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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开启一年来,成千上万的日本人和俄国人在有史以来最为血腥的那些战斗中魂断沙场。日俄战争可以算得上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某种预先彩排。甲午战争中勇敢的司号员和五彩斑斓的战旗已经不见了踪影,这一回,两个大国的军队在铁丝网后的战壕里互相厮杀。为了在浸透雨水而泥泞的战场上推进区区几码,数以千计的士兵前赴后继,不是踩进雷区,就是倒在机枪火力之下。在旅顺口,乃木希典大将的军队共伤亡五万八千人,战死者中还包括他的儿子。但是乃木这座明治爱国主义精神的丰碑却声称儿子的死只会让他倍感家门荣幸。在奉天之战中,俄国和日本的战损比为八万五千对七万。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后,日本人总算获得了满洲铁路的特权以及辽东半岛的租约。一些外国人作为观察员直击了这场惨烈的战争,其中有一位名叫道格拉斯·麦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的年轻美军中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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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打了胜仗,但东京民众的情绪远没有1895年甲午战争胜利时来得那么高涨,或许是因为这一仗死了太多的人。战争歌曲一点也不激昂,而是充满伤感。要不是远在纽约的犹太银行家雅各布·希夫(Jacob Schiff)对俄国的排犹暴行义愤填膺,下决心对日本施以援手的话,日本就要破产了。被俘的俄国官兵向日军介绍了一些反犹作品,大谈“锡安长老会”(Elders of Zion)如何具有通天的本事。而希夫拯救日本于水火也令日本人对这种说法信以为真。很明显,希夫也是暗中控制世界的犹太人之一:这又是从西方那里学来的错误一课。民众的戾气曾一度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暴露出丑陋面目。由于俄国未被勒令支付战争赔款,东京爆发了骚乱,参与者中除了怒火中烧的民族主义者外,还有民权运动的成员。新一代日本人成长于狂躁沙文主义和好战思想甚嚣尘上的年代,较少受到维新早期那种理想主义的浸淫。随着这批人走向前台,寡头们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向来赞成强军而不是培养军国思想的山县有朋对此忧心忡忡,担心日后的战争将演变为东西方之间的种族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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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是他那个年代最出色的小说家,他曾沉重地警告称,日本尝试消化西方文明的速度过快,将面临一场集体精神崩溃。夏目漱石和福泽谕吉均代表明治时代最可爱的一面。他是一个真正实现了“文明开化”的人,不仅通晓中日双语,还深谙欧洲文学文化,这番修为不仅在当时少有,就是放到现在也是实属罕见。夏目是个富有人文精神、具有独立思想,但内心又十分矛盾的作家。《我是猫》这部或许称得上是他代表作的小说就反映了上述所有特点。小说讲述的是发生在一名学生和老学究之间的故事。学生管老师叫“sensei”,也就是日语里的老师之意。师徒属于不同的两代人,各自的成长环境和年代在他们中间划下了一道鸿沟。老师因为对挚友年轻时自杀一事有负罪感,内心一直备受煎熬。同时他还要忍受一种疏离感,因为自己是时代的落伍者。1912年夏,明治天皇驾崩后,夏目觉得属于自己的时代也随之远去了。他在报上读到日俄战争的英雄乃木希典大将在天皇去世当天自杀。这种追随主公而去的做法,早在一个世纪前就已显过时。故事里的老师也决定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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撇开切腹自杀这一老掉牙的形式,乃木希典大将其实同福泽谕吉、伊藤博文、山县有朋和夏目漱石一样具有鲜明的明治时代风范。如同《我是猫》(‘吾輩は猫である’)里的老师一角,乃木这个人也背负着耻感。1877年,在镇压西乡隆盛麾下萨摩武士挑起的西南战争中,乃木作为政府军的指挥官,竟然将联队旗给弄丢了。当时他本想一死了之,以洗刷耻辱,却活了下来,日后还参加了甲午战争,并在日俄战争中一举奠定了自己传奇将领的地位。他的两个儿子都在日俄战争中阵亡,但丧子之痛并没有令乃木动摇。在次子也战死沙场后,他曾说过“为天皇捐躯乃吾之荣幸”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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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其所言,他的确“捐躯”了,这么做既出于爱国心,也可能出于对亡子的歉疚。天皇大殓当天,乃木赋诗一首,在赞美富士山之余,也表达了希望日本缅怀那些为天皇殉死的英烈愿望。他的夫人换上一身黑色和服,而乃木则脱得只剩下白色内衣。在向已故天皇和两个儿子的遗像鞠躬后,乃木将一柄匕首扎入夫人的脖颈,成全了她,随后又像武士那样,持短剑切腹自尽。正如先前所言,这种死法哪怕在当时看来也已显得老套,但是乃木大将及夫人作为理想行为的楷模,为后世树立了榜样,其性质堪比福泽谕吉和他的自由思想,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鲜有人能做到像乃木夫妇那般忠直刚烈,但跃跃欲试者还是多如牛毛,结局往往以荒诞收场,最终还会酿成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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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张一万日元纸币上都印有福泽谕吉的头像,一千元面值的则是夏目漱石。要是把乃木将军的肖像也印在钞票上,让他知道了怕是会惶恐不已。但是他并没有被人遗忘,时至今日,仍有人铭记缅怀他。乃木家的老宅依然矗立在东京,一旁是供奉这位将军灵位的神龛。纪念乃木的公祭每年举行两次,分别是他忌日前夕和当天。公众受邀沿着一条小径盘旋而上,参观乃木家的旧宅,要是观者留心某扇窗户背后的话,还能辨认出一件血迹斑斑的内衣,它的主人被唤作“最后的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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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教育部部长。——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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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霍雷肖·阿尔杰(Horatio Alger Jr.,1832——1899),美国儿童小说作家,一生著有大约一百三十部作品,大都是讲穷孩子如何通过勤奋和诚实获得财富和社会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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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利塞斯·辛普森·格兰特(1822——1885),美国第十八任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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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务卿这一头衔,在1885年12月日本实行内阁制后改称外务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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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增田宗太郎,出身中津藩的藩士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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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书误植为1839年。——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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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中的“满洲”一般是指中国东北地区;“满洲国”则是指日本侵占中国东北后扶植的傀儡伪政权——伪满洲国。——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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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洲铁路系俄方定名,清政府定名为“大清东省铁路”,简称“东清铁路”,即日后的“中东路”。——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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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日本:1853-1964 第三章 色情的、猎奇的、无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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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是许多日本人眼中的黄金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战发生在遥远的世界另一端,这场他国之间的纷争于日本而言是一桩幸事。趁着欧洲列强在战争中靡耗资源,数百万青年血洒疆场,日本人造船,出口纺织品,制造工业机械和铁路车辆,并为欧洲人供应军需物资。待战争结束时,日本经济已是一片欣欣向荣,不仅诞生了三菱、住友等大型财阀中的翘楚,同时也涌现出不计其数、处在工业金字塔底端的小型工坊。“锦上添花”的是,日本还收获了部分战利品。加入协约国后,日本攫取了德国在中国和南太平洋的殖民地,帝国版图得以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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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末年的专制气息现已消散,大正天皇嘉仁为人愚钝,哪怕只是充当摆设,身上也缺少他父亲那种威严感。一次,这个可怜人被请去出席国会,据传他抄起一份文件,卷了卷,当成望远镜用。自此他便极少出现在公众场合。(其子裕仁于1922年走上前台,开始摄政。)明治时期的元老们不是已经故去,就是上了年纪,无法再施展权威。日本首相头一回由有党派政治家、而非旧官僚担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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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帝国内部当然也并非太平无事。1919年3月,朝鲜人起事,反抗将他们视为二等公民的强制同化政策。1905年的日俄战争后,朝鲜沦为日本卵翼之下的保护国,并于1910年被日吞并。部分朝鲜精英对此持欢迎态度,与日本人沆瀣一气,但多数朝鲜人,尤其是大学生,认为日本文化还没朝鲜发达,对日本官员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强烈不满。数以千计的人聚集在汉城市中心的塔谷公园,宣布独立。来自各阶层的约五十万朝鲜人走上街头,声援起义。手持军刀和步枪的日本宪兵扑向人群。起义被镇压了,至少七千名示威者遇害,其中不少是学生。这起大屠杀震惊世界,以至于连日本政府都承认事态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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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中国爆发了抗议日本继承德国在华权益的“五四运动”,这既是一场反日运动,同时矛头也对准腐朽的北洋政府。那时日本国内也不太平,战后的通货膨胀和短期萧条导致乡村地区贫困交加,失业率高企。1918年8月,日本国内暴民四处纵火,遭殃的不仅有警察局、店铺和有钱人的家,奇怪的是,东京市内一些昂贵的妓院也被一把火烧了。暴乱的起因是抗议高昂的米价。然而,这依旧是一个令人乐观的信号:日本人认为自己有公开批评政府的自由。20世纪20年代初,各种运动风起云涌:有提倡普选的,有呼吁解放社会被歧视群体的,有鼓吹女权的。总而言之,那是一个属于年轻人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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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的银座区素有“文明开化”之欧化重镇的美名,自明治末期乱世以来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小伙子留着长发,戴着“劳埃德”式(源自哈罗德·劳埃德[Harold Lloyd]*)眼镜,穿着喇叭裤和花衬衫,扎着松松垮垮的领带。他们和梳着蘑菇头的姑娘徜徉在栽有垂柳的大街上。血气方刚的青年聚在“牛奶铺”†里讨论德国哲学或俄国小说,由此得名“马克思少男少女”‡。几年后,时髦青年又有了新名字,男的叫“摩登男孩”(モボ,modern boys的缩写),他们那些摩登范儿十足的女伴(flapper)§则叫“摩登女孩”(モガ,modern girls的缩写)。除了“牛奶铺”外,银座还遍布着德式啤酒屋和巴黎街头那种咖啡馆,只需略加打赏,里面的女招待并不介意出卖色相。店外挂着诸如“老虎咖啡厅”和“雄狮啤酒屋”的招牌,老主顾里不乏新闻记者。同咖啡厅女招待一样,他们也是大众传媒和娱乐新时代的一道风景线。一路沿街而上,在1905年爆发大骚乱的日比谷公园附近,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设计的帝国酒店正拔地而起。落成后,这里将是人们喝茶和品尝时髦的“卓别林太妃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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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车驶向银座东部,就来到了浅草。这儿是大众娱乐的中心,艺术装饰风格的影院里播放最新的好莱坞大片,“剧院”里歌女站成一排,胴体半裸,表演高踢腿。1921年**,有些人兴许看过《蛇性之淫》这部影片,导演是好莱坞学成归来的托马斯·栗原(Thomas Kurihara)††。同样有好莱坞背景的默片导演弗兰克·德永(Frank Tokunaga)‡‡则坚持和摄制组只说英语,致使其工作室多此一举地请来翻译,徒增开支。以坂本龙马等江户时代剑客为题材的武侠片海报无处不在。除此之外,卡巴莱歌舞表演,连环画说书,西式、中式和日式餐厅应有尽有,甚至还能听到真正的歌剧。某位旅英意大利人向东京市民展现了威尔第作品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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