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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看得出来,贝桑松的争论只是表象,它体现了教皇和皇帝之间更深层次的分歧,这分歧不是任何外交书信可以弥合的。可以现实地讨论基督教世界“双剑”的时代已经过去,自格里高利七世和亨利四世在近一个世纪前互相废黜、互相咒逐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从那时起,他们彼此的继承者就没有将教皇和皇帝视作同一枚钱币的两面。每一方都宣称自己拥有最高权威,并与另一方相对抗。当当事双方都是阿德里安、腓特烈这样的强势人物之时,引燃点就不远了。然而,麻烦的根源不在他们各自的性格,而在于他们所代表的制度。两人都在世时,他们之间的关系——被许多或真或假的细节所加剧——变得更加紧张,但是直到两人去世之后,冲突才演变成公开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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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果说腓特烈将双剑的信条置之脑后,他还强硬地拒绝接受另一个11世纪的帝国概念。在他第一次经过北意大利去接受加冕礼的路程中,他已经被伦巴第城市自由独立的精神、明目张胆的共和政体、对他权威的毫不尊重所惊骇。由于时间紧迫,他还热切地想接受加冕礼,所以他在路上的唯一一次耽搁是在托尔托纳,让托尔托纳沦为冒烟的废墟,以展示他的不悦。自那时起,他有很多机会去感受意大利人群体感的力量,但他依然没有理解,或不愿理解。在他看来,伦巴第人不老实,这就是问题所在。1158年7月,他在波西米亚国王的陪同下,率领大军翻越阿尔卑斯山,要给伦巴第人上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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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的是,我们没有必要再细谈腓特烈·巴巴罗萨在伦巴第的运气。有一些城镇依旧忠于他,因此表示欢迎;有一些城市抓住机会,让帝国军队对付它们的敌人或商业竞争对手;其他城市跟上一次一样,在暴风雨面前再次望风而降;但还有一两座城市坚定地回击。但是对我们而言,战争的利益不在于处理一个个城镇,而在于对意大利舞台上的那位意想不到的新来者——西西里-教皇国协约所起到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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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贝内文托条约》比威廉或阿德里安在当时所知的要重要得多。对教皇制而言,它开创了一种解决问题的新的政治方法,在接下来的20年,这种方法将为教皇带来可观的好处。尽管阿德里安有时依然显得犹豫,就好像他不适应新模式一样,但他最后还是接受了一直以来的想法:不能跟皇帝做朋友。和皇帝在一起的话,他会经常跟皇帝像敌人一样吵架,他必须以某种方式与皇帝相处。他与威廉签署条约之后,便有了一个强大的新盟友。有了这个新盟友,他才能在处理与腓特烈的关系时采用更坚决的态度——贝桑松的那封信就是明证。这是马约和威廉所急于鼓励的一种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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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皇的圈子里,政策上这样剧烈的变化必然会在开始招致反对。教廷中的很多领导人物——大概是阿德里安在协商开始前派往坎帕尼亚的那些人——依旧秉持支持帝国、反对西西里王国的态度。达成条约的消息明显在教廷里造成了极大的恐慌,正如在帝国宫廷里所造成的一样。然而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教廷众人的态度渐渐转向亲威廉。原因有好几个。其一是巴巴罗萨的傲慢,这傲慢已在贝桑松展示过,前前后后的其他事情也能确认他的傲慢。此外,与西西里的联盟已成为既成事实,再反对也毫无意义。至于威廉,他已表现得足够真诚。在教皇的提议下,他与君士坦丁堡讲和了。威廉很富有,也很强大。而且,好几位枢机主教也能证明他的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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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当腓特烈·巴巴罗萨开始攻击并劫掠伦巴第的城市时,一股反对帝国的潮流席卷了整个意大利。伴随着这股潮流的,还有恐怖的情绪。如果皇帝征服了伦巴第,还有什么可以阻止他继续前往托斯卡纳、翁布里亚(Umbria),甚至去罗马城呢?不久,陆续有人受到腓特烈的行动的伤害:丧夫的妇女,丧父的孩子,城镇被烧、村庄被蹂躏后出来流浪的人,遭到流放的市政官员,当然,不可避免地还有搞阴谋的人。我们面前的这些人,运用各自的方式,试图寻找一个抵抗的中心,寻找一个可以集中他们的愿望和理想的强大力量,想要自由而不要支配,想要共和主义而不要帝国主义,想要意大利人而不要条顿人。他们找到了英格兰人教皇与诺曼国王的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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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个1158年,马约一直在努力加强教廷对西西里的支持,枢机主教罗兰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罗兰是阿德里安的秘书长和最信任的副手,是教皇与西西里结盟的主要促成者之一,现在又是其主要拥护者。罗兰和马约合作甚洽。1159年春,发生了第一次出于教皇-西西里联盟的直接煽动的反腓特烈的事件。米兰突然摆脱了帝国的权威,在接下来的3年里,米兰人坚决地抵挡住了皇帝想强迫他们就范的所有做法。1159年8月,米兰、克雷马(Crema)、皮亚琴察和布雷西亚的代表在阿纳尼(Anagni)会见教皇,阿纳尼是一座靠近西西里王国边境的小镇。在国王威廉的使者的见证下——马约或许能轻松地出现在现场——代表们发下誓言,这将在未来成为大型伦巴第联盟的核心。这些城镇承诺,绝不在没有得到教皇同意的情况下跟共同的敌人和谈;教皇承诺,将在40天后将皇帝处以绝罚。最终,聚集的枢机主教们商议,阿德里安去世后,新任教皇应该从在场的枢机主教中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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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此举说明教皇已明显时日无多了。在阿纳尼时,教皇突发心绞痛,从此再也没有恢复过来。1159年9月1日夜,他去世了。他的尸体被运到罗马,被安置于一座3世纪的不显眼的石棺之中,这座石棺至今还保留在圣彼得教堂的地下室。1607年,当人们拆除旧的圣彼得教堂时,石棺被打开过,人们发现这位唯一的英格兰人教皇的尸体是完整的,身着深色丝绸法衣。考古学家格里马尔迪(Grimaldi)描述说:“一个小于常人的男人,脚上穿着土耳其式凉鞋,手上戴着一个镶有大颗祖母绿宝石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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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评价阿德里安任教皇时的成就。有人将他视作乌尔班二世之后最伟大的教皇,这大概过誉了。比起在12世纪前半叶坐在教皇宝座上的那些庸才,他确实鹤立鸡群,就像他自己又被杰出的继任者的光芒所遮盖一样。然而,很难看出为何格里高洛维乌斯(Gregorovius)会认为阿德里安的本性总是“如他坟墓的花岗岩一样坚硬不屈”。他在早年确实坚强不屈,却在《贝内文托条约》之后因为环境所迫而完全转变了态度,尽管最后的结果对教皇的利益有利。从那时起,他似乎就失去了他早期生涯的大部分敏锐感。与继任时相比,他去世时的教皇之位更加强大,更受人尊重,但是这之所以能成功,大部分是因为他对伦巴第联盟的认同——相应地,他要为伦巴第联盟感谢巴里的马约的外交政策,感谢枢机主教罗兰的政治才能。并且,他最终没能成功降伏罗马元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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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位时间不到5年,但这几年对教皇之位来说很困难,却至关重要,他承受着这种压力。很久之前,他的健康就已开始出现问题,他的精神也是一样。他向非常了解他的英格兰同胞索尔兹伯里的约翰吐露,教皇之位的重担现在已经超出他所能承受的范围,他常常想自己从未离开英格兰就好了。他去世时,就像许多在他之前去世的教皇一样,正过着艰难的流亡生活。死神到来时,他伸手欢迎,犹如欢迎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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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贝内文托条约》到教皇阿德里安四世去世之间的3年时间里,西西里国王威廉在欧洲舞台上的位置发生了有趣的变化。国王本人依旧居于这个变化的中心。他的政策由巴里的马约所制定、执行,政策的基础原则有两条:与教皇亲善,与西方帝国对抗。他从未与北意大利的城邦或者城镇产生任何争吵,除非它们被金钱收买,或以其他方式被诱骗着跟他的敌人合作。但是,他身边的盟友关系时常发生改变。教皇到贝内文托妥协一事再次说明了一个在过去100年里不证自明的事实:教皇若想成为强大的政治力量,其唯一希望就在于跟诺曼西西里结盟。威廉快速而彻底地在普利亚击败了拜占庭人,尽管腓特烈·巴巴罗萨不情愿,却对此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痛恨之情未减分毫,却心生敬意,所以他决定无限推迟惩罚性的远征活动。最矛盾的事情莫过于伦巴第的城镇开始把西西里国王视作他们共和理想的坚定拥护者,歌颂国王为公民自由的捍卫者。要知道,西西里王国的封建制度很稳固,它比任何西欧国家的君主制都更专制,而且此时巴里城废墟中的烟尘还未完全消散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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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就在威廉和马约为西方帝国的衰落而努力的时候,另一个帝国,也就是他们自己的帝国正在丢失。西西里王国迅速丢掉了北非。1155—1156年的冬天,西西里人的气运处于最低点的时候,局势已经开始恶化。当时,希腊军队正在畅通无阻地横扫普利亚。卡普阿亲王及其追随者正在坎帕尼亚等地夺回他们的祖产。在西西里,另外一帮叛乱者正从布泰拉的高处公然藐视中央政府。同时,一位来自北非的老谢赫(Sheikh)阿布·哈桑·弗里阿尼(Abu al-Hassan al-Furriani)安静地生活在首府巴勒莫。几年前,他被罗杰二世任命为斯法克斯的总督,但由于年事已高,他不久就卸任,让位给儿子奥马尔(Omar)。为了保证奥马尔老实行事,老谢赫自愿到巴勒莫充当人质。他眼看西西里王国三面受敌,正确地断定它无法抵挡从第四面遭到的进攻,因此向儿子送去密信,让他立刻发动起义。他说,他非常清楚自己可能会因此而丧生,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已经老了,为这个原因而死去,他非常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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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马尔收信后,照做了。1156年2月25日,斯法克斯的当地人发动起义,屠杀了城里的所有基督徒。威廉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即派去使者,要求当地长官投降,如果他不立刻投降,就杀掉他的父亲。然而,使者抵达后被拦在斯法克斯城门外。次日早晨,城门开启,使者遇到了一支长长的送葬队伍,队伍抬着棺材。队伍带来了来自奥马尔的消息:“今天将被埋葬的是我的父亲。我待在我的宫殿里为他哀悼。你们请便吧。”使者回到巴勒莫,报告了事情的经过。年老的阿布·哈桑以最后的气息赞美安拉,被带到奥雷托河岸边的绞刑架前,被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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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威廉的北非帝国已经开始覆灭了。杰尔巴岛(Djerba)和克尔肯那岛(Kerkennah)也追随斯法克斯的脚步。在伊斯兰历法的553年的某个时候,也就是1158年2月2日到1159年1月22日之间,的黎波里也发动了起义。到1159年年中,只有马赫迪耶及城郊的扎维拉(Zawila)还在西西里人手中。到此时,威廉所有留在非洲的基督徒臣民都居住在马赫迪耶,他们人数很多,甚至需要新设置一位大主教来管理他们。这位大主教的任期是短暂的。早在3年前,当地穆斯林尝试夺取这座城市,只是因为一支西西里舰队恰好赶到,他们的尝试才宣告失败。此时,阿尔莫哈德王朝的领袖阿布德·穆蒙(Abd al-Moumen)带兵出现,想从非洲大陆上抹去最后一丝基督徒的痕迹。军队从海陆两面包围了马赫迪耶。7月20日,围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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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始的数周里,马赫迪耶城中的士气依旧高涨。这里的守军有3000人,补给充足。人们相信,从巴勒莫出发的解围舰队不久就会到来。舰队确实在9月8日到达,它包括不少于160艘舰船,是一支本要攻击巴利阿里群岛(Balearics)却被紧急召回的舰队。舰队的指挥官是国王威廉的主要宦官,一位改信基督教的穆斯林,来自杰尔巴岛,洗礼时获得的名字是彼得。他的穆斯林背景在这种环境下让人惊讶。形势似乎有救了。阿布德·穆蒙被舰队的规模吓住了,甚至命己方的60艘船在岸边待命,以便在战败的情况下率部下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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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就在战斗似乎要在港口外一触即发的时候,彼得的旗舰突然调转方向,全速驶往远海。其他船只紧随其后。阿尔莫哈德王朝的军队抓住机会,启程追击,俘获了七八艘西西里船只,欢欣鼓舞地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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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了什么?总被认为以最不友好的看法来解释每个人行动的雨果·法尔坎都斯,对于该问题没有任何怀疑。他指出,彼得“跟所有的宫廷宦官一样,只在名字和服饰上是基督徒,但内心还是撒拉逊人”。接下来他补充说,彼得的撤退必定不是由于缺乏能力或懦弱,而是出于纯粹的阴谋。其他编年史家更加宽容,他们没有暗示发生了任何背叛行为,蒂加尼甚至引用了一位名为伊本·萨达德(Ibn Saddad)的在场者的话。按照伊本·萨达德的说法,西西里舰队被一阵大风吹散,在重整之前遭到了穆斯林的袭击。他的说法,或是相似的灾难,似乎就是事情的真相。毕竟,我们找不到彼得返回巴勒莫后遭到处分的记录。相反,他还有长期而杰出的政治生涯。他明显比不上安条克的乔治,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做过不光彩的事——法尔坎都斯的孤证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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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们无法用同样的态度评价西西里的政府啊。守军勇敢地继续坚持了6个月,自信地等另一支援军来解围。但是,援军始终没有到来。最后食物开始缺乏,人们开始杀马匹食用。守军向阿布德·穆蒙提出了一个条件:让他允许守军派一两人去巴勒莫,且只去一次,去询问是否还会有援军前来;如果不会有援军,那么守军的长官愿意交出城市。穆蒙答应了。离开的使者不久回返,将消息带给马赫迪耶的基督徒社群,这是一则让人难以接受的悲伤消息:巴勒莫的人认为,北非已经沦陷了。1160年1月11日,马赫迪耶开城投降。守军携带武器和行李安全地回到西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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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提一句,法尔坎都斯说阿布德·穆蒙早与巴勒莫宫廷里的宦官接触,提前知晓了威廉的决定。这个说法跟他笔下的许多说法一样,可靠性很低。但是,这里还有个更重要、更迷人的问题:为什么威廉和马约如此轻易地放弃了北非?他们对欧洲的政策已经证明,一旦国王改变了开始的惰性,就能以充足的活力和想象力活动起来。他们怎么会冷漠地看着北非帝国在眼前崩溃呢?毕竟,这冷漠不只是在马赫迪耶被围期间才出现的,马赫迪耶确实做了一些抵抗的尝试。但是,斯法克斯、杰尔巴岛、克尔肯那岛和的黎波里的情况是怎样的呢?这些地方纵使有所抵抗,那也只是形式上的而已。必须承认,1156年的西西里王国将军队都投到更重要的前线。但是在1160年,西西里军队没有其他军队要对付,却也没有任何想在军事上或外交上收复失地的迹象。是什么阻止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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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在国内的臣民,心里也产生了这些疑问。他们中有不少人几乎马上将海外帝国的丧失归罪于马约。埃米尔中的埃米尔变得比以往更不受欢迎。但是我们回望这些年的时候,会发现他那明显的虚弱姿态暴露在阳光下,也更容易为我们所理解。他在下更高的赌注。非洲的领土被征服之后,此时意大利政策的模式已经变得比罗杰二世和安条克的乔治时期更复杂、更具有挑战性。在整个意大利对抗德意志人的帝国势力的新斗争中,西西里王国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获得对意大利的道德领导权的机会,而今日的道德领导权则意味着明日的政治领导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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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为了达到这一点,西西里必须拥有行动的自由。她要对付两个帝国、一个教皇国,还有无数独立或半独立的城邦,更别说在她自己边界内的瘟疫般的革命状况,她无法承担在合理的影响范围之外冒险的代价。以马约的才智,他必定明白最好不要再管北非。如果想收复北非,就不只是派一支远征军,打下一两座城这么简单,而需要用武力征服这里的所有人,还要打败一个非常强大的势力——阿尔莫哈德王朝。阿尔莫哈德王朝东邻埃及,西至大西洋,北至安达卢西亚(Andalusia),南至撒哈拉沙漠,它差不多可以在战场上面对任何一支或数支欧洲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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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的法则依然有用——远征军能征服土地,却无法一直控制土地。现实一次次地证明了这条法则的正确性。正因如此,西西里王国将作为民族国家而存在,忘记这一点的人将付出代价。巴里的马约不想犯下这样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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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这个故事非常像安条克的乔治在1149年的入侵行动,一些学者认为尼基塔斯将这两次行动弄混了。他可能确实弄混了,但是也不能说斯蒂芬不能重复他前任那著名的功业,也不能说他的水手们不可以在宫墙之下感到同样的快乐。第二则记述有个更怪异的特点:似乎没有其他人在这里提到布拉契耐宫。这座宫殿位于城市西北,若要抵达这里,西西里军队就要登上陆地,然后沿着防御完备的城墙走上几英里;或是驶入金角湾,爬上陡峭的山崖。尼基塔斯在这里肯定是搞错了,西西里军队的目标更可能是马尔马拉海沿岸、靠近萨拉基里奥角(Seraglio Point)的老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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