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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纳瓦特尔语中,“智者”(tlamatini,字面意义为“知事之人”)这个词,含义近乎于“思想家兼导师”,说是哲人也未尝不可。“著作等身,才智过人”的智者应当撰写并保存部族的手抄本,而且在生活中为他人作出道德榜样。就像墨西卡人说的那样,“余者皆以其为镜。”帝国开展了可能是人类历史上首次大规模的义务教育。三国同盟里的每一名男性公民,无论其出身贵贱,都必须就学,直到16岁为止。许多智者都就职于培养下一代祭司、教师和高级行政官员的精英院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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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希腊哲学相似的是,智者的教学内容与特拉卡埃雷尔的官方教条联系甚少。[诚然,柏拉图的确让苏格拉底巧妙地“修正了”荷马的表述,因为神灵似乎不应按这位诗人所写的那样,以不道德的方式行事。但总体而言,奥林帕斯山(Mount Olympus)[61]上的万神殿对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的教学并不产生什么影响。]但与此同时,墨西卡人宗教对生命历程恰如白驹过隙一般的理解,也得到了智者的普遍认同。“我们究竟是否真正生活在人间?”一首托名内萨瓦尔科约特尔(Nezahualcóyotl)所撰的诗或歌如此发问道。内萨瓦尔科约特尔是中美洲思想的奠基人,也是三国同盟中另两国之一德斯科科国的特拉托阿尼。这首最著名的纳瓦特尔语诗词之一,对诗人自己的问题做出了如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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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久长,须臾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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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石易碎,黄金堪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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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鹃翎羽,终归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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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久长,须臾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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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篇同样托名内萨瓦尔科约特尔所作的诗文则更为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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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图画那样,我们会被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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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鲜花一般,我们终将干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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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身披羽裳的宝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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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宝鸟脖颈灵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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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总是要灭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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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审视死亡这个命题的时候,诸多文明的哲人都曾从死后来生的前景那里寻求安慰。但墨西卡人摈弃了这种慰藉,因为他们苦闷于无法确知魂灵的归处。“彼岸黄泉可有花开花落?”内萨瓦尔科约特尔问道。“在身后之世,我们是死了还是活着?”如果不是绝大多数,至少多数智者对生命的认识都与纳博科夫(Nabokov)[62]相近:“我们的存在只是两片黑暗的永恒缝隙间一道短暂的光。”[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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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瓦特尔语中的修辞往往由事物的两个组成部分来代指整个事物,就仿佛是某种双倍的荷马式比喻。譬如说,一名诗人不会直接提到他的身体,而是会说“我的手脚”(noma nocxi),而其悟性颇高的听众就会明白这是一个提喻,这也正如英语读者都很清楚,当写作者在文字中提及“皇冠”(the crown)这个词的时候,所指的其实是头戴皇冠的君主本人,而不仅仅是那顶头饰。与此相似,诗人的演说就成了“他的言语和呼吸”(itlatol ihiyo)。而“真理”则是“neltilitztli tzintliztli”,其大意为“根本的事实,真正的基本原则”。在纳瓦特尔语中,词语都是极富涵义的:所谓真实的,就是根据充足的、稳定的、不可变的,尤其是持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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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人类只是匆匆过客,人生又短暂如梦,智者认为,不变的真理从本质上来讲,就是超越人类体验的存在。墨西哥历史学家莱昂–波蒂利亚(León-Portilla)写道,在这变化无常的地球上,“按纳瓦特尔语的词义来说,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多少智者与这一矛盾进行了坚持不懈的斗争。片刻的生灵怎么去理解持久的概念呢?这就像让石头去理解死亡的意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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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莱昂–波蒂利亚的分析,15世纪诗人阿约夸安·奎茨帕汀(Ayocuan Cuetzpaltzin)看到了这条哲学死胡同的一个出口。他像所有诗人一样,在描述中用隐喻的方式求助于暗红丽唐纳雀(coyolli),此鸟以其银铃般的歌声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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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路高歌,鲜花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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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词句倾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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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玉石和咬鹃翎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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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能取悦造物主的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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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世上的唯一真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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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波蒂利亚认为,只有把阿约夸安的上述诗句放在纳瓦特尔语的语境中,才能充分理解其意。“花与歌”是诗歌的绰号,而“玉石和咬鹃翎羽”是珍贵之物的提喻,正如欧洲人眼中的“黄金白银”。这首由飞禽自发创作的歌曲,是美学灵感的代表。莱昂–波蒂利亚说,阿约夸安的主张是,人类能够在某一节点触碰到那些潜藏于我们朝露般短暂的生命之下的持久真理。这一节点就是艺术创造的时刻。诗人问:“让人类心荡神驰的鲜花(艺术创造)从何而来?”他随后答道:“只来自于奥梅忒托的家,来自于天堂的最深处。”这名墨西卡人说,人类只有通过艺术,才能接触到真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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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送于科尔特斯之手的墨西卡哲学,没有机会达到希腊哲学或中国哲学的深度和广度。但现存证据表明,它本来正在这个征途之中。墨西哥各地档案中大量的纳瓦特尔语文献都描绘了智者互相交流观点和聊天的会议,这与维也纳学派、法国启蒙运动者以及日本大正年间的京都学派并无二致。这些智者冥想的命题,也正是从布鲁塞尔到北京的各国哲人的普遍关注,但在这里,全部议题的碰撞与融合都是由墨西卡人独立完成的。伏尔泰[64]、洛克[65]、卢梭[66]与霍布斯[67]从未得到与这些人交谈的机会,甚至未能知晓他们的存在。而今,我们终于开始意识到这场横祸的惨烈程度,因为美洲本土社会的瓦解不仅仅是这些社会的损失,也是全体人类事业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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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于其他大陆之外、并在一千年里取得蓬勃发展的美洲,是新观念、新梦想、新故事、新哲学、新宗教、新道德、新发现以及精神世界的其他产物的无尽源泉。比各文化之间的相互影响更为壮观,更具人类特色的历史进程,古来鲜有。仅是欧洲对美洲的发现这件事本身,就导致了学界的骚动。可以想见,如果印第安社会能被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的话,将会引起多么大的一场骚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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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本可能发生的事情的线索,是我们随处可见的。太平洋西北部地区的印第安艺术家遵循一种基于卵形(在欧洲语言中没有形容这一事物的词汇)的繁复的美学体系,刻出了华美的面具、盒子、浮雕和图腾柱。通过给予印第安人亮色的颜料(与本土颜料不同,这些舶来颜料不会被雨水冲刷掉),19世纪的英国船只从根本上改变了原住民艺术。印第安人把新颜料融入自己的传统里,将其扩展开来,并在此过程中引领了一波美学的新浪潮。20世纪初,欧洲超现实主义者偶然发现了这种色彩浓烈的新艺术。就像艺术家会做的那样,他们尽其所能地剽窃了所有可以剽窃的内容,从而进一步改变了这些图画的本来形象。他们的兴趣,帮助了新一代原住民艺术家对新主题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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