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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44 对于西方思想,日本人有着相似的对策,却不像中国那般疾风骤雨,或者就算是疾风骤雨,表现形式也不尽相同。日本的知识分子同样采取了“举西方科学,存日本精华”这一保全颜面的策略,结果一样碰壁。然而,日本具备一大优势,即文化边缘性。过去视中国为智慧中心的日本思想家可以轻而易举地转寻其他效仿对象。重要的是,鲜有日本人会幻想地球围绕日本转,他们或许会认为日本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是一片得神护佑的土地,但与之争夺神明眷顾的国度还有很多。他们还明白,日本的政治制度乃至其立足的原则都是源自中国的舶来品,一旦旧秩序运转不灵,想再师从他国也不会面临什么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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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46 日本与中国的另一大区别在于权力分割。在中国,世俗和政治权力集中在朝廷手里。德川时期的日本,将军以铁腕统御全国,天皇的角色则更近似教皇,经过他的加冕,世俗统治者才被赋予了合法性。这种安排后来有所异化,原因是与天皇同属一朝的将军也开始显露出一些帝王相。不过,分权有一大好处:可以起来造政府的反。而要是打着效忠天皇的旗号、且无叛国之嫌时,就更是如此。换成中国,这绝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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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48 西方影响常常是日本剧变的催化剂,但绝不是幕府体制开始显露颓势的唯一诱因。早在17世纪,以大阪为主的一些沿海城市就已形成一个日益富裕且成熟的商人阶层。他们买卖日用品,订立自由契约,从事奇货可居的投机生意。商人在官方的尊卑体系中要比农民和匠人低一等,但当他们富起来的同时,名义上处在等级制顶端的武士往往变得无用武之地,到了18、19世纪愈发穷困潦倒。天下太平了,职业武士还有何用?武士的数量太多,没法安排所有人进入官府工作,经商则又显屈尊。三百年后风靡西方的那些记录武士信条和侠义精神的浪漫文字其实反映了他们无所事事的状态。旨在重武抑商的尊卑体系已经跟不上经济发展的脚步。此外,闭关锁国的国策也阻滞了日本的技术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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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50 19世纪40年代,中国在鸦片战争中惨败的消息传至日本,引起一片哗然,因为这不仅说明中国已十分落后,同时也折射出日本自身的脆弱性。但实际上,许多日本人很早以前就已抱有这样的疑虑。1644年,满族灭明后不久,国势便一落千丈。差不多在胸襟宽广的德川吉宗大力倡导兰学的同时,日本国内还兴起了一股复兴文化传统的热潮。信奉本土论的学者在日本诗歌、神道教之万物有灵论和天皇崇拜中寻找日本优越性的证据(他们确实找到了)。甚至有人表示日本应取代中国,成为真正的中央帝国——至少他们心里是这样想的。跟日本皇室的纯净血脉一对比,中国叛乱频仍、朝代更迭的政局就相形见绌了。日本文学表达含蓄温婉,汉学则被认为过于冰冷和理性。就连日本的亲华派也开始挑战“新儒家思想象征自然秩序”这一命题。而经由“兰学”引进的地理学则清晰地表明中国并非天下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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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54 时至今日,日本国内的本土论者依然有一种恼人的习惯,他们研究外国思想的目的是为了印证日本民族独一无二的优越性。神道教复兴论者牢牢抓住哥白尼的天文学说,以此证明日本人一直以来都是正确的。地球当然是围绕太阳转,那么天照大神,即太阳女神,难道不是日本人的神圣祖先么?日本不是从诞生之初就面朝太阳么?无疑,这种说法在佛教徒和信奉中国中心论的保守派看来不啻为歪理邪说,但同时也恰恰点明了西方思想之所以令本土论者心潮澎湃的原因:其有助于将日本从中华文化圈里解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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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56 更耐人寻味的是一些本土论者对基督教的态度。18世纪末19世纪初,本土学派的重镇设在水户一座别致庭院里的书院(保存至今)。位于江户东北的水户长期以来就是学问之都,佩里准将造访日本时,水户藩藩主态度强硬,反对向外国人作出任何妥协。他鼓吹“尊皇攘夷”的口号。在他的支持下,所谓的水户学派专事日本独特性的理论研究。该学派领军人物之一的会泽正志斋曾在1825年发表著名的《新论》。会泽宣称,基督教是邪教,西方蛮夷则是一群“野猪饿狼”,他们在日本一靠岸,就应被剿杀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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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58 可会泽同其他水户学派人士又都是勤勉的兰学者。会泽总结道,欧洲国家之所以强盛——这点他一上来就予以肯定——要归功于西方信仰。他认为,作为国教的基督教令欧洲臣民自然地归顺统治者,一神论可以促成国家统一,“政”“教”应当合一。这样说来,日本需要的是属于自己的国教,由天皇担任大祭司。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就应该将神道教这一远古的日本信仰由众神崇拜的自然宗教改造成一门将所有日本人都置于天皇荫庇之下的全民信仰。神圣祖先天照大神将接受人们的顶礼膜拜,地位堪比基督教里的上帝。令人扼腕的是,政教合一后来成为日本现代民族主义思想的奠基石之一,借的是古代传统的力,但效仿对象依然是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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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60 西学学者和水户本土论者都或明确或隐晦地挑战了中国中心论式的旧秩序,因而两派人的立场实际上是一致的。不管是兰学者,还是本土论者,都不欢迎佩里舰队这群不速之客,有许多人是彻头彻尾的排外论者。不过,他们承认西方思想的力量,也愿意加深了解,为的是能使日本有朝一日跻身强国之林。撇开围绕远古文献、皇室血脉纯洁性和祖先神祇的那套玄奥话语,从许多方面来看,本土论者和西方人一样现代,尽管西方到了他们这里通常会变得面目全非。此外,他们还将西方世界最坏、最无情的一些东西学了去,并仿而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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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62 其中之一便是殖民主义。18世纪末有一位杰出的兰学者,名叫本多利明,是一位贫寒武士之子。本多在仰慕者口中被唤作“日本的本杰明·富兰克林”,这位日本的“富兰克林”和水户派交游甚密,说真的,他的一些想法放在当时来看可谓十分进步。他尝言,政府建立的前提是民众许可,因为“当违背民意而以武力统治国家时,许多人会发自内心地反对强制胁迫,并成为作奸犯科之徒”。他还赞成游历海外,以开阔日本人的眼界。本多将国家的大部分问题归咎于对科学的无知以及卑躬屈膝地因袭中国已然不得人心的做法,他甚至还提议弃用汉字。根据对英国的研究,他总结道,一个面积狭小的海洋国家需与外界通商。他相信,日本有四大亟需:火药、金属、航运和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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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64 本多认为,没有殖民帝国,一个国家便无法成就一番伟业。他对日本殖民帝国的构想同其政治思想一样,既进步,也无情,这一点同他崇尚的楷模英国的殖民方针高度吻合。为了攫取日本致富所需的劳动力和自然资源,可以对被殖民国家的原住民进行剥削,也可以砍伐森林。参考日本其后在东南亚的所作所为,这一主张在当时可谓极具“先见之明”。本多对好的殖民统治的看法也领先于同时代人:“父亲般的统治者有责任引导并教化原住民,好让他们每个人都不会庸庸碌碌地混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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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66 这样说来,佩里的翻译、善良的卫三畏牧师根本就没有参透这些日本“原住民”。他们完全不像他认为的那样麻木不仁和愚昧无知。日本人心里的主意多得很,其中不少观念早在卫三畏抵日很久之前就已从西方东渐。问题是,在旧秩序的大厦将倾、一个崭新而现代的国家成型之际,到底哪些观念是行得通的。纵然学者的思想对后世存在影响,但他们并非缔造历史的主体。直到20世纪20年代,本多的学说才完全为世人所理解,他的声望也达到了生前难以企及的高度。不过,那些推翻幕府统治的人除了受到思想的鼓舞外,切身利益也是他们行动的原动力。他们当中一部分人是排外论者,一部分是朴素自由论者,还有一部分则兼具双重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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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68 倘若说即将到来的这个百年是以排外、威权主义和战争为标志的话,通往开放、民主局面的道路也并未完全被堵死。1837年前后,所有渗透进日语的外来语当中有个荷兰语词汇,叫vrijheit(经由荷兰人撰写的一部拿破仑传记引入),意为自由。至少有一位日本通事对此念念不忘。他很清楚大声说出这个词会招致危险,因此一直郁郁寡欢。据当时一位见证者所言,他只能靠饮酒来解闷,但“喝醉后,又免不了高喊‘Vrijhe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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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70 也许卫三畏认为日本人“部分开化”的看法还不至于错得那么离谱,这一评价对世间所有人都通用。无论身处哪个时代,开化的那一半人总会做一番挣扎。只可惜,在日本,挣扎总会以失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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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74 1853年至1868年这一时期,也就是自佩里的黑船来袭到幕府统治的灭亡,史称“幕末”。“幕末”这个词除了隐含“世纪末”(fin de siècle)的轻佻、浪荡意味外,还呈现出一种黑暗而暴虐的面貌。这一点起先在剧情邪恶的歌舞伎作品中被描绘得淋漓尽致,很久之后又在不计其数的武侠片里得到了体现。“幕末”临近尾声之际,日本社会波诡云谲,动荡不安,阴谋四起,杀机四伏,兵燹不断,政变频繁。来自西南的藩主们同德川幕府的忠臣明争暗斗,最终导致内战爆发。这一时期,人们狂躁不安,各种“末法”思想†层出不穷。暴民啸聚江户在内的大城市,高举神道教画像,去神社拜祭,在大街上衣不蔽体地翩翩起舞,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交媾之事。他们打劫富户,边打劫还边像走火入魔的教徒似的大喊:“这样不好吗?这样不好吗?我们想干嘛就干嘛!”同20世纪30年代和70年代初的情况一样,19世纪60年代涌现出一批年轻的极端主义者,视暴力为民族救赎之道。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或许与日本社会在太平时期受到的严密管控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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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76 佩里的到来使得“尊皇攘夷”这句口号成了“倒幕”的一纸战斗宣言。江户幕府不仅越来越无力维持时局,还被指责是外敌来犯的祸首。人们既畏惧变革,又反抗传统。革命党既是偶像破坏者,亦是反动势力。年轻的极端主义者往往出身于低级藩士家庭,在旧社会里迷失了自我,于是通过一系列暗杀行为来表现他们排外、尊皇和救国的抱负。这为之后的一个世纪树立了标杆。1858年,一位幕府高官‡与美国签署条约,赋予美国人在日通商和居留的特权。他晓得自己无从选择。两年后,这位官员在位于江户的将军府外遇袭身亡。一伙来自水户的武士把他从坐轿里揪了出来,当场砍掉了他的脑袋。虽然凶手自认为官员该杀,但怎么说这也是以下犯上。于是,杀手按照武士的惯例,切腹自裁,以死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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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78 另一位险些得手的刺客是个来自土佐地区(位于日本西南的四国岛)的青年,名叫坂本龙马。他是许多小说、剧本、电视剧和电影的主人公,常被称为日本的“加里波的”(Garibaldi)§:一头乱发,放荡不羁,腰挂佩刀。这番打扮在二战后比在战前的专制时期更受人推崇。坂本从政之初是个嗜杀的狂徒,后来获得政治启蒙,这一转变过程折射出同时代人身上共有的幽暗魅力、急智和对不同政治可能性的开放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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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80 一想到自己要过那种束手束脚的地方武士生活,坂本便心生厌倦。他退了学,离家出走,告别领主,上了一所剑术学校。满脑子都是水户学派那套民族纯洁和外夷险恶之说的坂本动身前去刺杀卖国贼。他自认为找到了完美的目标:人称“麟太郎”的胜海舟¶。后者是幕府的海军专家和知名兰学家,曾在长崎同荷兰海军专家共事过一段时间,也作为1859年日本首批派驻美国的公使团成员,亲眼见证了美利坚国力的强大。他总结道,日本要想维持其独立国家地位,唯一的机会便是打开国门。在坂本这种狂热的年轻武士眼里,胜海舟此举不啻为懦夫行径和卖国求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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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82 据传当时经过如下:胜海舟在面对前来索命的青年时,镇定自若地说道:“你是来杀我的吧?要是的话,应该先等我把话说完再动手。”这之后,事情出人意料地来了个大转折,但这种转折时而又很符合日本主人公那种鲁莽的性格特点。胜海舟辩称自己和坂本一样爱国,他唯一的目标就是让日本变强大,赶走外夷的最好办法是先学会他们的全部技艺,因此他才提倡门户开放,一开始妥协退让。据传,坂本扔掉了手中的剑,跪倒在地,为自己的“心胸狭隘”赔罪,并恳请胜海舟收他为徒。也许当初情形果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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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84 坂本在胜海舟身边侍奉了数年,后来在长州、萨摩和土佐之间斡旋,促成了它们的结盟。这三个藩是西南几股反幕府势力的中坚力量。萨摩位于九州南部,长州在本州西陲。16、17世纪之交,日本陷入内战,这三个藩的领主吃了败仗,因此一直被排除在德川幕府的核心权力圈之外。萨摩和长州的藩主打算同江户幕府开战,但坂本主张议和,并敦促其盟友说服将军退位。坂本提议,日本应由一个地方大名组成的议事院共同治理,德川将军在其中仍有发言权,但不再担任大统领。1867年,末代将军同意了坂本的提议,但萨摩和长州的武士此时已丧失耐心,唯有一件事能满足他们,那就是幕府的倒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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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86 坂本把新的活动地点设在长崎,他在那里研习西方政治体制,并对欧洲国家的宪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尽管没读过几年书,坂本想必聪慧异常,因为早在1867年时,他就已设想出后幕府时期一幅高度详备的政府架构蓝图:政治权力必须被交还到天皇手中,但一切政府决策的通过须以两大立法机构,即上下议事院的“全体人员意见为依据”。宪法的起草也势在必行;在物色高官人选一事上,则采取任贤选能的原则,不再看重等级或出身。(有必要记住的是,像坂本这样地位卑微的武士总被要求对上级卑躬屈膝,不管是在本藩还是外藩。)后来,坂本在另一份文件里详细说明了如何遴选贤能以及选举委员会所发挥的作用。对于开展外事,他的意见是“要遵循全体意见通过的恰当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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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88 鉴于坂本自身的背景以及此类政治模式在日本史上尚属首创这一事实,这份文件的意义不容低估。一年后,其中大段行文被写入明治维新的《五条御誓文》**,正式宣告幕府统治的终结。明治,顾名思义就是“开明之治”,被用作天皇的新年号。过不了多久,“明治”二字便会成为令人瞠目结舌的现代化进程的代名词,引得那些仍然生活在西方殖民统治下的亚洲人纷纷投来敬畏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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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190 这是一则振奋人心的故事,讲述了一个社会如何经由进步思想洗礼,从封建主义和军事专制迈向自由和启蒙。可惜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毋庸赘言,政治自由主义的种子已经撒下,但其生长进程从一开始便受到其他力量的阻遏,将日本推往另一个方向。一旦天皇和他的廷臣为某个政治目的所用——利用他们的是反抗幕府的叛党,以萨摩和长州这两个藩为主——一种现代化的专制主义便应运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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