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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787 公元1000年末时,遍布密西西比下半部以及美国东南部的由酋邦组成的马赛克镶嵌画之中,卡霍基亚是一大块。这些被统称为“密西西比”文化的酋邦在霍普韦尔文化衰落几百年后纷纷兴起,而且兴许还是其旁系后裔。少数几个大型政体随时控制着数十个小规模酋邦。而其中最大的卡霍基亚,在公元950年至公元1250年前后盛极一时。卡霍基亚是一个异例:它不仅是格兰德河以北最大的城市,而且也是格兰德河以北唯一的城市。卡霍基亚有至少15 000人口,比任何其他密西西比政体都要大五倍多,这使其与伦敦大小相当,而且还是在一片没有巴黎、科尔多瓦和罗马的大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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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789 我之所以把卡霍基亚称为城市,不过是为了能够有的放矢;它并非现代意义上的城市。城市能为其周边地区提供货物及服务,并以农村的食品交换其熟练工匠的的产品。按照定义,其居民是市民而非农民。而卡霍基亚却有着一大群人头攒动的农民。整座城市鲜有专业工匠,更别提中产阶级商人。细细想来,卡霍基亚与其他城市的不同是不足为奇的;其居民从未涉足城市,因此只能自行创建城市生活的每一个相关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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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791 尽管19世纪学界着迷于土墩,但考古学家直到20世纪60年代才开始对卡霍基亚进行系统性的勘查。自那时起,五花八门的研究报告喷涌而出。大体而言,这些报告只是确认了卡霍基亚作为统计学上的离群值(outlier)的地位。卡霍基亚坐落于美国低地(American Bottom)的东端。这一地区的绝大部分土地都是黏性土壤,不仅难以耕种,而且易遭洪泛。而卡霍基亚比邻整个美国低地最大的一块上佳农地。在其远端,一片橡树林和山核桃树林立于一排陡岸之巅。直到公元600年以前,该地区都鲜有人烟。公元600年左右,人们三三两两地移居此地,并逐渐组成了小规模村庄。数百乡民成群地栽种田园,并乘船出没于密西西比河上下游之间的其他村庄。当公元1000年将近的时候,美国低地的常驻人口已经达到了数千之多。而后,在没有任何显著警示信号的情况下,出现了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考古学家蒂莫西·R·伯克塔特(Timothy R. Pauketat)口中的“大爆炸”(Big Bang),即一场为期数十年的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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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793 卡霍基亚的土墩正是在大爆炸时期拔地而起的,一英里之外的东圣路易土墩复合体(系卡霍基亚之后的第二大土墩,尽管如今大部已遭损毁)和密西西比河对岸的圣路易土墩(系第四大土墩)也都建于同一时期。僧侣墩是所有这些工程之中第一个开始动工的,其规模也是最为宏大的。土墩的核心是一块约900英尺(约274.3米)长,650英尺(约198.1米)宽,20多英尺(约6米多)高的黏土。从工程学角度来讲,黏土绝不应该成为一座大型土制纪念碑的支承材料。黏土易吸水,并且会在此期间不断膨胀。被人们称之为蒙脱石黏土(smectite clay)的美国低地黏土更是极易膨胀,其体积可增大8倍之多。在干燥状态下,它会缩回其初始尺寸。久而久之,土墩顶部的所有物体都将毁于这一起伏过程。卡霍基亚人对此的解决方案主要是由堪萨斯大学的考古学家兼地理学家伍兹发现的,他用了20年时间参与僧侣墩的发掘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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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795 他对我说,为了把不稳定性降到最低,卡霍基亚人把黏土块保持在了一个恒定的湿度,使其虽然潮湿,却又不过于潮湿。把黏土弄湿并非难事,毛细引力作用会从水位颇高的冲积平原吸入水分。关键是要阻止蒸发现象把土墩顶部榨干。卡霍基亚人令人印象深刻地展示了其工程学能力:他们把黏土块密封了起来,将其包裹在由沙子和黏土交互组成的薄层里,使之隔绝空气。沙层构成了黏土块的保护屏。水势通过黏土上涨直达沙层,但难以继续前进,因为沙子太过松软,无法进行毛细引力作用。而且这些水本来也无法蒸发;沙层之上的黏土层向下挤压,把空气隔绝在外。此外,沙层还为土墩排掉降水,以避免它过度膨胀。最终的产物占地几达15英亩,乃是西半球最大的土制建筑。这座用不当的建材搭建在冲积平原上的土墩,历经千年而至今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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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803 卡霍基亚遗址博物馆中的这些艺术复原图表明了该城的庞大规模,但它们并非完全精确。例如,图中的土墩上绿草如茵(毫无证据表明曾有枝叶装点这些土墩,而且草坪植物是哥伦布之后才被引入美洲的欧洲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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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805 由于黏土块必须保持湿润,其修筑与覆盖过程必定相当快,而这需要庞大的劳动力资源。有证据表明,人们为了参与施工,从周边数英里之外的地方移居美国低地。如果伊利诺伊大学考古学家伯克塔特的观点属实的话,那么这些移民或许对自己搬迁的决定后悔不已。在他看来,大爆炸发生于一名雄心勃勃的人(可能是)发动政变夺权之后。尽管它有着理想主义的统治开端,然而卡霍基亚还是很快成为了一个独裁国家。最高领袖出于满足其自负的心理,如奥西曼提斯(Ozymandias)[132]一般地启动了各项建筑工程。其效忠者迫使移民成为劳工,并偶尔实施屠杀,从而维持控制。当地的墓冢体现了精英阶层不断壮大的权力:20世纪60年代末,考古学家在僧侣墩以南半英里(约800米)的一座小土墩里发现了6名与贝壳串珠、铜饰品、云母工艺品一同下葬的高阶层人士,以及为之殉葬的100多个殉葬仆从的遗体,其中有50名殉葬的年轻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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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807 伍兹并不认同这种他称之为“原始斯大林主义劳工营”的解释。他说,没有任何人被迫参与僧侣墩的修建。他说,虽然执政者间或实施了强制手段,但卡霍基亚人之所以修筑起僧侣墩,是“因为他们想这么做”。他们“很自豪能够成为这些社会身份的符号的一部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僧侣墩及其同类是卡霍基亚人向全世界发出的一声呐喊:看看我们吧!我们在做着与众不同的事情!同时,这些土墩也标志着当地人在狂欢的宗教仪式环境中,开辟了一片充满神力的山河。而在这一情景里,美国低地是全球最为壮观的帐篷复兴聚会(tent revival)场所之一。伍兹说,与此同等重要的是,这座土墩城市在很大程度上是该社区此前采纳玉米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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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812 在卡霍基亚崛起之前,人们对当地梅花鹿和野牛的捕猎,使这两种动物逐渐走向了灭绝。东部农业复合体所耕种的农作物无法弥补这一差距。除了其他问题以外,绝大多数农作物的种子都很小;只要想象一下用芝麻籽养活全家,就能对人们当年用芦草维持生计的情形有所了解了。玉米自公元前1世纪起就已出现。(它本可以被更早引入,但印第安人必须培育能够适应北部气候寒冷、生长季节较短、夏季更长等当地条件的地方品种。)然而霍普韦尔人几乎无视其存在。公元800年左右的某一时刻,霍普韦尔人饥肠辘辘的后裔再一次尝试培育玉米。这次努力的成果喜人。美国低地拥有充足的便于清理、也适于种植玉米的土地资源,是四里八乡最适合耕种该农作物的地域之一。这些新来的定居者需要冬储收获的农作物,而社区谷仓能最有效地完成这一任务。谷仓需要监督,而监督则将带来集权的发展。伍兹说,集权的发展颇为迅速,而且很可能在某名魅力出众的领导人治下经历了一日千里的进步,但无论如何,当地或许都会出现与卡霍基亚类似的政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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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814 玉米也在该城的解体中发挥了一定作用。卡霍基亚是格兰德河以北的印第安人首次试图在一处集中养活15 000人的成果,他们犯下了初学者的错误。为了获取燃料和建材以及种植粮食作物,他们清除了陡岸地带的树木和植被,对每一寸耕地都加以利用。由于城市人口的持续增加,还林工作无从谈起。相反地,人们不断到更远的地方获取木材,再跋山涉水将其扛送回乡。没有驮畜的卡霍基亚人只得身体力行。伍兹对我说,与此同时,该城的用水需求已经开始超过了水供应;卡霍基亚的水源来自一条“多少有些脆弱”、被称为坎亭溪(Canteen Creek)的支流。为了一次性地解决这两大难题,卡霍基亚人显然是改变了河道,而如此行为的结果是他们无法预料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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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816 如今,来自北方的卡霍基亚溪和源于东部的坎亭溪,汇聚于僧侣墩东北的四分之一英里(约400米)处。在流向密西西比河的途中,这条交汇的河自由地游走于中央广场200码以内的领域;然而起初的时候,这是由规模更小的坎亭溪独自占据的一条航道。卡霍基亚溪流入西北部的一座湖,而后直接流向密西西比河,从而完全绕开了卡霍基亚。据伍兹尚未出版的研究显示,公元1100年到公元1200年的某一时刻,卡霍基亚溪一分为二。其中一条分流如常向前,但第二条更大的分流则直接泻入了坎亭溪。这条交汇的河流为卡霍基亚城提供了比以往多得多的水资源,该河宽约70英尺(约21.3米)。上游的伐木者也由此得以将木材送至邻近卡霍基亚的地方。以伍兹的观点来看,一个自然而然的推理是,卡霍基亚城通过一个主要的公共建筑工程对卡霍基亚溪进行了“有意的改道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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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818 每到夏季,密西西比河谷地带都会大雨倾盆。由于高地的森林植被已遭破坏,降雨会以更快的速度和更大的规模落入溪水,从而增大洪水和泥石流的发生机率。由于卡霍基亚溪与坎亭溪在汇聚之后的水量远大于此前坎亭溪的自身水量,雨水冲刷作用影响在整个美国低地的分布也较两条河流各自为政时期更大。按伍兹的分析,卡霍基亚的玉米地自公元1200年始,反复发生洪涝,农收备受其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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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820 这些问题并非卡霍基亚城所独有。卡霍基亚崛起,与玉米在美国东半部各地扩散是同时开展的历史进程。印第安人采纳玉米的举措,是在新技术面前抛弃了绵延千年的传统。火曾是他们塑造地貌的主要工具,斧头只是用来种植假苍耳和小大麦的家伙什罢了。随着玉米的大规模种植,印第安人(主要是在河谷地区)焚烧并清理出了数千英亩的土地。可与卡霍基亚的遭遇一样,迎接他们的是洪水和泥石流。(考古学家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答案在急剧增加的河流沉积物之中;一份2011年的报告估算认为,玉米农业使特拉华河谷的地表径流增加了50%。而这些沉积物中,洼地树木花粉临近消失的现象,对此也有所揭示。)公元1100年至1300年间,数场大灾难光顾了从哈德孙谷地到佛罗里达的众多印第安人聚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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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822 大多数人显然是从中吸取了教训。据考古学家的观察,在这段时期以后,当地再未出现类似的大规模侵蚀现象,倒是发现了为数极多的玉米。一名旅客于1669年报告道,典型的豪德诺索尼村庄外,都环绕着面积达6平方英里的玉米地。20年后,新法兰西总督德农维尔侯爵(Denonville)粗略地确证了这一估算。为了制止四个与殖民地相邻的豪德诺索尼村落对殖民地发动攻势,他下令摧毁了这四个村当年的农收。德农维尔报告说,他总共烧掉了120万蒲式耳,也就是4.2万吨玉米。如今,正如我在第六章中所描述的那样,瓦哈卡地区的农民要耕种大约1.25~2.5英亩的农地,才能收获一吨玉米的地方品种。如果将这个假设应用于纽约州北部(这虽然是个较大的假定,但还不算荒谬),则通过算术可知,8~16平方英里(约20~40平方公里)的玉米地环绕着这四个紧密相连的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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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824 在这些玉米地之间,是印第安人频繁施加影响的森林。在公元第一个千年里的某一时刻,惯于焚烧矮树丛,以此协助放牧的印第安人开始系统性地重新种植大片的林地,从而将其转为种植水果和坚果(山胡桃、山毛榉果、橡子、白胡桃、榛子、美洲山核桃、核桃和栗子的统称)的果园。栗子尤其受到人们欢迎;这并不是曼哈顿街角每到秋季都会有人售卖的欧洲进口烤栗子,而是更小的、甜度极高的软壳美国原生栗子。由于栗疫,它现在已经几乎绝迹了。而在殖民时期,从加拿大东南部到佐治亚州的广袤地域里,多达四分之一的树都是栗树,印第安人的用火和种植正是造成这一现象的部分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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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826 山核桃是另一种备受民众喜爱的作物。18世纪70年代曾云游美国东南部的博物学家威廉·巴特拉姆(William Bartram)观察到了溪边居民一次性地贮藏100蒲式耳(约3 524升)的山核桃的景象。“他们把山核桃捣成碎片,将其倒入沸水中,而沸水经过制作精良的过滤器的过滤,能够保留液体中油性最足的部分”,用以制成浓奶,“和新鲜奶油一样甜香浓郁,新鲜奶油是他们烹饪食物,尤其是玉米粥和玉米饼里的一种主要配料”。多年以前,我和一个朋友在佐治亚农村喝到了山核桃奶,为我们上奶的是一位名唤圣EOM的远乡艺术家,他脾气古怪,自称是溪边居民的后裔。尽管其呈现方式谈不上卫生,但我们喝到的山核桃奶还是堪称上品:坚果味馨芳,舌尖留香,和我此前尝过的所有饮品都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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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828 在几百年内,东部森林地区的印第安人将其周边地貌从一个拼凑而成的狩猎公园改造成了农田和果园的混合体。人们为狩猎活动留下了足够的林地,但是农业的影响力在与日俱增。其结果是一种新的“自然界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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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830 从如今的观点看来,这次过渡的成功是引人瞩目的。它横扫一切,无处不在,以至于早期欧洲游客对此地果树和坚果树的数量与大片清理出来的空地感到惊叹,却对二者均为人力所致的可能只有模糊的理解。巴特拉姆未能理解他目力所见全系人工制成这一事实,原因之一是这一“外科手术”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疤痕;这片崭新的山河运转正常,只是有几处犯下了弄巧成拙的笑话(英国土地管理也常弄巧成拙)。有几处弄巧成拙,但并非全无此例;只有卡霍基亚是一个明显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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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832 我和一个朋友2002年首次到访卡霍基亚。在附近居住的伍兹慷慨地同意带我们到处走走。遗址所在地如今是一座国家公园,园里还有一个小型博物馆。我们从僧侣墩步行穿过南端的广场,在走到半途的时候停下来回望。伍兹向我们指点道,民众从广场这里看不到峰顶上的祭司们。“那上面经常会有烟雾、喧嚣,还会举行神圣的仪式,但是农民们对他们的活动一无所知。”尽管如此,卡霍基亚老百姓依然清楚这些活动的意图:确保神力继续庇护该城。“随着洪水的到来,这种合法性也灰飞烟灭了。”伍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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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834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卡霍基亚的历次洪水曾导致任何人遇难,甚至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曾导致大规模的饥荒。话虽如此,这一连串的灾难还是引发了一场统治合法性的危机。祭司领导集体不仅无法焕发其先祖的生命力,而且其应对措施还颇为低效,近乎适得其反。甚至在洪水水位上升的时候,他们还在指挥大家在中央纪念碑群周围抢建一道长达两英里的大栅栏。这条栅栏从堡垒到隔离入口一应俱全,顶部或许还有一条狭窄的过道。墙体的修建匆忙至极,以至于它直接穿过了一些平民的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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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836 既然卡霍基亚是四周最大的城市,那么看来这道栅栏也就无须发挥防卫作用(如果敌人来袭的话。但是当地并未遭受异邦的军事侵袭)。相反地,其目的或许是为了将精英阶层与普罗大众分隔开来,从而突出祭司领导集体与神界之间独立超群而至为关键的联系。与此同时,这道栅栏的另一个作用是欢迎市民;任何人都能自由地穿过那十几道宽敞的栅门。这个愚蠢的、以巨大代价建成的多孔建筑工程耗费了两万株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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