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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向来被看成是一个民主的国家,在历史写作中很注重突出“人民”的地位。“人民”一词不仅经常出现在历史叙事中,而且还直接用在史书的标题上,常见“美国人民生活史”“人民的美国史”“人民的美国革命史”一类的书籍。但是,二战以来美国史家愈益强烈地感到,美国历史写作的主流其实是忽视人民的,虽然写的是“人民”的历史,但“人民”没有面目,也没有声音,而只不过是修饰或点缀;有的史书即便把“人民”作为重要角色,但涉及的也只是他们如何在精英的领导下行动。这种顶着“人民”的名义的历史,大多是依据精英留下的材料、并从精英的角度加以阐释的历史。最近几十年来,在美国史研究的各个领域,这种精英主义史观都受到了抨击。新史学和新文化史的实践者,把构成“广大人民”的普通民众和边缘群体当作历史的主角,仔细而深入地探讨他们的劳动、生活、习俗、价值、诉求、抗争和记忆,诠释他们过去的外在和内在的经验,强调他们的经历的历史意义。这种反精英主义的平民主义史观,在近几十年的美国革命史研究中得到了至为鲜明的体现:“建国之父”遭到矮化和边缘化,普通民众和边缘群体的经历受到特别的关注和强调;革命者的形象趋于淡化,而反革命和不革命的人们开始受到重视。这种平民主义史观在题材上聚焦于普通人的经历,在视角上强调从下向上看历史,在政治取向上则突出民众和精英的对立。这样一种治史的路径,与二战以来美国社会现实的变化息息相关。虽然精英和民众在公共政治中的博弈沉浮不定,但社会福利、大众消费和高等教育的普及,却塑造了一种大众主导美国社会的假象;20世纪60年代民众抗议运动盛极一时,留下了影响深远的平民主义思想遗产;平民和少数族裔子弟纷纷进入史学界,他们对于自己祖先的经历往往抱有优先的兴趣;社会科学和其他相关学科对于普通人的价值、习俗和行为的研究形成了有效的理论,为史家处理普通人的经历提供了概念工具和分析手段。所有这些因素交织和汇聚在一起,使得探究普通人的过去经历成为美国史学的主导性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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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史学界肃清各种“思想遗毒”努力,同史学范式的不断革新紧密结合在一起;在这个过程中,美国历史的内容、解释框架和意义指向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这种历史一反过去那种直线进步的观念,不再把美国的历程说成一部凯歌高奏的英雄史诗,而突出强调其复杂多样、明暗交织、主线不清、挫折伴随成功、失败掩盖胜利的特点。这种历史也许可以叫做“新美国史”[5],主要流行于学院派史家的小圈子里。它淡化了美国过去的辉煌色调,无助于提升美国人的自豪感和爱国热情,因而不为美国的政治领导人所喜爱;它又过于琐碎和专门化,因而也不合普通读者的脾胃。体现这种史观的《全国历史教学标准》,曾在美国社会引起激烈的争论,一度成为颇受关注的公共政治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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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史学界,了解和研究美国史长期不是一种纯粹的学术行为,而与各个时期的现实政治紧密交织在一起。中国士人最初了解美国历史的冲动,也许来自于反思中国政治和探索中国出路的需要。在中美交恶后的30年里,美国史经常被用作揭露和批判“敌人”的工具。当进入全面追求现代化的时期后,美国的历史经验又成了“攻”中国发展之“玉”的“他山之石”。总之,中国人研究美国历史,选择什么样的课题,关注什么样的内容,提出什么样的结论,无不受到现实政治的影响,也无不反映了研究者个人对于现实需要的理解。这种过度“现实化”的倾向,往往混淆过去与现在、学术与政治的界线,因而是阻碍这个学科发展的重大障碍。最近十多年来,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意识到现实政治的两面性,开始思考现实关怀与学术追求的关系,力图在两者之间寻求一种适度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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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史学史上的许多事例表明,当前和过去、现实关怀和历史写作的关系,仍然是一个远未穷尽的话题。历史学家研究什么,如何研究,很难摆脱外在的现实政治的制约,也无不受到内在的现实关怀的诱导。但是,如果用过去来证明现在的合理性,或者用现在的观点来看待过去,都会有悖于史学的旨趣,也会有损于学术的品质,沦为巴特菲尔德所指斥的“辉格派历史解释”。现实的影响无从摆脱,但史家必须对现实的影响保持高度的防范意识;现实关怀可以合理地引领史家的研究兴趣,帮助他(她)从广漠幽暗的过去世界中发现有意义的问题,但只要进入到解读史料和解答问题的环节,现实关怀就必须接受学术准则的审查,受到历史主义的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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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根结底,过去只有凭借它对于当前的意义才能复活,历史只有活在现实中才能保持生命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当前和过去之间,在现实和历史之间,确实难以划出截然分明的界线。两者之间这种复杂纠结的关系,既给历史学家造成巨大的困惑,也为史学赢得生存空间带来许多的机遇。但是,究竟应当如何面对这些困惑,如何把握这些机遇,似乎没有一用就灵的妙诀。回顾近期中美两国的美国史研究,或许能为我们思考这类问题提供一点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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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傅任敢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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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张文杰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300—3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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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此处所说的“中介”,是着眼于史家联结当前和过去的作用,与赫伯特·巴特菲尔德所说的“中介人”不同;他强调的是史家作为知识传递者来“阐明过去与现在的不同”的职能。见赫伯特·巴特菲尔德:《历史的辉格解释》(张岳明、刘北成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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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参见彼得·诺维克:《那个高贵的梦想:“客观性问题”与美国历史学科》(Peter Norvick,That Noble Dream: The“Objectivity Question”and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Profession),英国剑桥198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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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这里借用了埃里克·方纳所编《新美国史》(Eric Foner,ed.,The New American History,Revised and Expanded Edition,费城1997年版)一书中的提法,但含义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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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罗齐命题”的当代回响:中美两国美国史研究的趋向 20世纪美国史学的基本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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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历史并不悠久,但史学却十分发达。就职业史家的人数、历史教育的规模、史学出版物的数量、历史知识在公共生活中的运用等方面而言,美国在世界上可能都是罕有其匹的。[1]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美国的史学著述远非“汗牛充栋”所能形容,历史研究所取得的进展和成绩,可谓举世瞩目。不过,这种史学繁荣的表象却掩盖着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具有世界性影响的史学著作很少出自美国学者的手笔,美国也未产生多少世界公认的史学大师。那么,究竟应当如何看待20世纪美国史学的基本趋势?20世纪美国史学留下了何种启示和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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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罗齐命题”的当代回响:中美两国美国史研究的趋向 一、时代递嬗与学术趋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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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是在不断开拓新土地、不断发现和利用新事物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美国人似乎对于“新”有着特殊的敏感和偏好,在历史研究中也是如此。20世纪美国史学有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在不断求变和趋新中获得发展。以“新”为旗帜的学派和思潮层出不穷,一种“新史学”很快就为新的“新史学”所取代;一种观点或一种解释,往往不出几年就成了“节后黄花”。从总体上看,20世纪美国史学经历了四次大的思潮兴替,这种兴替和社会变动、时代精神有着至为密切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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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史学完成了专业化,并且开始由传统的描述性史学转变为现代的分析性史学。在这个时期,美国跨入工业时代,急剧的社会变动和严重的社会弊端,激发了人们的改革热情,一股称作“进步主义运动”的改革浪潮涤荡全国。弗雷德里克·杰克逊·特纳、查尔斯·比尔德、弗农·帕林顿等一代专业史学家适逢其会,不仅积极投身改革,而且借史学著述与时代精神桴鼓相应,因而获得了“进步主义史家”的称号。进步主义史学的理论基石是当时流行的社会进化论和社会冲突论,其“轴心观念乃是经济和政治冲突”。[2]在进步主义史家的笔下,美国历史成了一部美国文明、美国民主不断成长和壮大的历史,一部不同地域、不同经济利益集团、不同的政治主张之间激烈斗争的历史。他们还极力用史学为社会服务,使之成为争取民主、推动改革的工具。进步主义史家的著述,将上帝的旨意、白人的使命等抽象的观念摈弃在历史的决定因素之外,第一次为美国历史提供一种学理性的宏观的解释框架,从而引发了一场全面改写美国历史的学术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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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步主义史学的生命力,随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而衰竭。战后美国经济进入一个新的黄金时代,半个世纪以来的危机、改革、战争和动荡,使美国人对变动和冲突感到厌惧,转而希望稳定。在国际上,美国率领资本主义世界和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抗衡,反共的意识形态弥漫于社会。多数人倾向于肯定和维持现状,欣赏和赞美美国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于是,保守主义就成为50年代的主导思潮。在这种舆论气候和时代精神的熏染下,美国史学发生了重大的变化。[3]新一代史家开始全面清算进步主义史学的遗产,从史料、方法、理论和思想取向上打碎了进步主义史学的基石。丹尼尔·布尔斯廷、路易斯·哈茨、克林顿·罗西特等一批学者认为,美国社会从一开始就和欧洲不同,是一个相对平等的中等阶级社会,不存在鲜明的阶级分野和激烈的利益冲突,历史上的各种斗争,都是在美国人共同的价值基础上、在美国宪法的框架内进行的,美国人向来保守,激进的变革同美国无缘。总之,一致性和连续性乃是美国历史的根本特征。这股史学思潮因此被称作“一致论学派”或“新保守主义史学”。在“一致论”史家的笔下,美国历史中并不存在进步主义史家所描述的那种冲突和变革,而变成了一部和谐与连续的历史。这样一部美国史,同进步主义史家所撰写的美国史一样,是经过了思想和偏见改造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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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样一种历史的支柱在60年代很快就发生了动摇。从50年代末开始,美国经济面临新的问题,各种社会弊端逐渐严重,苏联在科技和尖端武器方面取得了重大的进展,美国在国际事务中的作为受到质疑。这一切使得许多美国人、特别是年轻一代对传统和现状都深感不满,民权运动、妇女运动、反主流文化运动和反战运动此起彼伏,各种社会批判思潮汹涌澎湃,激进主义理论在青年中间风行一时。这种激荡不安的社会形势和思想趋向,在史学界激起了强烈回响。一些具有激进倾向的学者,如威廉·阿普曼·威廉斯、诺曼·波拉克、加布里埃尔·柯尔科等人,重提为一致论学派所抛弃的社会冲突论,对美国历史上的各种集团、不同利益、各种主张的斗争,作了更加突出的强调,对于美国外交的帝国主义性质,进行了猛烈的抨击。这些学者被称作“新左派史家”。不过,他们由于曲解和附会史料,而且思想过于偏激,不能见容于主流社会,也受到其他同行的诟病。[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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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的社会抗议和各种改革,特别是少数种族和女性成为重要的政治力量,促使美国思想气候在70年代以来出现了许多新的特点,多元文化主义和女性主义成为一种时代精神。新社会史的研究范式也不断成熟,并对其他领域产生强烈的辐射。在这种社会政治语境和学术语境中,越来越多的史家开始对美国历史进行反思和重新解释,逐渐形成了一种可以称作“新美国史”的史学潮流。[5]多元文化主义和女性主义的共同特点,在于反对基于种族、性别和文化的歧视与控制,肯定多元性和多样性的意义,倡导平等对待各种文化和不同的群体,致力于颠覆正统思想关于中心与边缘的界定。在这种思潮的推动下,美国历史的框架、领域、方法和解释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首先,史学研究的领域大为拓展,少数种族和族裔的历史、过去受到忽视的社会群体的历史,成为史学的重要内容;黑人史、亚裔史、土著美国人史、西班牙裔史、妇女史、同性恋史等领域逐渐呈现繁盛的景象。其次,少数种族和族裔在美国历史中的地位得到突出的强调,例如在早期史的研究中,欧洲文明、非洲文明和美洲文明一起都被看成美国历史的渊源。再次,“种族”(race)、“性别”(gender)和“阶级”(class)成为基本的史学分析范畴,在政治史、经济史、社会史、妇女史、劳工史等诸多领域,族裔、性别和文化成了关注的重点。最后,文化人类学、民俗学、民族学、社会学、人种志的理论和方法被大量引入历史研究,史学的分析手段变得愈益丰富多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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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史学思潮的演变和兴替表明,学术和社会变动之间有着十分复杂的关系。美国史家对时代精神反应敏锐,其治史的实践贴近时代,充满现实感;通过各种观念和路径的交锋,关于美国历史的复杂性的认识得以不断深化。这是美国史学的一个突出的长处。但另一方面,史学与现实纠缠不清,学者过深地介入现实政治,也带来了降低史学的学术品质的风险。在殖民地时期,当时的历史记述者往往将上帝对白人居民的眷顾作为历史的主题。19世纪的史家明确地阐述了使命感和美国利益的神圣性。进步主义史家则明确提出了史学干预现实的“现时主义”主张,鄙视那种“待在无人翻阅的书本里的历史”,倡导史家应敏于回应现实提出的要求,不是一味“重复过去”,而要“利用过去”,尽力“迎合普通人的脾胃”[6],把“文明的历史”变成“文明的工具”。[7]虽然进步主义史学在学术上的影响早已消失,但其治史的实用主义取向却已深深植入美国史学的传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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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步主义史家对美国史的解释,固然深化了对许多问题的理解,但后来的学者发现,他们的观点存在着价值和伦理方面的欠缺,而且在史实的处理和运用上也纰漏甚多。查尔斯·比尔德将建国先辈描绘成单纯受经济利益驱使的凡夫俗子,对建国过程中各种因素互动的复杂情形,作出了过于简单的理解。后继的一致论学派刻意将美国历史改写成一部和谐与连续的历史,抹杀了一个多元社会中不同利益、主张、种族、性别和地域之间的激烈冲突,矫枉过正,过犹不及。新左派史学家为了揭露美国社会的弊端,不惜曲解史实,他们所写的美国史,可以说是一部高度政治化的历史。这种随时代风向而动的历史研究,容易产生偏执一端的史观,导致历史建构模式的不断翻新,也可能给历史知识的尊严和价值带来损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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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以来,在多元文化主义的框架内对美国史的重构方兴未艾,这种史学的弊病也逐渐显露出来:文化多元的历史被说成是各种族平分秋色的历史,欧洲文化在美国社会文化形成中的重要性被刻意淡化和贬抑;对过去那些受忽视的人群的研究成为一种时髦,“种族”“性别”“阶级”分析范畴遭到滥用。女性主义引领妇女史的解释路径,性别压迫和男性霸权被明显放大,甚至有将历史由“他史”(history)变成“她史”(herstory)的倾向,由此形成的是一种十分偏颇的性别对立史观。在一些关于种族和族裔的历史研究中,盎格鲁—撒克逊白种人都成了种族主义者,对白人中的反种族偏见的思想却视而不见。以多元文化主义和女性主义为基础的所谓“政治正确性”,已成为钳制学术自由的枷锁。可以说,新的意识形态之争正在肢解美国历史,使整体的和宏观的美国史架构难以形成。一旦片面强调多种文化的竞争和冲突,什么是美国文化自然就成了一个问题;如果美国历史仅只是众多种族和性别集团的历史,那么它的主线和主题就会变得难以把握。因此,对于新近形成的“新美国史”的利弊应当有清醒的认识。正如斯坦福大学教授乔治·弗雷德里克森所言,整部美国史并不都是族裔史,多元文化主义并非可以容纳所有美国历史问题的大箱子。[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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