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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保罗教堂里面的那些先生们而言,此事不啻晴天霹雳。但更加令人诧异的事情(起初就连他们自己也大感意外),却是那些议员竟然派团劝进,请求普鲁士国王接受德意志的皇冠。德意志民族运动其实向来具有大德意志色彩,而且法兰克福国民议会的成员也一面倒地心怀大德意志:他们推举出来的“帝国摄政王”是一位哈布斯堡家族的大公爵;奥地利人在“德意志国政府”内的声势非常浩大;奥地利的代表们还一起参加了投票。那么他们为什么会突然转而投向普鲁士的怀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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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权宜之计、一种退让行动,以及向现实投降——因为奥地利帝国非但出人意料地并未土崩瓦解,反而还铆足全力恢复原样,并且再也不打算将自己的德裔百姓释放出去,让他们加入一个新炮制出来的大德意志国。法兰克福国民议会于是迫不得已而限缩范围,愿意接受一个由普鲁士出面领导的小德意志国。那是民族主义革命者所采取的“现实政治”,是一种令人心痛的牺牲,更何况还是遭到拒绝以后所作出的牺牲。但无论如何,德意志民族主义首度认同了普鲁士的小德意志方案,即便那只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结果早在俾斯麦登台之前,德意志民族主义运动已经一度主动着眼于这种替代性的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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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普鲁士与德意志的协同一致,甚至还在俾斯麦主政以前第二度短暂成真,而且是直接发生于1848年革命结束后。但这一回是由普鲁士采取主动。普鲁士虽曾拒绝从革命者手中接受德意志的皇冠,可是有关普鲁士出面领导小德意志统一的构想,在柏林并未被当成耳边风看待。柏林当局的构想是组成一个诸侯同盟,它固然结构松散,不过最起码已初具邦联的形式,并且还拥有一个国会——更何况那一切当然与革命无关。于是普鲁士在腓特烈·威廉四世国王主导下,在1849年成立了“德意志联盟”,一个由二十八个德意志邦国所组成的邦联。其涵盖范围与日后的德意志国不尽相同,因为巴伐利亚和符腾堡自始就不捧场。汉诺威和萨克森两个王国也在加入不久以后便退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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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值得注意的地方是,法兰克福国民议会的残余成员在哥塔继续集会,并决议支持“德意志联盟”。他们对此作出的解释是:应以实现之前在法兰克福所追求的“目标”为重(即统一德国,必要时不惜采取小德意志统一方案),而非斤斤计较表面上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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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民主派的民族主义者并非导致“德意志联盟”失败的理由,外交方面的因素才使得它未能成功。奥地利在俄国的支持下强力反对“德意志联盟”,最后并以战争为威胁,要求重建昔日的“德意志邦联”。结果普鲁士被迫让步,同时俾斯麦在普鲁士下议院发表了关键性的演说来声援退让措施。俾斯麦当时仍然反对与德意志民族主义结盟、支持恢复旧邦联,并赞成重建普鲁士与奥地利之间的良好关系——正因为这层缘故,他在1815年7月被送去法兰克福,担任普鲁士派驻重建后的德意志邦联之代表。俾斯麦在法兰克福一直任职到1859年3月初。他是在那段期间才逐渐痛下决心,要让普鲁士与德意志民族运动结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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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必须对俾斯麦多加着墨。但是,我们在转向俾斯麦的故事之前最好先说明一下,普鲁士与德意志民族运动矛盾百出的结合,如何在1866年和1870年被俾斯麦带向成功之前,就已经昙花一现地有过具体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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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9年至1850年的“德意志联盟”,在宗旨上已经与1870年至1871年的德意志帝国相同,在实务上则有些类似1867年俾斯麦的“北德意志邦联”——若无法涵盖整个德国的话,那么至少也应该在德境北部组成一个由普鲁士出面领导的诸侯同盟,并且将奥地利排除在外。不过,这种行动必须获得德意志民族主义者以及议会成员的积极认同与配合。至于在普鲁士与民族革命运动结成的同盟里面,到底应该由谁来当马、由谁来当骑士呢?就连这个问题也已经完全用类似日后俾斯麦的方式加以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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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8年至1849年的时候,民族革命运动还打算让普鲁士为自己出力,可是那种做法遭到拒绝。到了1849年至1850年,却是普鲁士让民族革命运动为普鲁士的德国政策效劳。随着主客形势的易位,双方于是在哥塔缔结了盟约。那整个行动之所以失败的原因,则在于缺乏外交上的保障与作战的意愿。俾斯麦后来在1866年和1870年补足了这两样东西。俾斯麦个人对德意志建国所作出的贡献就在于此——而且基本上仅止于此。建国构想本身在他之前早已存在,所需要的只是争取到俾斯麦,让他皈依过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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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发生于俾斯麦派驻法兰克福的时期,亦即19世纪50年代;促成俾斯麦改变信念的因素,则是他在重建后的德意志邦联所亲身领教的奥地利政策。1855年他在一份递交柏林的报告中写道:当我四年前过来的时候,我绝非彻头彻尾地与奥地利为敌;然而现在,除非我否认自己的每一滴普鲁士血液,否则便无法对时下奥地利当权者所认知的那种奥地利维持最起码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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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妨回忆一下:德意志邦联在1815年至1848年之间,始终是由奥地利与普鲁士共同主导。奥地利固然是德意志邦联内部最大的强权,并且固定担任主席国,但普鲁士毕竟是另外一个大国。梅特涅治理下的奥地利在1815年以后,决意与身为另一强权的普鲁士携手合作。但1848年后的情况已不复如此。甚至重建德意志邦联的工作,也是奥地利不顾普鲁士的反对而强制完成的。两国是以竞争者、对手和敌人之身份步入新的德意志邦联的,同时奥地利起初是占优势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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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意志民族运动在1848年以前始终受到压迫,而1848年以后却不再有办法完全加以制服。因为德国人此时已经昙花一现地有过实地建立德意志国的经验,而且那个经历令他们难以忘怀。德意志民族运动即便无权无势,仍然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政治因素,成为两大强权都必须设法笼络利用的对象。1848年至1849年以后,于是出现了一个直到1848年为止都还不存在的东西:德国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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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地利与普鲁士即为德国问题当中的竞争对手,而这正是俾斯麦在法兰克福担任普鲁士驻德意志邦联代表时所发现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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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普鲁士之外,就连奥地利也必须在1848年以后发展出自己的德国政策,而且是以自成一格的方式来进行。普鲁士的德国政策自然而然一直偏向“小德意志”,有时甚至只着眼于德国北部。相反的是,奥地利如欲继续维持自己的多民族国家特质,同时却又主宰一个在某种程度内获得统一的德意志国,那么就必须以“超级大德国”为目标:一个“七千万人的帝国”。那正是奥地利的“俾斯麦”——施瓦岑贝格侯爵在1850年实际推动的政策。施瓦岑贝格即便已于1852年猝逝,其思维方式却并未随之消逝,而且他敌视普鲁士的态度更是继续沿袭下去,从此普鲁士被看成是争夺德国时必须加以削弱,甚至尽可能加以摧毁的对手。俾斯麦是一个非常容易受到刺激的人,对此的感受也就特别强烈,纵使奥地利的德国政策在他的法兰克福时期已不再那么直接具有攻击性。以下引文摘自俾斯麦1856年撰写的备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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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也纳的政策已让德国对我们双方而言过于狭窄;若始终无法针对各自在德国的势力范围做出诚实协议并付诸施行的话,我们两国就是在耕种同一块受到争执的田地,那么奥地利将是唯一可以让我们持续有所失或持续有所得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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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同一篇《宏观报告》的另一个段落,也已经谈到了下列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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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将在不很长的时间内,必须为了自己的生存对奥地利作战,而且那是我们无力避免的事情,因为德国的事态别无其他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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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怪乎在那个称得上是“俾斯麦的信仰转变期”,并由此衍生出许多德国历史事件的阶段,最先出现的就是俾斯麦对奥地利的敌意。有关普鲁士与德意志民族革命运动结盟的想法,则来得比较晚。而且那可谓是新形成的普奥敌对关系所导致的不可避免的结果。在一份完成于1858年的冗长备忘录里面(柏林政治圈当时讥之为“冯·俾斯麦先生的小书”),我们可以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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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士的利益与除了奥地利之外的大多数邦联成员国完全一致,却无法与邦联各国政府的利益取得交集,而最德国化的做法,莫过于发展出立意正确的普鲁士分离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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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听起来还有些拐弯抹角的话,俾斯麦在一年以后便开门见山地表示:“普鲁士所能拥有的唯一既可靠又持久的盟友——若有心争取的话——就是德意志民族。”又过了一年以后,他在1860年已经忍无可忍地表示:“我们为何如此畏惧人民代议制——无论那是在德意志邦联还是在关税同盟议会?”(十年以前他还认为,“普鲁士的荣誉”首先在于“普鲁士远离与民主的一切可耻同盟关系”。)时至1863年1月,普鲁士派驻法兰克福邦联会议的代表公开宣读了一份原则声明,赞成通过直接秘密普选来组成一个代表民意的议会。那时,俾斯麦已经在三个月之前出任普鲁士首相兼外交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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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士宪政冲突”促成俾斯麦被任命为首相,但我们无须在此细述那段戏剧性的历史。我们只需要记住的是,普鲁士也曾经有过非常强大的自由主义民族运动。俾斯麦以“冲突部长”之姿所推行的政策,使得他自己起先无法被那个运动接受。9然而,俾斯麦的脑海中始终萦绕着一个念头,那就是他有朝一日可将普鲁士境内与境外的自由派人士争取为盟友,与他们和解——他必须那么做,并且能够成功做到,而实际做法就是满足那些人的民族愿望。俾斯麦担任首相以后,便在他著名的第一篇演说中表示:“德国所仰望于普鲁士的,不是自由主义,而是其实力”,以及“当前的重大问题不是靠演说和多数派决议所能决定的,而是靠铁和血”。那也就是后来果真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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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向来只注意到那篇讲词当中具有挑衅意味的“铁和血”这个用语,却忽略了俾斯麦已在此做出暗示,向自由派人士表达强烈的求和意愿。“铁血宰相”向国会议员们传达的讯息是:政府需要那支违背其意愿而被扩大的军队,以便有朝一日能够用武力来实现他们也争取的目标,亦即建立一个德意志民族国家——一个与普鲁士结盟、受到普鲁士领导的国家,即便它只是一个小德意志国,甚或仅仅是一个北德意志国。这打从一开始就是俾斯麦的主意。因此,若有人宣称,当俾斯麦在1862年出任普鲁士首相和外交部长之际,1866年的战争及随后的和约已经在他脑海中构思完毕,那并不算是特别夸张的讲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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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这种讲法多少还是有一点儿夸张。俾斯麦于1890年被解职之后不久,曾在一次访谈中大致说出了有关自己的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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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人物就好比是森林中的健行者,他固然清楚自己行进的路线,却不晓得将在哪一个地点走出森林……只要有任何解决方案能够让我们不必打仗就实现普鲁士的扩大和德国的统一,我都会欣然接受。有许多不同的道路通往我的目标。我必须按照顺序一步接一步走下去,最后才走上最危险的一条路。一成不变可不是我的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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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论如何,目标已经确定下来,那就是要扩大普鲁士,并且在与之并行不悖的最大范围内实现德国统一。同时,从一开始也相当清楚的是,这个目标只可能在违逆奥地利意愿的情况下得以达成,而且通往目标的最危险途径——战争之路——到头来势在必行。就此而言,1866年的战争不同于俾斯麦的另外两场战争,其中也包括了之前在1864年爆发的战争。那场因为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的缘故,由普、奥两国联手对付丹麦的战争,只不过是为了用武力来解决普鲁士与奥地利的德国之争而走上的许多条弯路之一罢了。俾斯麦通过战后起先由普、奥共管,而后分别加以统辖的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在德意志两大强权之间制造出新的争端。然而,那其实只是一个即兴之作——导致这场争端的诱因事先无法预见,而且在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问题突然迫在眉睫之前,10俾斯麦几乎并未留意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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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起来或许令人吃惊的是,同样的讲法也适用于俾斯麦最后和最大的一场战争,即1870年至1871年的德法之战——那场战争促成德意志国的诞生,并且以远甚于1866年德意志“兄弟战争”的方式,于俾斯麦去世后为他在德国带来了荣誉和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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