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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在公元1100年溯密西西比河而上的游客都会隐约望见它的身影:一座比吉萨的大金字塔还要大的四层土墩。多达120座小规模的土墩好似回响一般林立四周,其中有一些土墩的顶部树起了高高的木篱笆,这些木篱笆周边环绕着灌溉渠和运输渠的网络、布置缜密细致的玉米地,还有数以百计的木制住宅,其地板系由泥和稻草砌成,房顶较高,盖顶极厚,与传统日本农场的屋顶相似。位于密苏里河、伊利诺伊河与密西西比河交汇处附近的印第安城市卡霍基亚(Cahokia)是一座繁忙的港口。独木舟像蜂鸟一样掠过水面;商人运来远乡的铜物和珍珠母,狩猎群体带回水牛和驼鹿等稀世野味,特使和士兵搭乘的长船上满载武器,工人从上游地区为沟壑难填的灶火输送木材,还有无处不在,随身携带渔网和棍棒的渔夫。面积达5平方英里(约12.9平方公里),居民至少有15 000之众的卡霍基亚,在18世纪以前一直是格兰德河以北的最大聚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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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霍基亚的内陆领地也同样是忙碌而壮丽的。其中心是一座如今被称为僧侣墩(Monks Mound)的大型土墩,它得名于18世纪和19世纪在附近地区居住的一群特拉普派修道士(Trappists)。川流不息的男性工人游走于土墩的四周,全城地下如砖块一般的硬泥扬起阵阵灰尘,遮住了他们身上的油彩和文身。一些人建起了新土墩,或是维护着现有的土墩,而另一些人有的拖运木材,作为燃料或修筑房屋的原料,有的用皮袋打水,还有的用石制锄头除去玉米地里的杂草。妇女携带着大量的编织垫子、整筐整筐的鱼类和农产品,还有大声吵闹的孩童。炊烟袅袅,直上九霄。涂过油彩的兽皮制成的旗帜到处飘扬。任何到访过锡耶纳或是威尼斯的人都会了解,一座城市就算没有发动机,也能产生惊人的喧闹。在高峰时期,如果风力条件适当,人们在数英里以外都能听到卡霍基亚城内的喧嚣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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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侣墩通往一座1 000英尺长的广场。在其西南角有两座土墩,一座是圆锥形的,一座是正方形的。我曾在某天日出时爬上它们长满青草的斜坡。坡上几乎没有别的游客。土堆隆起的轮廓从一片碧绿的空无之中脱颖而出,就像一艘风头强劲的草原船。太阳很低,大土墩的投影极长,仿佛足以抵达阿勒格尼山[130]边。我一度没有发现任何当代生活的迹象,河对岸圣路易市的万家灯火还没有亮起来。我周围都是土墩城市,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对我们这些现代人来说,置身于人工环境之中的感官体验无所不在,几乎已经陷于无形;我们在零售店和机动车的茧里,活像是无法感知其所在水域的鱼。而在卡霍基亚的时代,一切都大不一样。一千年前,这里曾是上千英里以内唯一被完全笼罩在人工地貌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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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如今的游客而言,卡霍基亚以及美国中西部和东南部的其他土墩遗址显然都是印第安聚居地的遗迹。但在从前,这一点并不十分明确。19世纪的作家把土墩复合体的创建者视为中国人、威尔士人、腓尼基人、失落的亚特兰蒂斯古城和五花八门的圣经人物。一种广受追捧的理论把其创建者确定为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的流亡者,他们别土离乡,移居墨西哥,并成为了托尔特克人。科幻作家兼考古学爱好者罗伯特·西尔弗伯格(Robert Silverberg)写了一整本引人入胜的书,讲述这些土墩(在过去百年里,美国学界时不时地沉溺于此)的来龙去脉。托马斯·杰斐逊也曾从隶属于自己地产的一座土墩上切下了一小片,并在检验其地质层之后,宣布它的修建者是印第安人。美国历史学的奠基人之一乔治·班克罗夫特(George Bancroft)则对此持有异议,他于1840年写道,这些土墩是纯天然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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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道地说,人们可以认为班克罗夫特是对的:卡霍基亚的确是其地理环境的产物,而其地理环境则是冰河时代的产物。在冰川融化的时候,融水奔涌向南,形成了密西西比河以及汇入其中的伊利诺伊河与密苏里河。它们相汇于一片80英里(约128.7公里)宽的水域。河水退去时,会露出一块宽阔的洼地。公元前800年以前的某一时刻,一群印第安人正是在此聚集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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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他们如何称呼自己,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使用的是什么语言。他们不是“卡霍基亚人”;该名称本身就是出于语言的断章取义,因为它源于一个几乎千年之后才移居此地,而且与之毫无关联的群体。不过考古学家也未见得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名称了。据堪萨斯大学地理学家兼考古学家威廉·伍兹(William Woods)的观点,僧侣墩完全覆盖了这些古人在修筑卡霍基亚之前的居所。要想勘察这一早期定居点的残存遗迹,科学家必须把整块遗址都掀个底儿掉,在地下继续挖掘才行。对于这一初始群体的情况,人们目前可以确知的几乎全部内容就是:它从属于一个4000年前的多元文化,而修筑大型土墩是该文化的特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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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族群位于密西西比河及与其相关的各条河流经过的区域,其居民在从加拿大南部和美国大平原到大西洋海岸与墨西哥湾的辽阔地域里留下了数以万计的土墩建筑。这些土墩大量集中于俄亥俄河谷地带,但在美国东南部也为数颇多。大多数土墩建筑已经毁于高速公路、农场和房产开发项目,幸存至今的土墩中也只有极少一部分得到了科学家的调查。绝大多数土方工程的形状都酷似大圆锥体和阶梯金字塔,但还有一些被塑成巨大的鸟类、蜥蜴、熊类和长尾“鳄鱼”等动物;在俄亥俄州的皮布尔斯(Peebles),人们还发现了一座长1 330英尺(约405.4米)的蛇形土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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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希托土墩5 400年前修筑完毕时的构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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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知的最早土墩远远早于农业出现的年代,在5 400年前左右出现于路易斯安那东北部。由于某种尚不清楚的原因,印第安人在一座俯视沃希托(Ouachita)河的小山上建起了一圈共11座大小不一的土墩,其中大多数由山脊相连。最大的一座土墩有两层楼高。人们迄今已经发现了十几个相似的遗址,沃希托遗址圈是其中年代最为久远、规模也最为庞大的一个。这些地方的土墩里都没有陵墓,没有文物,也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实际上,它们的实际功用极少,以至于东北路易斯安那大学的考古学家乔·桑德斯(Joe Saunders,1997年发掘了沃希托土墩的正是其团队)半开玩笑地对《科学》杂志推测说,修筑这些土墩的动机说不定就是修筑行为本身。“我知道这听起来蕴含禅机。”他承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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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当代非洲的捕猎采集者都从属于时常迁居各地的平均主义群体,考古学家认定,美洲的土著捕猎采集者也必定如此。路易斯安那土墩的发现推翻了这种观点:它表明至少有部分早期印第安人是定居于某地的。更为重要的是,它是与游牧民族关联甚少的公共权威和市民组织存在的例证。用装满泥土的篮子或鹿皮修建起一圈土墩,是一项长期的事业。在工程期间,施工人员有饮食之需,而这意味着其他人必须为其提供食物。人们一般认为,这样的规划水平的出现始于人类从采集业向农业的过渡期。人类学家说,人们在耕种土地的时候,会建立保护其投入的心血的制度。最终总会有某人扶摇而上,负责产品和服务的分配。但在路易斯安那土墩的修筑者投身于这些庞大工程的时候,农业才刚刚展开;它仿佛是来自远洋的一缕轻风。北美中部河谷地带古代居民的生活方式极其独特,尚无已知的社会具有类似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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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些最初的土墩建成之后发生的事情,史料记载颇为匮乏。沃希托土墩建成之后,记载上出现了一千多年的空白期。帘幕直到公元前1500年前后才被再次揭开。当时,一群村落于路易斯安那的东北角崛起,其中最大的村庄名为波弗蒂角(Poverty Point)。地处沃希托遗址55英里之外的波弗蒂角,有着与圆形剧场相似的焦点建筑:某处陡岸上的六个C字形同心脊,每个都有5英尺高。最宽的C字形脊两颚间距达3 950英尺(1 204米),如此大的间距使得科学家在20世纪50年代对遗址进行航拍之前,一直没有把这些同心脊识别为人工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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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后,又是一个长达700年的空白期。下一个影响深远的文化成就主要出现于距此数百英里以北的俄亥俄河谷。一个被称为阿登纳(Adena)[131]的群体居住于此(该群体与一个众所周知的遗址同名)。由于阿登纳土墩是作为陵墓使用的,研究人员对阿登纳人死亡的认识要多于对其生活的了解。陪伴少数贵族前往西天极乐世界的,有铜制的珠子和手镯、石制的碑版和项圈、纺织品和锥子,有时还会有超现实动物形状的石头烟斗。这种石刻生物的头部面向其使用者,而使用者则通过其口部吸入烟雾。与如今香烟里的烟草属于不同品种的阿登纳烟草含有若干种迷幻剂,尼古丁含量也是当今香烟的五到十倍,足以刺激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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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草只是阿登纳村落种植的诸多农作物之一。密西西比河谷、俄亥俄河谷与美国东南部的大部分地区都是所谓“东部农业复合体”(Eastern Agricultural Complex)的故乡。作为一场成熟的、培育了多种农作物的农业革命的产物,该复合体是一次已经踪迹全无的文化大创新的例证。这次创新所培育的农作物是诸如假苍耳(marshelder)、虎杖草(knotweed)、芦草(maygrass)和小大麦(little barley)之类的稀有植物。所有这些物种如今依然存在,人们足以用它们来供给一间特色菜馆了。(菜单样品包括芦草馅饼、蒸虎杖豆和水牛舌。)但这事情似乎没人在做。实际上,如今的农民把若干种此类农作物都视为杂草,而且会经常对小大麦施加除草剂。考古学家认为,在公元1000年的时候,伊利诺伊至阿拉巴马之间的一些地点已经呈现出了早期驯化的暂时迹象。但直到阿登纳文化兴起之前,农业并未得到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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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印第安纳到肯塔基,向北直至佛蒙特,甚至再北至新伯伦瑞克,都能见到阿登纳族群对周边风俗以及人工制品的影响。研究人员一度长期相信,这表明阿登纳人征服了该地区的其他族群,然而现在很多人都认为其影响是文化上的:就像穿着松垮裤子、听着嘻哈音乐的欧洲青少年一样,阿登纳的各个邻邦都采用了其风俗。考古学家有时会把产生文化流现象(cultural flow)的区域称为“交互作用圈”(interaction sphere)。比之国家的范围,交互作用圈或大或小。它指的是由一个文化将其符号、价值观和发明传播给其他文化而形成的互动圈。中世纪欧洲就是一例。中世纪欧洲的大部分地区都受到了哥特式美学和观点的影响。而阿登纳交互作用圈的影响从公元前800年左右延续到公元100年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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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科书有时会说,霍普韦尔文化是阿登纳文化的后来人,但二者的关系并不明确;霍普韦尔文化很可能只是同一文化的后期阶段而已。霍普韦尔人同样修筑了土墩,而且和阿登纳人一样,他们操持的语言似乎也是阿尔冈琴语系的一种。(“霍普韦尔”是该文化某早期遗址所在地的农场主的姓。)位于俄亥俄南部的霍普韦尔交互作用圈一直持续到公元400年前后,地跨今日美国本土三分之二的领域。墨西哥湾的海贝、安大略的银器、切萨皮克湾的鲨鱼牙化石、黄石的黑曜石等都纷纷涌入中西部地区。而作为回报,霍普韦尔人进行了观念输出:弓箭、大规模土方工程、火制陶器(阿登纳人不把罐子放入窑中焚烧),以及或许是最重要的霍普韦尔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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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普韦尔人显然是通过令自己陷入精神恍惚的状态(兴许是在烟草的协助下)而寻求精神极乐的。人在狂喜状态中会灵魂出窍。正如通常那样,天赋异禀的人脱颖而出,以帮助那些出窍的魂灵前往圣域。久而久之,这些巫师就成为了把持超自然领域访问权限的看门人。他们将控制权与特权传给自己的后代,祭司世袭制由此确立。历代祭司要么出任国王,要么出任国王的顾问。他们获取了有关康复的知识,主持并发明了各项仪式,还熟识霍普韦尔万神殿中的大量神像。我们现在对这些神祇所知甚少,这是因为其画像鲜有流传至今者。巫师们大概对关心的观众重述了有关神灵的故事;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向民众解释了神祇想在何时何地修筑土墩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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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村级体系而言,处处可见的土墩和欧洲的中世纪大教堂一样,是当地的指路明灯。哥特式教堂有着为在户外演出神秘剧而预留的广场,而这些土墩前面铺满了可供祭祀之用的公共绿地。演出的细节已经遗失了,但是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这些活动颇为热情奔放。“俄亥俄霍普韦尔人的活力惊人……”西尔弗伯格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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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浮华与对物质生活过度追求的偏好不仅表现在精密的几何形密闭式建筑和大规模的土墩上,而且还表现在(陵墓中)对炫耀性消费的花哨展示。把遗体从头到脚包裹在珍珠里,用重磅铜器压在其上,用精美的雕像和陶器将其团团围住,而后再把所有这些都埋在数吨泥土下边的做法,预示着某种可麻醉其追随者,并使他们对此心怀敬畏的文化能量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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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活力、复杂精美,同时也过于热衷炫耀,以至于显得些许粗鄙的霍普韦尔宗教,在公元纪年后的头四个世纪里扩散到了美国东部的绝大部分地区。与基督教的扩张相同的是,那些初信者对此宗教的理解,未必与其创始人一致。尽管如此,其意义依然深远。它的某个变种很可能推动了卡霍基亚的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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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低地的兴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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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00年末时,遍布密西西比下半部以及美国东南部的由酋邦组成的马赛克镶嵌画之中,卡霍基亚是一大块。这些被统称为“密西西比”文化的酋邦在霍普韦尔文化衰落几百年后纷纷兴起,而且兴许还是其旁系后裔。少数几个大型政体随时控制着数十个小规模酋邦。而其中最大的卡霍基亚,在公元950年至公元1250年前后盛极一时。卡霍基亚是一个异例:它不仅是格兰德河以北最大的城市,而且也是格兰德河以北唯一的城市。卡霍基亚有至少15 000人口,比任何其他密西西比政体都要大五倍多,这使其与伦敦大小相当,而且还是在一片没有巴黎、科尔多瓦和罗马的大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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