即便他无人关注,没有姓名。在惠特曼看来,这一个个士兵代表了“真实的战争”,代表了这场毁灭性战争的真正意义。他之从一抽象到多以及他之寓多于一,既是政治的举隅法,也是诗歌的举隅法。惠特曼认为,要想理解哪怕是“这场战争之一隅”,就需要经常试着“成二十倍、甚至成百倍地……增加”具体战斗的“地狱般的景象”,以及他眼看着受苦受难然后死去的个体士兵。[24]
1706280641
1706280642 这个一与多的问题既挑战了北方人也挑战了南方人,它是这场战争的民众文化的核心主题。如此众多的死亡之意义如何才能被理解?反过来,在如此众多的死亡之间,一个人的死亡又怎样才能保持其重要性?《今夜波托马克河岸静悄悄》(“All Quiet Along the Potomac Tonight”)——一首联邦与南部邦联都说是自己的并广为传唱的歌曲——用讽刺手法讲述了一名士兵的死亡被不屑一顾的故事。这首歌唱道,在冗长的伤亡名单变得司空见惯的情况下,“这微不足道”:“偶尔死一两个列兵不会被算作一场战斗的新闻。”然而,这首歌的目的是寻回这个个体生命、这位丈夫与父亲的重要性:尽管在这个“静悄悄”的夜晚死去,但他却同在引人注目的喧嚣战斗中死去的数千人没什么两样。这首歌坚称,他是一个重要的人,尽管他没有被纳入统计。[25]
1706280643
1706280644 在1862年的《哈珀周刊》中,一篇题为《只有一个阵亡》(“Only One Killed”)的短篇小说重复了同样的主题。在作者所谓的“可怕的巨大灾难”中,个体的死亡不再重要,而这篇小说便表达了公众对这一现状的抗拒。在看到一则关于“一人阵亡”的报道后,故事主人公漫不经心地回应道,这则消息太不重要了,“根本不值得用电报打来”。坐在旁边的一个人,用“一双严肃忧郁的眼睛”“以沉默斥责”了这种没心没肺——后面的信息表明,这名阵亡士兵正是后者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儿子阵亡了!”(“Only one killed!”)作者惊呼,“我对这件事的感觉完全不同了!这则消息不再是一个无法理解的报纸告示,而是一个眼前的严酷事实。”一与多的问题,是美国人所努力应对的“接受”问题之核心。“一百、两百、三百人阵亡或肢体残缺不全,想到这里令人难过;但我们只有具体到一个个事例,才能真正理解这一可怕的事情。”作者解释道。而这项工作,也正是他的小说试图做的。在听说自己所在旅在一场战役中“只有一个人”阵亡后,纽约州士兵查尔斯·刘易斯几乎选择了同《哈珀周刊》这位作者一样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受。“我们说‘只有一个人’,但却从未想过,那个人或许正是某个人的全部。如果有一百万人阵亡了,那么就会有一百万个家庭‘只失去了一个亲人’。”[26]
1706280645
1706280646 同确认死者身份的工作一样,有着如《许多中的一个》《只有一名列兵阵亡》《只有一个阵亡》,或只是《唯一》这样标题的诗歌、歌曲与小说,试图保存众人之中的个体之意义。数字复杂化了这一理解。一方面,统计制造了平等:在战争死难者总数之中,军阶与差别消失了。但与此同时,数字也毁灭了个性——而个性却同平等之目的以及这场战争在民主层面的要务紧密相连。寻名个体化了死难者,统计则将他们聚集在了一起。这两种推力所要满足的需要虽然相反但却共存,这便是处理内战死亡问题的内在悖论。[27]
1706280647
1706280648 一与多的距离和差异,并置并强化了两种源于内战经历的理解模式。在美国人产生于内战的意识中,伤感与讽刺一同发展起来。通过关注每个伤亡士兵的独特性与每场死亡的悲剧性,伤感从抗拒大规模死亡之不可理解性的需要中汲取力量。伤感是一个对抗数字力量的武器,一个对抗统计数据的均质化及其对个体的抹杀之武器。与此相反,讽刺源自对一个令人焦虑的基本情形之承认,源自对一种几乎不可言说的可能性之承认:在这场拥有不可抗拒的毁灭力量的现代大规模战争中,个体或许真的不会拥有重要性。在对待那名既是全部又“微不足道”的士兵问题上,《今夜波托马克河岸静悄悄》像整个内战时期的美国一样,既伤感,又充满讽刺。[28]
1706280649
1706280650 统计内战死难者的努力,仅只有部分同数字与伤亡报告有关,仅只有部分同国家对其公民的职责有关。统计死难者,也同一些超越了国家及其政策与职责的问题有关。如威廉·福克斯所言:“每个故事,甚至每个数据的故事,都有着一个寓意。”内战死亡数据的华丽辞藻提供了一种语言,人们用它沉思这场战争及其史无前例的浩劫对人类更深刻的意义,用它来探究在一个充满了大规模——并日趋机械化的——屠杀的世界中个体的地位。它关乎在一个变化了的世界中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29]
1706280651
1706280652
1706280653
1706280654
1706280655 这受难的国度:死亡与美国内战 [:1706278867]
1706280656 这受难的国度:死亡与美国内战 尾声 幸存
1706280657
1706280658 于是,死亡的消息走在我的一侧,
1706280659
1706280660 死亡的思想紧靠着我走在我另一侧,
1706280661
1706280662 而我则走在两个伙伴中间,紧握着伙伴的手……
1706280663
1706280664 沃尔特·惠特曼,《最近紫丁香在庭院里开放的时候》
1706280665
1706280666 直至进入坟墓,约翰·帕尔默仍携带着那颗杀害了他儿子的子弹;亨利·鲍迪奇佩戴的手表上总是挂着用亡子的制服纽扣制成的表饰;直到死时,玛丽·托德·林肯仍穿着丧服;沃尔特·惠特曼相信,这场战争构成了他生命的“正中心、圆周与核心”;安布罗斯·比尔斯感觉“死者与死亡景象”萦绕在自己心头;在阿波马托克斯投降仪式后的很多年中,简·米切尔仍希望她失踪的儿子最终能够回来;这场战争结束30年后,J.M.泰勒仍在搜寻儿子的死亡细节;亨利·斯特鲁布尔每年都会为那座误刻有他姓名的墓碑献上花圈。内战时期的美国人,带着悲伤感与失落感度过了余生。[1]
1706280667
1706280668 在全国总人口中,直接死于这场兵燹的人口超过2% ——这大致相当于1860年缅因州的全部人口,超过阿克肯或康涅狄格州的全部人口,是佛蒙特州人口的两倍,超过了佐治亚州或亚拉巴马州的全部男性人口。这些士兵已经历了许多美国人所谓的“剧变”,亦即从生到死的未知转变。不再是父亲、兄弟或儿子,他们已成为了尸体与记忆,其中数万人甚至没有载有死者信息的坟墓。
[ 上一页 ]  [ :1.70628061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