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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极了。”哈斯说。“我们有镊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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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瓦里坎加土墩形状酷似一座古代的沙丘,但它柔软、不稳定而有些许沙砾的表面并不是沙子,而是地质学家称为黄土(loess)的精细的、由风沉积而成的土壤。如果能得到灌溉,必然也会十分肥沃的黄土覆盖着下面的建筑物,就像遮盖住机器的油布一样。考古学家四处挖掘,露出了曾经被灰泥抹平的花岗岩壁。随着岁月的流逝,多数墙体屈服于天气、地震,或许还有人类恶行,但其整体布局保存了下来。在岩壁的后面,挖掘团队已经取出了墙体的部分填充物:一袋袋的石头,其做法是把shicra编成网状袋子,在袋里装满大块的花岗石,再把它们像50磅的砖头一样放进地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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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斯慢慢地把一片片文物(它们看上去像是一个菜盘的残片)用镊子夹了出来,再递给鲁伊斯,而鲁伊斯又把它们放入一个可重复密封的塑料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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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都是一个物件上的东西吗?”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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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是这样,可这事咱俩都拿不准。”哈斯说。一副宽脸庞,留着灰色山羊胡子,笑嘻嘻的哈斯,此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民谣歌手。“我唯一能说的是,这东西真的很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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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瓦里坎加土墩上工作的有将近20人,他们都在不断铲走晦暗的黄土。这些人中有一半是当地的工人,由于秘鲁的历史遗址资源相当丰厚,其间发现的本土文化又极其丰富多彩,考古活动直接带动了很多小镇的经济,这是一门在各地欣欣向荣的蓝领行业。另一半工作人员是秘鲁和美国的研究生。在两天的劳作后,工人和学生完成了顶部平台以及通向平台的阶梯的清扫工作的一半;整个建筑物的布局都已清晰可见,可供绘图之用了。这座庙宇(该土墩必然是为了宗教原因修建的)采用了宽而浅的U字形布局,长约150英尺(约45.7米),高约60英尺(约18.3米),两侧中间是一座下陷的广场。庙宇当年的访客都会被其壮观的气势折服。这也难怪:在它开工的年代,瓦里坎加神庙位居全球最为庞大的建筑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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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大学时代读过著名历史学家威廉·H·麦克尼尔(William H. McNeill)的一部一卷本的世界历史,书名言简意赅,就叫《世界史》(A World History),出版于1967年。这本书的开头,列举了麦克尼尔和当时大多数历史学家认定的人类四大文明之源:坐落在现代伊拉克的底格里斯–幼发拉底河谷(亦即苏美尔,全球最为古老的复杂政体的发祥地),埃及的尼罗河三角洲,巴基斯坦的印度河流域,以及中国中东部地区的黄河流域。如果麦克尼尔现在编撰这本《世界史》,像瓦里坎加遗址这样的新发现,将不得不让他在书中多加入两个区域:第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区域是中美洲,早在公元前几个世纪,包括奥尔梅克文化在内的六七个社会体系就在此相继兴起;第二个是秘鲁海岸地区,那里是一个要古老得多的、在21世纪才公诸于世的文明的摇篮。[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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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只是冲着其居民创造了玉米这一条,中美洲就应该在人类殿堂中有一席之地,因为按收成而言,玉米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农作物。墨西哥和中美洲北部的居民们还培育了番茄,这是如今意大利烹饪的基础原料,作为泰国和印度菜肴之本的辣椒,全世界所有的小果南瓜(除了美国培植的少数几种),还有全球各地饮食中的多种豆类。据一名作家的估算,以中美洲印第安人为主的印第安人,开发了全球目前耕种的全部农作物的五分之三。在其食物给养得到保障后,中美洲社会转而开始探索知识。他们用了1 000年甚至更少的时间(相对而言,这并不很长)就发明了自己的文字、天文学以及数学,包括数字零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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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前,很多研究人员都会把推动安第斯文明进程记到中美洲历史的功劳簿上。他们认为,奥尔梅克人到访了秘鲁,而作为他们忠实的学生,当地人原样照搬了老师的范例。可如今我们知道,拥有先进技术的社会是在秘鲁率先成形的;使考古学家吃惊的是,其起始年代正在不断提前。从公元前3200年到公元前2500年间,包括瓦里坎加神庙在内的大规模公共建筑在秘鲁海岸的至少7个定居点里都出现过。这种盛时景象对其时其地而言是极不寻常的。小北地区人民兴建这些城市的时候,地球上只有另外一座城市复合体,那就是苏美尔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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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一章里,我描述了考古学家是如何在过去的一个世纪内不断提前对印第安人最早出现在美洲时间的估算值的。现在,我把目光投向一个与之平行的学术之旅:人们对印第安社会久远性、多样性、复杂性和技术先进程度的理解的不断深入。虽然研究早期欧亚大陆的学者着眼于底格里斯–幼发拉底、尼罗河、印度河以及黄河流域,但是美洲历史学家的着眼点却是中美洲和安第斯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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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欧亚大陆的文明中心一样,中美洲和安第斯地区是复杂而持久的文化传统的发祥地。然而,东西半球在其内部各个文化中心之间的互动程度上,有着显著的不同。欧亚大陆诸文明之间商品和思想的交流持续不断,这使它们能够互相借鉴或盗取彼此最有趣味的创新成果:伊斯兰世界的代数学、中国的造纸、(或许是)印度的手纺车,还有欧洲的望远镜。“在我的课上,我说得非常坦率,”艾尔弗雷德·克罗斯比告诉我,“我说,欧洲也好,亚洲也罢,从来就没有人发明过什么东西,他们都是从别人那里拿来的。”他继续说道,“想想看吧,人类最重要的十几项发明,轮子、字母表、马镫、冶金学等等,没有一项是在欧洲发明的。但每一项欧洲都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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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在中美洲和安第斯地区之间,人员、商品和思想的交流屈指可数。固然,在中国和地中海之间,踏上丝绸之路的行者需要跨越重重天险,譬如沙漠地区和兴都库什山。但在中美洲和安第斯地区之间,只有绵延2 000英里的嶙峋的高山和茂密的雨林,却没有一条路。实际上,这里直到今天还是没有路。穿越其间的泛美高速公路仍未修建完成,其部分原因是因为巴拿马担心这条高速路会把哥伦比亚常年无休的可卡因交易和游击队冲突引入自己的国境之内。另一部分原因是,要想在这片湿润的山地上铲平障碍、开挖隧道,即便有着现代设备的帮助,耗资也必然浩大。这两个几乎是自生自灭了数千年之久的文明中心,彼此间的差异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如今的研究人员很难找到可同时应用于二者的概念体系。尽管如此,在任何一部世界史里,关于二者彼此独立发展进程的记述,都应该占据显著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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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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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鲁是大陆漂移这趟列车上的排障器。它带着南美洲向着澳大利亚的方向徐徐碾压而去,其海岸线在撞击海底后满是皱褶,就像被压到椅腿下边的地毯一样。在近海地区,这次碰撞把太平洋底的板块挤到了正在前进的海岸下方,并由此产生了一道将近5英里(约8公里)深的海沟。而在内陆地带,这次冲击形成了秘鲁安第斯山脉的两条并行支脉:高耸于西边的科迪勒拉奈格拉山脉(Cordillera Negra),又称黑山脉,以及位于东部、比前者更高的科迪勒拉布兰卡山脉(Cordillera Blanca),又称白山脉。(白山脉有积雪,黑山脉几乎无雪,二者因此得名。)两山之间在秘鲁北部又形成了第三条山脉;而在南部地区的,则是阿尔蒂普拉诺(the Altiplano),一片长约500英里(约800公里)的高原。科迪勒拉山脉和阿尔蒂普拉诺高原组成了安第斯山脉,世界第二大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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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夹在安第斯山脉和太平洋之间的秘鲁沿海地区,像是一条纤细的灰棕色缎带。在地质学家看来,从其极度干旱的气候开始,整个地区的形成都是一种美的异常现象。在南美大陆的绝大多数地域内,最常见的风是从东部的巴西方向刮来的。温暖而湿润的亚马孙空气在进入高耸的安第斯地区时,会以雪的形式冷却并褪去其水分。而地处群山雨影之中的秘鲁海岸,几乎是一点也得不到。惊人的是,整个海岸还被阻隔在了太平洋一侧水分的所及范围之外,因为信风在那里形成了另外一个雨影地区。从西南方向刮来的信风把温暖的地表水推向东北部,而将离岸深沟里的冷水引向海面。这条被称为洪堡洋流的上升流冷却了其上方的空气。从西部刮来的太平洋信风在遭遇洪堡洋流的冷空气后被迫升高,这种经典的逆温现象在加州南部颇为常见。在逆温现象中,空气流动受到抑制,冷空气无法升高,暖空气也无法下降。而这反过来又抑制了降水。由于被安第斯山脉和洪堡洋流同时阻拦在了潮湿空气之外,秘鲁海岸地区出奇地干燥:平均的年度降水量只有大约两英寸。地处秘鲁以南智利海岸上的阿塔卡马沙漠是全球最干燥的地区,其中一些地方从未有过降水记录。太空研究人员把阿塔卡马沙漠当作火星沙地的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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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萨罗的领航员曾经解释过人们应如何从墨西哥的太平洋海岸航行到达秘鲁:沿着海岸一直向南,直到再也看不到树为止。然后就到秘鲁了。然而,这片海岸并不像撒哈拉沙漠那样满是沙丘和烈日。这里点缀着50多条河流,河水把安第斯山脉的融雪引入海里。沿河草木繁茂,如同绿洲,物产富饶,足以供人们在这片毫无生命气息的土地的避难所内进行耕种。每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海洋空气都寒冷刺骨,冬季清晨的雾气甚至能卷入100英尺深的山谷里去。人们穿着运动衫,徒劳地试图擦去汽车挡风玻璃上的雾气。到了午时,雾气在沉积了一英寸的几百分之一的水分后升高(这些雾气每年积攒起来,都是整座沙漠两英寸年度降水量中的生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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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些反克洛维斯率先论的人们正确无误,那么古印第安人就是在15 000年或更久以前,走到或划船划到了秘鲁。可是,秘鲁已知最早的居民在公元前10000年左右以前就已见诸考古记载了。《科学》杂志1998年刊出的两份研究报告认为,这些人每年都会在山麓地带居住一段时间,进行采集和捕猎活动(就后者而言,此地还没有找到克洛维斯尖状器的踪迹)。到了冬季,他们就跋涉到更为温暖的沿海地带去。在克夫拉达–哈瓜伊(Quebrada Jaguay),秘鲁南部海岸一个干燥的河床地区(这也正是《科学》杂志文章中所述的两个遗址之一),他们挖掘楔形蛤,还用渔网捕捉6英寸(约15.2厘米)长的石首鱼群。之后,他们会把捕获的海鲜带回距海岸约5英里的基地。(Quebrada意为“深谷”,通常指的是突发洪水造成的溪谷。)《科学》杂志文中提到的另一处名为克夫拉达–哈瓜伊的遗址距海岸更近,但更为干燥:其年均降水量还不到0.25英寸(约0.64厘米)。这个由于路建工程而被人们发现的遗址,是一片鸟类的墓地。在每年往来于山麓和沿海地区的时候,古印第安人会定期到访此处,饱餐那些在海边岩石上筑巢的鸬鹚和海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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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公元前8000年的时候,古印第安人已经辐射到了南美洲西部全境。由于他们的生活与当代的狩猎者–采集者已无本质上的不同,他们或许应该被直接称为印第安人。但无论是叫什么名字,其多样性都会使华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106]感到欣慰。一些群体蜗居于山洞里,用长矛把鹿类大小的小羊驼串起来吃,其他人则从红树林沼泽里捕鱼,还有另外一些群体像他们的祖先一样留在了海边,以结网撒网维生。在燥热的阿塔卡马沙漠里,新克罗人(Chinchorro)制成了历史上最早的一批木乃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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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在阿塔卡马沙漠发现木乃伊,最早是在20世纪初期。但直到1983年,新克罗人才开始得到持久的关注。当年,人们在智利阿里卡市中心所处的山体下方发现了96具保存完好的古尸。新克罗人的饮食约有九成都是海鲜,包括鱼类、贝类、海洋哺乳动物和海藻。他们几乎不吃水果、蔬菜或是陆地上的动物。在公元前5000年前的某一时刻,他们开始把人的遗体制成木乃伊,最开始是用儿童的遗体,后来才发展到用成年人的遗体。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就像脱很多只袜子一样,把皮肤从肢体上剥除下来,把去掉皮肤的遗体用白黏土覆盖住,将其绘成死者的样貌,还把死者的头发做成假发,安置在遗体的头部。正是由于新克罗人保存人体肉身的高超技术,科学家才得以从这些比埃及金字塔还要久远数千年的古尸中提取完整的D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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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儿童木乃伊表现出了重度贫血症的迹象,这在以海鲜为食的人群中出现是令人惊讶的。古寄生虫学家在古尸中发现了太平洋裂头绦虫的虫卵。太平洋裂头绦虫是一种鱼类绦虫,其宿主往往是鱼类和海狮,但也能侵入生食海鲜的人体内。这种寄生虫在肠内寄生,并从人体中吸取养分。一些绦虫可以长到16英尺(约4.9米)。它们一旦寄生于肠内的适当位置,就能从宿主体内吸收维生素B12,并最终导致致命的贫血症。新克罗人看来正是受困于这些寄生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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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克罗人的木乃伊往往经过了几道重新涂绘,这表明它们不是很快下葬,而是长期展出,可能达数年之久。人们可以猜测到,在这个认为灵魂依附于肉身的社会里,悲伤的父母对其子女遗体有着难舍难离的情绪。可以确定的是,新克罗木乃伊是已知最早的一种安第斯社会普遍信念(甚至连印卡大帝本人也是如此),即备受尊崇的逝者在保存完好的情况下,能对生者施加强大影响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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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元前3200年以前的某一时间段,很可能是在公元前3500年以前,小北地区的情况发生了变化。从全球范围内而言,小北地区的兴起不仅有悖常理,而且甚至是畸形的。底格里斯–幼发拉底流域、尼罗河流域、印度河流域以及黄河流域都是肥沃、晴朗、降水量丰沛的谷物主产区,有着长长的洼地,简直是农民撒播种子的不二之选。由于集约型农业被视为复杂社会的先决条件之一,人们长期以来一直认为,文明只会产生于诸如此类适宜农耕的地方。秘鲁海岸是农学意义上的禁区:贫瘠、多云、几乎无雨,地震时有发生,气候也不稳定。除了在沿河地带,整片地区内只生长着地衣和附生植物(从雾气中吸取水分的无根植物),其余寸草不生。“这看起来可绝不像是能开创什么大业的地方,”克里默告诉我。“那儿基础环境太差,根本是建无可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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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还是建起来了。“小北地区的遗迹复合体是不折不扣的非同凡响,”哈斯和克里默2005年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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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人们在安第斯地区的其他地方……只发现了极少数中型遗迹,但是在小北地区河谷,独一无二地聚集了至少25处大型的祭祀或居民遗迹。打个比方说,安第斯地域的绝大多数地区都是被沙粒覆盖着的(从公元前3000年到公元前1800年)。但在其中几个地方,有着明显不同于这些松散颗粒的蚁穴。而在小北地区,出现的是一座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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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北地区由四座狭窄的河谷组成,由南向北分别是瓦乌拉(Huaura)、苏培(Supe)[107]、帕蒂维尔卡(Pativilca)和福塔雷萨。这四座河谷汇聚于一片不到30英里(约48.3公里)长的海岸线。对这一地域首次全面的考古调查始于1941年。当年,哈佛大学的戈登·R·韦利(Gordon R. Willey)和约翰·M·科比特(John M. Corbett)在位于苏培河口的阿斯佩罗(Aspero)盐沼开凿。他们发现了一个庞大的垃圾堆和一座有着很多房间的建筑物,但里面没有陶器,在其黏土地面下倒是有几根玉米棒。他们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所有此前在秘鲁发现的大型定居点里都有陶器,为什么单单这里就没有呢?玉米好歹也是精英阶层在当时的主食,可为什么整个遗址只发现了那么几根玉米棒呢?他们怎么可能有农业而没有陶器呢?二人开展工作时,人们尚未发明碳测年法,也无法判定阿斯佩罗遗址的年代。这两名大惑不解的考古学家在13年后才发布了他们的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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