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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期,一天凌晨,我正在徐汇村宿舍里,蓦地传来了砰砰砸门的声音。我爬起来去开门。那位在英国牛津长大的格温吓得以为来了明伙强盗。进来的却是持枪的大兵。他们冲进卧室,翻完了书架又把床上的被褥枕头全掀起丢开,一面用枪托子在榻榻米上使劲顿。最后毫无所获,气哼哼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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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不搞政治,然而自从写起社论,就有个立场问题。我对资本主义——尤其对当时美国麦卡锡那套,深恶痛绝,但在英伦待了七年,对苏联三十年代肃反的情形也略有所闻。我真诚地希望战后的中国取苏美之长,走自己的路,而不当任何一方的傀儡。这想法同《大公报》的立场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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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大公报》写的社论,责任都写到个人账上,不能说是公正的,因为社论要先在会上讨论,随后总编辑下指示,交稿后也并非就原封不动地发表出来。记得一位同事写过一篇全面支持学运的社评,登出时却面目皆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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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国七年,回来后在大动乱中偏偏干的又是耍笔杆子这个至为危险的行当。过去编过那么多年文艺副刊,并未触犯过谁。此次回国,老板要发挥我当驻外记者期间得来的那点知识,是很自然的事。我呢,自从一九三七年报纸缩张之际,成为首批遣散人员起,就立下个志愿:再干报纸,除了副刊,另外还得专一行。因此,旅英后期,我曾钻研过一阵子国际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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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战旅英七年:一个中国记者的二次大战自述 写文艺社评的四个字害了我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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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我仅止写点国际社评,也不至于惹出乱子。偏偏一九四七年五月,社评委员会要我配合文艺节,写一篇关于文艺的社评。这时,我因为不谙国情,就在社评的一段中谈到九旬的萧伯纳还在创作,而我国作家“年甫五十,即称公称老,大张寿筵”。倘若我事先晓得某大权威已于鲁迅逝世后,成为文艺界最高领导,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闯这个祸的,因为当时人们对他就是称做“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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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会对祝寿如此反感呢?这里有一段背景似应提一下。一九四六年我回沪后,一位戏剧界名人曾通过我,向《大公报》洽编了一份《戏剧周刊》,占一整版。这个周刊是我向老板推荐的,我对它道义上负有一定责任。周刊为另一位更大的戏剧权威出了个“祝寿专号”。原定每期排新五号字,也许由于祝寿词来得不够踊跃,那一期全排了四号字。老板因而严词质问我这个推荐者,以致我从此对祝寿活动起了反感。如果我那时略识时务,无论怎样也不应该说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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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乱子对我造成的恶果,是我始料不及的。尽管我比沈从文幸运,一九四九年七月总算参加了第一届全国作家代表大会,然而除了一九五六年间短短几个月,我基本上被排斥在文艺队伍之外。“称公称老”这四个字足足害了我三十年(一九四九至一九七九),我一直背着《新路》的黑锅,也仅仅在一九五六年解放过几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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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战旅英七年:一个中国记者的二次大战自述 国未破而家先碎,当时的夫人回了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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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四年与英国友人合影[陈纮(左)、谢格温(中)、批评家约翰·海沃德(前)、萧乾(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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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来,我的灾难好比是连环套,一环套着一环。中间还穿插着一九四七年我在私生活中遇到的一桩不幸。我当时的妻子谢格温虽然有个中国父亲,她又是在上海出生的,但襁褓期间就跟着英国母亲去了英格兰。一九四六年年初抵上海,我们在先施旅馆下榻,半夜里出现了臭虫。生长在英国中产阶级家庭、连一句中国话也不会说的她,这是破题儿第一遭挨臭虫咬,大哭大闹了一阵。三个月内我带着她搬了五次家,还在闸北文化生活出版社的仓库住过一个时期。被大兵搜查那档子事,使她受了不少刺激。她反复嚷着:“这不是我的国家!我要回英国!”这样,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一个歹人轻而易举地就破坏了我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她回英国去了。这对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我急于离开上海一段时日,却又不想再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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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战旅英七年:一个中国记者的二次大战自述 各种力量的合力把我挤到了十字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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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儿,朋友姚念庆告诉我:北平几家大学的教授们计划出一份刊物,内定由清华大学教授吴景超主编,钱端升主持政治栏,刘大中主持经济栏。那里正在物色一个编国际问题及文艺的。他认为我最合适不过了。我思忖,不妨走上一年半载再回沪。于是,就同意了。刊物后来定名《新路》。但是没等刊物问世,我由于受到复旦同学及杨刚的劝告,就坚决辞了。事实是:一、刊物封面上写明系吴景超主编。二、我最后并没去北平,仍留在上海《大公报》,也依然兼着复旦教职。这是当时有目共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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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已经去了香港的那位大权威以为抓到了把柄,就在港报上大喊大叫说:这个刊物是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出资办的(其实,没多久《新路》就被国民党查禁了),接受了多少多少金条,并一口咬定是我主编的。那是我第一次领略到不问事实真相、先把人搞臭再说这一策略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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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颠倒黑白,无中生有竟出自我多年景仰的一位大作家之手,使我寒心透了。如果谣言是一般人所造,辟一辟,或干脆不予理睬,也就算了。然而这位权威是鲁迅的接班人,因而背上黑锅,跳到黄河也再洗不清了。更有甚者,大权威还在一首诗中用五颜六色把他看不顺眼的一批作家丑化了。有些作家因而就没敢从香港去北京。这首名诗在文学史上有它独特的作用及价值,它支配我的政治命运达三十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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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回沪不久,就在格温口口声声嚷着“这不是我的家!我要回英国!”的当儿,有一次胡老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南京当局同他商量,要借调我去伦敦,接替叶公超的文化专员职务,他征询我的意见。我坚决谢绝了,说:“我不是国民党员,生平也最怕做官。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再也不想走了。”由于我这斩钉截铁的回绝,家庭内部还发生过一场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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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就更离奇了。上海金融界一位先生有一天突然请我去吃饭。他当时是孔祥熙的左右手,解放后,才知道他其实是地下党的重要成员。席间还有一位安徽大学校长。约我吃饭的用意原来是要我为陈诚将军去“讲学”,讲讲欧洲政局。我当即一口回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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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位安徽大学校长接连到复旦找了我三趟,说如果不肯给陈总长一个人讲,可以成立个班,总长也在座听讲行不行?我还是坚决没有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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