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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992 亚马孙流域的传统鸟瞰视角:无边无际的,未受人类影响的森林。这片森林的确存在,但是人类长期以来一直都是其主要组成部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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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994 卡尔瓦哈尔对兵变审判的可能时常牢记于心,因此对其异乎寻常的周遭景致着墨甚少。相反地,他着重描述了奥雷利亚纳率部独行的价值和必要性。从今人的角度看来,他的论据捉襟见肘。他的主要理由有三:第一,奥雷利亚纳实属被迫(见上文);第二,团队成员尊奉圣母;第三,他们沿途备受折磨。事实上,最后一个理由并非编造。在卡尔瓦哈尔的笔下,病痛和饥饿是彼此交替的。以下是一段极为典型的回忆:“我们以椅座上的皮和弓鞍为食,更无须提鞋底,甚至还有整只整只的鞋子。除去饥饿本身,更无其他酱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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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996 奥雷利亚纳部众与河边居民的相遇经常发生,对方往往敌意颇盛。沿河穿过原住民领域,就像穿过一队愤怒的蜜蜂。得到战鼓声和通讯员预警提示的印第安人,在树后和隐蔽的独木舟里静候这些访客的到来。远征军甫一出现,他们就毒箭齐发,随即全身而退。再向下游走几英里,等待他们的是又一群印第安人和又一波的袭击。在向当地人索要粮食以外的时间里,远征军竭尽所能地在每一座村庄都进行了尽可能深入的侦察。尽管如此,还是有三名西班牙人死于战事。奥雷利亚纳自己也面中一箭,致使一目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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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4998 卡尔瓦哈尔在记述中极少提及这些为了杀死他们而殚精竭虑的当地民众。在篇幅不大的文字里,他描绘了一片人口众多、繁荣兴盛的热土。在接近如今秘鲁与巴西交界地带时,他记录道,“我们发现自己走得越远,人口就越稠密,土地也就越好。”其中一段长达180英里(约289.7公里)的地界内“人烟浩攘,村村鸡犬相闻”。再往下游行进,他们遭遇的印第安群体坐拥“诸多大型聚居地,乡间景致怡人,土地肥沃”。在这些群体驻地的更深处,依然有着人烟稠密的村庄(“我们某日曾途经二十多个”)。在另外一处,卡尔瓦哈尔还目睹了一座“横跨五个社群,房屋之间无有间隙”的聚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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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5000 在距海边400英里(643.7公里)左右的塔帕若斯河口附近,奥雷利亚纳麾下的乌合之众遭遇了迄今为止最大的印第安聚居地,其民宅和花园在河岸边绵延100多英里。“从河边向内陆进发,隔着一两个社群的距离……能望见极大规模城市的存在。”前来迎接西班牙人的,是一支由4 000多名印第安人组成的流动大军;他们乘坐两百艘小战船而来,每艘战船上搭乘了二三十人。另外还有成百上千的人站在河南岸的陡岸之巅,同步挥舞着芭蕉叶,从而制造出类似于足球场人浪一般的声势,显然这在卡尔瓦哈尔的眼中不仅古怪,而且令人不安。这幅场景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注意力,而他也立刻记录了一些细节。印第安士兵们身着鲜艳的羽毛斗篷,搭乘大型独木舟向西班牙人不断靠近。在独木舟舰队后面,是一支由喇叭、管乐器和三弦琴组成的水上管弦乐队。当音乐开始演奏的时候,印第安人发动了攻击。西班牙人只是利用令对方大吃一惊的火器,才给自己创造了逃生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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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5002 1546年,奥雷利亚纳死于第二次前往亚马孙地区的失败的航行期间。而卡尔瓦哈尔成了利马一位小有名望的神父,并在80岁时安详离世。奥雷利亚纳的旅程和卡尔瓦哈尔的记述都未能得到应有的关注。实际上,卡尔瓦哈尔对这次旅程的记述直到1894年才正式出版。世人对此关注度的缺乏,一部分原因是奥雷利亚纳并未征服什么东西;他只不过是没有使自己泯然众人而已。然而另一部分原因是,极少人相信卡尔瓦哈尔对亚马孙地区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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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5004 这种怀疑论的主要原因,是他曾经臭名昭著地声称,西班牙人在沿河行军走到半路时,遭到了一群上身赤裸的高个女子的袭击。他写道,她们作战凶狠,结群居住,社群内没有男性。卡尔瓦哈尔解释说,当这些“亚马孙人”想要繁衍后代的时候,她们就去俘获男性。而她们在“完毕这项突发之举”之后,还会把被绑架者遣送回家。卡尔瓦哈尔同时郑重警告,任何在此突发之举的诱惑下意图独自前往亚马孙地区的男子,必定会“去日是童身,归时已苍颜”。这个荒唐的故事被人们视为卡尔瓦哈尔不可信任,奥雷利亚纳也品行不忠的证据。在卡尔瓦哈尔完成其手稿后不久,历史学家弗朗西斯科·洛佩斯·德·戈马拉就挖苦说:“一派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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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5006 物理学家尤其不愿接受卡尔瓦哈尔对亚马孙地区的描述。对生态学家而言,这片南美洲的大型热带雨林曾经是、现在也依然是全球规模最大、也最为原始而古老的无人地带。作为伊甸园一般的地区,它几乎没有受到人类的任何影响。这些科学家认为,受到此地气候恶劣、土壤贫瘠、蛋白质缺乏等因素的限制,亚马孙河流域从未存在过,也永远不可能存在大规模社群。因此,亚马孙河流域也就不可能如卡尔瓦哈尔笔下描绘的那样,是一个人头攒动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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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5008 随着人类学家增进了对田野调查不确定性的了解,他们开始以更为友好的态度审视卡尔瓦哈尔的记述。杜兰大学的人类学家威廉·巴利(William Balée)对我说:“那些亚马孙人可能并不是他凭空捏造的。他有可能看到了女性战士,或者他相信是女性的战士。如果他曾经向印第安人问及这些人的情况,他可能误解了他们的答复。要么就是他正确理解了他们的意思,但未能理解这些人只是在跟他开玩笑而已。我们如今知道,人种学颇为复杂,是很容易出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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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5010 更为重要的是,那些重新评价北美洲及中美洲原住民文化对周遭环境影响的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地理学家和历史学家,也不可避免地转向了这片热带雨林。越来越多的研究人员开始相信,亚马孙河流域也同样留下了其初始居民的印迹。这些科学家认为,如今的亚马孙雨林绝非日历上所描绘的那样,是亘古未变、已绵延百万年之久的野性地带,而是自然环境与人类历史互动的产物,而这里所说的人类,正是卡尔瓦哈尔笔下人口众多、历史持久的印第安社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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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5012 此等见解激怒了很多环保主义者和生态学家。活动人士警告说,亚马孙河流域正在迅速滑向巨大灾难,因此对其的保护必须成为国际社会的首要任务之一。环保主义者说,推土机随时等待着摧毁这片全球最后的大面积野生净土之一,在这时声称大量人口曾在此居住千年之久,是极不负责任甚至近乎于不道德的做法,因为这等同于给开发商开了绿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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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5014 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对此反驳说,亚马孙地区不是野生地带。无知地声称它是野生地带,反而会恶化活动人士希望治愈的那些生态顽疾。这里的印第安社群与其散布美洲其余各地的同道一样,在经营与改善其环境等方面都积累了非凡的知识。研究人员说,环保主义者否认这些行为的可能性的做法,或许会加速而非停止森林的衰亡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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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5016 1491:前哥伦布时代美洲启示录 [:1706312212]
1706315017 绿色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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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5019 19世纪博物学家托马斯·贝尔特(Thomas Belt)或许表达得最到位。在被达尔文称为“最上乘的自然历史期刊”中,贝尔特的描述日后成为了这片热带雨林的经典形象:一片巨大而多产的区域,从生物学角度而言极具多样性,但在其余层面并无特别之处。按照他的说法就是:“一轮又一轮永无休止的生命律动,将热带地区的森林景致织成了一块单调的整体。”从贝尔特的时代至今,诸如“亚马孙河流域”以及“亚马孙盆地”等名词大行其道,仿佛它们所指的是某个单一的实体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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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5024 这种习俗没完没了地折磨着职业地理学家。严格说来,“亚马孙盆地”指的是亚马孙河的排水系统及其支流。相比之下,“亚马孙河流域”指的是一片更为广阔的地域,其西部被安第斯地区包围,北部被圭亚那地盾包围,南部被巴西地盾包围。两个名词也都无法等同于所谓“亚马孙热带雨林”。首先,“亚马孙热带雨林”并不都是雨林,其中一部分地区的年均降水量只比纽约市的降水量稍多一点。不仅如此,亚马孙河流域有四分之一的面积根本不是森林,而是大草原;玻利维亚的贝尼地区是其中最大的一块草原。亚马孙河及其支流的冲积平原也占据了盆地内5%~10%的面积。亚马孙河流域只有大约一半是高山林地,即外界人士在提及“亚马孙”时,通常所指的范畴:在头顶上乱作一团的藤蔓,活像醉汉们赶制出来的帆船;多层的树枝;像蝴蝶一样大的甲虫和像甲虫一样大的鸟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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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5026 对生物学家来说,高山林地所谓的肥沃性并不存在。保罗·理查兹(Paul Richards)在1952年的经典著作《热带雨林》(The Tropical Rain Forest)里明确地阐述了这一论点。理查兹写道,诚然,亚马孙森林有着独一无二的美景与多样性。但它巨型的天篷像面具一样,遮蔽住了一贫如洗的根基。这片根基就是该地区贫瘠的土壤。无论其初始条件如何,密集的降水与森林的热浪都会侵蚀地表,将矿物质冲刷出来,继而把重要的有机化合物分解干净。因此,亚马孙河流域的很大部分红土都深受风化影响,酸性极强,而且几乎丧失了全部营养成分(这也正是生态学家将这片热带森林视为“湿润的沙漠”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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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5028 与此相应的是,热带森林中的绝大多数养分都不像温带地区那样贮存在土壤里,而是储藏在土壤上面的植被中。树叶或树枝掉落的时候,碎片中的碳和氮会迅速被热带植物极为高效的根系重新吸收。一旦樵夫或农夫清理植被,也就同时移除了它们的养分来源。通常情况下,森林能够很快填充空地(譬如大树倒塌以后形成的空地),从而将损害维持在最低限度。但如果空白面积太大,或者土地被闲置太久,阳光和雨水就会把残留的有机物全部分解掉,并将土壤表面烘烤成某种在颜色和抗渗透性上与砖头颇为相似的形态。在很短的时间内,这片土地就变得几乎无法维系生命了。因此,热带森林虽然活力惊人,却时刻处于微妙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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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5030 这些观点在史密森尼博物院考古学家贝蒂·J·梅格斯(Betty J. Meggers)的书作《亚马孙河流域:伪造天堂中的人类与文化》(Amazonia:Man and Culture in a Counterfeit Paradise)中得到了展开和进一步的阐释。这部出版于1971年的作品,或许是在亚马孙研究领域里有史以来最具影响力的一本书。梅格斯指出,农业的发展有赖于对土壤精华的提取。她说,由于可供提取的土壤精华有限,亚马孙河流域的农民面临着固有的生态局限。他们唯一能够长期采取的农耕方式就是“刀耕火种”(slash-and-burn),有时也被称为“轮歇”(swidden)。农民用斧子和砍刀清理出小片田地,烧掉谷壳和垃圾,随后再进行播种。火烬为土壤迅速带来养分,从而创造了农作物的生长之机。随着农作物的生长,还林工作也将快速进行,先是野草,而后是生长迅猛的热带树木。在森林最终重新遮盖田地之前的几年期间,农民可以依靠农耕维持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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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5032 梅格斯对我说,在诸多生态局限面前,刀耕火种是极好的应对方式。农民能获取几次收成,土壤也不至于长期裸露在降水和阳光之下,从而遭受永久性的损害。进行轮歇耕种的农民从一片田地转进到另一片田地,居住在林地之中,而不会破坏自己赖以为生的生态系统,这是一种灵活而平衡的和谐状态。时至今日,雅诺马马人在环形院落里依然保留着这种古老的生活方式。(绝大多数雅诺马马人其实聚居于南美洲的另一条巨型河系奥里诺科河周边,但他们同样也被视为亚马孙河流域的象征。)几乎裸体游走于树下,细心培育那些临时花园的雅诺马马人,往往被视作一扇通往过去的窗口;他们的生活方式与其远祖差异极小。梅格斯对我说,他们的长期存在并未对森林造成损害,而这正是刀耕火种能使人类群体在热带地区刚性的生态局限中得以持续生存的一个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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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315037 作为人种学领域的明星,雅诺马马人通常被描绘为一扇通往过去的窗口,以及一片荒原林地千年不变的忠实子民。近年来的研究使人们对这幅图景产生了怀疑。实际上,对其乡土而言,雅诺马马人是相对的新来者,许多人都是为了躲避欧洲人给南部地区带来的疾病与残暴,在17世纪期间才迁居此地的。一些学者相信,他们最初的社会形态比现在要大得多,在物质生活上也先进得多,而其往往被描绘为田园诗一般“自然”的存在形式,事实上不过是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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