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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一个人自愿挨饿,我们可以说,饥饿现象基本上是人类关于食物所有权的反映。因此要说明饥饿现象,就必须深入研究所有权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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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权关系是权利关系(entitlement relation)之一。要理解饥饿,我们就必须首先理解权利体系,并把饥饿问题放在权利体系中加以分析。这一方法既可更一般地应用于贫困分析,也可更具体地应用于饥饿分析。[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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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总是使用食物供给方法,它已经造成了灾难性的政策失败。权利方法则强调不同阶层的人们对粮食的支配和控制能力。这种能力表现为社会中的权利关系,而权利关系又决定于法律、经济、政治等的社会特性。[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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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著作所使用的权利方法具有一般性,而且,我认为,在饥饿和贫困的分析中,这一方法也是不可回避的。如果说它看上去有些奇怪的话,也是因为我们传统的思维模式在作怪,即只考虑到实际中存在着什么东西,而不考虑谁在控制着这些东西。[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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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马蒂亚•森没有从生产产品供应总量而是从对生产产品的所有权结构构成的国民权利结构来剖析贫困产生的原因。他用大量的饥荒案例说明饥荒并非由粮食短缺而是由于需求与消费的分离。有需求的人没有消费的支付能力,而有支付能力消费的人则没有与其占有产品的等量消费需求。由私人占有权造成多数人消费权利的失败而非供给不足,是贫困产生的根本原因。阿马蒂亚•森用中国的例子对自己的结论作出反证。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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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主义国家—如中国—在人均食物数量没有明显增加的条件下消灭了饥饿。这是先消灭饥饿,尔后增加人均食物数量的一个典型。饥饿的消失反映了权利制度(entitilement system)的变迁,社会保障系统的建立以及—更为重要地—通过就业保障制度来保证人们能够挣到足以避免饥饿的工资。[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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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消灭饥饿的前提是消灭了庞大的剥削阶级,阿马蒂亚•森没有明确地点出这个问题,但他认为中国的上述成就的根源应当从包括土改在内的毛泽东的成就去寻找。他在《以自由看待发展》(Development asFreedom)一书中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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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东亚和东南亚经济的高速经济进步得到更充分的分析,人们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并非仅仅是经济开放—以及更大程度地依赖国内和国际贸易—导致了这些经济经历如此快速的经济转变。积极的社会变革—包括土地改革、教育和识字的普及、更好的医疗保健服务—也为发展奠定了基础。我们在这里观察的,不是经济改革的社会后果,而是社会改革的经济后果。市场经济在这样的社会发展基础上繁荣起来,就像印度最近认识到的那样,缺乏社会发展会阻碍经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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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这种社会变革是在什么时候、如何发生的?这些社会变革的高潮是在改革前,即在1979年之前—实际上很多是发生在毛泽东政策的活跃时期。毛泽东是有意识地为市场经济和资本主义的扩展建立基础的吗(他事实上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这个假设是很难接受的。但是毛泽东的土地改革、普及识字、扩大公共医疗保健等政策,对改革后的经济增长起了非常有益的作用。改革后的中国受益于改革前中国所取得的成果的程度,应该得到更多的承认。[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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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马蒂亚•森对毛泽东时期的经济成就的观点是他深入研究得出并至今不变的。这可以从2005年2月17日他在香港的一次讲演中对中国现行医疗卫生管理体制提出的一些批评性看法中得到反证。报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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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千年来,世界各国从中国学到的东西比任何其他国家都要多,特别是在过去的20多年,中国的经济改革提高了很多人的收入,使大量人口摆脱贫困,从而为全球贫困人口的减少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这位经济学家也表示,中国经济改革中的一些做法并不都是好的,特别是在公共卫生领域。他说:“在中国进行极具想象力、而且非常成功地增加了个人收入的经济改革的同时,在给人们提供医疗保健服务方面出现了一些放松,医疗保健突然之间成为个人的事情,中国从一个加拿大式的医疗保健系统转向类似美国的系统。在这种情况下,这并不一定是一个进步。”阿马蒂亚•森说,其实,中国在改革开放之前,在教育和医疗服务上的一些做法是非常值得借鉴的。他说:“事实是,作为一个贫穷国家,中国把基础教育以及基本的医疗服务扩大到一个难以想象的水平,在当时处于全球领先地位。尽管赤脚医生等做法后来受到批评,但是医疗服务在全国的覆盖度是相当惊人的。”阿马蒂亚•森说:“我认为,医疗服务的削弱付出了代价。提供医疗服务正是全世界从中国改革开放之前所学到的一些主要的经验。作为中国的崇拜者,我提出的是友好的批评。如果我把自己置于给中国提供建议这样一个不现实的位置,我想说的是,必须审视整个医疗保健的问题。中国是世界上个人必须自己购买疫苗的少数国家之一。”这位经济学家还指出,在中国90年代的改革中,除了医疗服务被削弱以外,贫困人口的减少也比80年代缓慢,与此同时,贫富差距却急剧扩大。不过,他说,这些问题所得到的关注比向社会提供医疗服务的问题要多。[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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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阿马蒂亚•森本人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但他在其著作中已接近得出贫困是一个需要政治手段介入才能解决问题的结论。尽管阿马蒂亚•森不仅对中国革命乃至对革命本身,持有许多自由主义成见,[144]但他从所有权结构及其社会改造的后果追溯中国成就产生的原因的方法是正确的,由此得出的结论也是接近事实的。尽管阿马蒂亚•森在其著作中回避了印度贫困及印度与中国深层比较问题,但从其分析国家贫困问题的方法中,也可读出印度在与中国长达半个世纪的发展比较中落伍的原因在于由两国不同的土地改革模式产生的不同的所有权结构及由此派生的社会权利结构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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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立在价值与使用价值对立基础上的资本使人类的天然消费资本化。国民消费资本化的过程必然是国家资源透支性利用和国民生活贫困化的过程。当资本对国民消费形成绝对主导时,如没有海外利润的大量回流和补偿,国民生产主体即劳动者的贫困化也就达到极端并迫使资本再生产因国内市场狭小而转向海外,以便在更大的即国际的范围汲取高额利润。为了保持高额利润,处于资本中心的国家必须通过经济政治手段使处于资本外围的国家发展及其成果成为反哺资本中心国家的要素。换言之,将资本外围国家的国民财富转移为资本中心国家的资本积累和国民财富,是资本全球化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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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资本全球化进程相伴前进的是第三世界贫困化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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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过程中,一些国家在不同时期,积极利用经济全球化带来的资金、技术、市场等有利条件以提高国家独立生产能力并由此减少了对国际资本的被动依赖,使国内市场成为真正的国家主导而非国际资本主导的市场,国民财富成为反哺本国大多数国民而非反哺国际资本中心国家的手段。历史上拿破仑时期的法国,俾斯麦时期的德国,华盛顿、林肯时期的美国,乃至明治维新时期的日本都是沿着这条道路崛起的。[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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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另一些国家,在参与资本全球化的同时,却失去了国家经济政治的独立性,其生产因国内资金、市场和技术长期短缺而被迫与国际资本和国际市场形成绝对依赖关系,其国民财富最终异化为国际资本的另存形式。这种经济增长是靠自耗和透支国内人力、市场和矿物质资源并持续向国际资本大量让利来实现的。市场和技术掌握在他国手里的国家,就不得不通过对外大量“供血”以换回市场和技术,其结果,就正如拉丁美洲那“被切开的血管”[146],尽管国家“身体”在增长,但只能是萎缩性增长,其内在的营养增加只能使自身成为一架更好的“血液”外供机器。但如因营养反哺贫乏而使造血机能萎缩,以至无血可供,这时对西方资本而言,这个国家就失去了剥削的价值。近代史中,非洲和拉丁美洲中的多数国家就在这条道路上陷入贫困、荒芜以至被西方所抛弃;现代史上,殖民地、半殖民地时期的中国也是在这条路上衰落下去而又在社会主义的道路上崛起。印度独立后则一直在这条路上进行着没有希望的滑行。1954年9月30日,印度政府总理尼赫鲁的妻子、印度国会议员乌玛•尼赫鲁在与毛泽东会谈时说:“他们(西方人—笔者注)使我们处于饥饿状态,但是他们又不把我们逼得饿死,因为那样人民就要起来革命。因此,他们使我们处在半死不活的状态。”[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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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充分的市场只能是扎根于人民的市场,因为只有人民市场才可能是生产和消费最直接结合的市场。而只有充分的市场,才可能是民族经济发展的充分前提。20世纪40年代末,印度获得独立主权,在印度政府有愿望但没有能力建构像中国那样解决生产与消费直接结合及由此产生的强大的民族市场形成的前提。在印度,生产与市场是分离的:GDP在增长的同时,社会贫困也在扩大。结果大量利润被中间人层层截流从而使国民消费异化为少数人的消费。人民作为国家基本劳动群体在为社会生产的同时却得不到国民财富的相应反哺,而大部分国民财富却为占人口10%乃至5%的少数富人和国际资本层层瓜分。印度裔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马蒂亚•森对中国革命有许多偏见,但对印度的问题却能一语中的。他说:增长率下降不是探求的正题,印度的失败是在分配上而不是在增长上。[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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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国家发展效果和潜力的并不应当是表现出来的GDP或GNP直观指数,而应当是背后支撑这些指数的利润流向。由于印度土地改革失败致使在流通和分配领域滞留大量的利用私有权食利的阶层,这个阶层又在印度议会中拥有相当的席位,这使他们处于“上下交征利”[149]状态中的既得利益得到政治上的保障。政府在“票数”面前,永是“弱势群体”。其结果是印度独立以来几乎所有有利于国家和广大底层群众的重大决策,比如尼赫鲁提出的社会主义思想和相关加强国家控制宏观经济力量、削减剥削阶层、消除贫困等决策,以及英迪拉•甘地及其后继人拉吉夫•甘地在其执政期间不惜用激进的另组国大党的方式贯彻尼赫鲁的社会公平思想、在经济领域全力推行带有社会主义色彩的限制富人的政策,在议会中几乎全被搁浅或在执行中被虚化。在印度决定国家命运的不是占多数工农的利益而是代表地主、民族资本家和买办资本家利益的议员、阁员乃至被各利益集团操纵的选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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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发展也是主权国家的一种国际权利。这种权利的性质在印度独立之初就由国大党内代表大地主和资本大财团利益的集团所铸的社会结构所规定。而这个结构又规定了表现为国民财富的年度生产利润在分配领域为拥有私有权的地主、资本家、国际资本及官僚买办阶层所瓜分程度。而每次经济大发展带给国家的不是生产主体的大反哺而是这些阶层更大的利润瓜分。鉴于资金短缺及政府财政对国内国际财团的依赖,印度政府对经济的宏观调控能力除了空洞的社会保障目标外,几乎无所作为。由于国民财富不能反哺生产者,占人口多数的生产者失去进入中产阶层的可能,国内市场也就失去了占人口多数的人民购买力的支持而陷入萎缩性增长状态。国内市场的萎缩不仅制约了国内购买力的增长,它同时又迫使拥有巨大生产能力的印度资本财团寻求海外市场,并不得不最终形成对西方资金和技术的绝对依赖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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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印度在土改中没有触动土地大私有者阶层,在后来的几个五年计划中又扩大和巩固了大资本家阶层和买办阶层,这些阶层构成的所有权结构截流了生产利润,这大大削弱了社会产品对社会劳动的反哺、社会购买力对民族市场支撑以及由此二者推动的国家经济的可持续性发展的能力。从这个意义上与中国50多年发展比较,印度和中国之间存在差距不在于发展本身,而在于由建国初就铸定的不同的可持续发展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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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宁说“任何社会制度,只有在一定阶级的财政支持下才会产生”。[150]印度的社会制度是由资本家与地主阶层提供的财政支撑的,这样的制度自然要反哺他们而不是反哺人民。而没有人民及由人民购买力支撑的民族市场,国家发展的可持续潜力就会日益萎缩并最终导致本来高于中国的发展潜力,在独立50多年后反大大落后于中国历史结果。根据安格斯•麦迪森统计,1913~1952年间,中国人均国民生产总值的年均复合增长率为-0.1%,而印度为-0.3%。从1952年起,印度迅速被中国甩在后面。1952~1978年间,中国人均国民生产总值的年均复合增长率为2.3%,而印度为1.7%。此间,中国实行压低国民消费,控制外贸,集中财力进行基本建设。这为中国奠定了支持未来中国可持续发展的独立自主的国民经济体系。改革开放后中印差距再次拉大。1978~1995年间,中国人均国民生产总值的年均复合增长率为6.0%,而印度为2.8%。[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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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再将研究视野从18世纪初扩大到20世纪末近300年的大历史时段,全方位地来考察和比较印度与中国的国家发展变迁轨迹,就会进一步发现,彻底的政治革命在国家发展进程中所起“历史的火车头”[152]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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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995年印度与中国经济水平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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