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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藤翌年去世,耐人寻味的是,他是自然死亡。在经历一位将军****主政的一小段插曲后,政府大权落到一位比加藤更有意思的政治家手中。此人名叫滨口雄幸,是“立宪民政党”(简称“民政党”)党魁。他有很多宏伟的计划,比如在地方选举中赋予妇女投票权、改革劳资关系、同中国改善关系。1930年,滨口在伦敦签署了一份海军条约,进一步限制日本海军扩充军备††††。此事后果很严重,海军军令部总长火冒三丈,一介政客竟敢染指他的地盘,要知道这可是海军自己的事,不容文官插手。滨口在东京火车站遭右翼狂徒枪击,几周后宣告不治。仅仅过了一年多,首相犬养毅又在一场未遂政变中遭一伙隶属“血盟团”的海军军官杀害。犬养生前极力阻止陆、海军中的激进派同中国开战,与他一同遇刺的还有两位商界领袖。主战派还用手榴弹袭击了犬养所属党派政友会的党部大楼和日本银行等右翼的眼中钉。至此,政党政治的试验戛然而止,满洲沦于日本之手,侵华战争的序幕也在徐徐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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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玛共和国不仅毁于希特勒手下野蛮的冲锋队,它的覆灭也缘于愿意捍卫其脆弱制度的人寥若晨星。共产党人和社民党人忙于党争,并未充分意识到纳粹威胁的严重性。无独有偶,大正民主拥护者的数量也不足。早在1916年,自由派思想家吉野作造就曾写道,许多日本知识分子未能认清普选的意义。实际上,对其厌恶者大有人在。一如太多幻想破灭的德国知识分子,日本人同样认为民主政治粗鄙、卑劣、自私、腐化。这种看法一方面诱发了激烈的反自由思想,另一方面又催生了病态的自省,有时则是二者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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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田几多郎是20世纪初最有影响力的日本哲学家。深受德国理想主义和佛教思想浸淫的他曾尝试提出一种全新且独特的日本思想。追寻“日本性”之本质的做法是对德国理想主义的描摹。与多数诞生于现代日本初期的事物相似,“日本性”也是一种杂糅,融合了禅宗、黑格尔和尼采的思想。而西田的追随者后来还掺入了海德格尔的学说,进一步丰富了其内涵。西田哲学的根基是“主观和客观、自我与非我的统一”,日本需要的是一种不为理性所拖累的直接体验,需要将佛教中的“顿悟”和黑格尔所说的“绝对精神”结合起来。黑格尔认为个体要融入集体。倘若这套学说仅仅流传于京都帝国大学高墙之内的话,倒也没什么害处,可惜事与愿违。文部省于1937年发布了一份臭名昭著的小册子,名为《国体的本义》。该文件劝说日本人“舍弃”他们的“小我”,在“天皇身上寻找”自身存在的本源。此外,有着纯洁精神的日本人优于任何其他民族,且“秉性与西方国家所谓公民迥然相异”。这份造成恶劣政治影响的文件以一种粗鄙的方式呈现了西田关于日本主体融入天皇客体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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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两位人物的经历显示出,这种献身精神对于曾苦苦追求个人主义却无功而返的大正年代的人而言,是何等受欢迎,又何等具有慰藉作用。第一位登场的人物是北一辉,他在求知道路之初是尼采和日莲宗佛教的浪漫信徒。20世纪20年代的日本,社会氛围浮躁,日莲宗提出一种说法,认为帝制日本终有一日会站在统一世界的中心,而在此之前要先打败犹太人和民主党。这里很明显能看出俄国宣传的痕迹,日本人都没怎么听说过犹太人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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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族背景来看,北一辉既不排外,也并不富有浪漫主义情怀。他的家在遥远的佐渡岛,贩售清酒的父亲是民权运动坚定的拥护者。北一辉自小沉迷于绝对个人自由理想,但民权问题在他眼里实在是太小儿科。他对和平的政治活动毫无兴趣,崇尚的是绝对真理和快刀斩乱麻的意志行为。个人主义思想令他和许多同龄日本理想主义者困惑不已。北一辉推崇尼采,深受其熏陶,开始试着通过将人性和神性合二为一来克服个体疏离感。1911年,见证了推翻清朝统治的辛亥革命的他兴奋异常,还给自己起了中文名。很快,北一辉满脑子都想着要在日本闹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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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北一辉,革命暴力的宗教意义要大于政治意义,这是一项个体精神解放行为。他结交极右翼阵营成员,起草政治传单,鼓吹由天皇担任宗教元首(führer)的国家社会主义。北一辉认为,国家已经被腐败寡头、官僚、银行家和实业家绑架了。寡头们以一部言辞模糊的明治宪法,限制天皇的政治权力,欺骗日本民众。日本需要一场政变,将绝对权力还给“人民的天皇”。个体只有在和天皇以及国家完全捆绑在一起后才能得到解放。在北一辉的笔下,国家是一种有机体,一种吸收所有个体臣民“小我”的“大我”。而帝国之上还有一片极乐世界,人在往生极乐后可以成佛。至此,北一辉与他理想主义的父亲渐行渐远,他心里惦记着一项神圣的事业,愿意为之而生,或者更重要的是,愿意为之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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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一辉的事业对陆军少壮派军官格外有吸引力,他们多数来自贫穷的农村,和北一辉一样将国家的腐朽堕落归咎于世故的城市资本家。在一腔暴力理想主义热血的驱使下,部分军官于1936年2月发动政变,企图将绝对权力交给天皇,并清除卖国贼和贪官污吏。政变被粉碎了,作为幕后指挥的北一辉被捕。要是政变成功,他本可获任为无任所大臣‡‡‡‡,但他最后连同其余十六人一起被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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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一辉的故事印证了一点,日本社会在他所处的时代已变得一点即燃、一触即发。他并非只是游走在右翼极端思想丑陋边缘的怪胎。自20世纪20年代初,他定期会见日俄战争的英雄东乡平八郎大将,后者在海军界的影响力犹在。北一辉的神秘沙文主义学说既具有革命性,又高度迎合那些视民主为敌的强权派的勃勃野心。他被处决后仅两年,文部大臣荒木贞夫就写道,日本帝国服膺神旨,“以血缘为纽带,远超区区道德,然陛下以超凡之道德形象见于世人……”。请留意“区区”一词。这段话说是北一辉写的,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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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村光太郎的生涯没有北一辉那般跌宕起伏,此君也无甚政治影响。他是个雕塑家、诗人,但其一生或许较北一辉更清晰地显示出,想在早期的现代日本追求个人主义是何其困难。高村对于西方和本国的态度是当时许多日本知识分子经历的一种极端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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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著名雕塑家之子的高村对欧洲艺术情有独钟,尤爱罗丹。结束了在东京的西方艺术教育后,他于1906年来到纽约,开始写诗,之后移居伦敦,结识了英国陶艺家伯纳德·利奇(Bernard Leach)。最终,他在1908年时辗转至巴黎这座接纳了他所热爱的罗丹和波德莱尔的城市。翌年回到东京,高村过上了西式波西米亚文化人的生活,他厌恶明治日本的闭塞和沉闷,常以此对比巴黎的海纳百川。在一首名为《日本人》的小诗中,他宣泄着对同胞的“怒其不争、哀其不幸”,这些个“如猿猴,如狐狸,如鼯鼠,如鲨鱼,如兽头瓦,如破碗片一般的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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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作于1911年,彼时的高村回忆起旅居西方的时光,心情还是颇为愉悦的。他直言在巴黎时无忧无虑,甚至都忘了自己是哪国人,这在一个日本人身上很不寻常。或许他觉得在东京难以过上巴黎的那种波西米亚式生活吧:在熟悉的环境里反而会生出疏离感。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总之到了20世纪20年代,高村诗歌的基调变了,隐约能从中读出一丝愤愤然的疏离感,间或显得狂躁。如今谈起旅欧岁月,浮现在脑海中的尽是些寂寥落寞和遭受排挤的片段。诗人不无苦涩地忆起他和一位法国女子的情史。一夜春宵后的早晨,他在镜中端详自己这个“蒙古人”,这个黄皮日本佬。自轻自贱的情绪逐渐蜕变为排外心理和种族沙文主义思想。到了30年代,他写了一堆歌颂日本武运长久的诗,似乎战事一开,他总算可以如释重负地使用诸如“我的祖国,日本”或“我们日本人”这样的字眼了。他还写了一首给蒋介石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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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国日本要摧毁的不是您的国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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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只是在摧毁反日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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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从西式个人主义的紧张感中获得了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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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类情绪在日本知识分子中间能引起广泛共鸣,这让对抗国家统一和天皇崇拜的政治宣传成了一件难事。共产党人和部分激进派社会党人还在坚守阵地。尽管面临审查,批评性报道还是层出不穷。但随着时间推移,自由派陷入强硬左翼和暴力右翼的夹缝之中,原敬的政友会和滨口的民政党等主流党派对此作壁上观。20世纪20年代末,下院投票通过一系列压制政治异议的法律。在有党派政治家的支持下,警察镇压激进左派,许多社民党人也未能幸免。政客本想保全议会权力,但在努力无果后,反倒倒向了他们在官僚系统、朝野和军中的沙文主义政敌。最终,正如司空见惯的那样,他们自己也被绞杀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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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东乡平八郎大将对北一辉的革命理论饶有兴致,但他还肩负着带教下一任天皇的使命。皇太子裕仁的第一位、或许也是对他影响最深的老师,是日俄战争的另一位英雄乃木大将。乃木切腹自杀、为先皇尽忠后,东乡接任太傅一职,辅导年轻太子的课业。裕仁几乎完全与世隔绝,苦练射击、识地图、兵法和骑马等军事技能。他身材矮小、性情敏感又不善言辞,天生就不具备尚武气质,但他尽力做到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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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仁年轻的头脑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思想,既有19世纪末水户学派本土论的影响,也有来自最新日耳曼种族理论的熏陶。他被灌输了一套日本种族纯洁和皇族血脉神圣的说辞,似乎这些都是历史事实。日本人与“雅利安”民族之间的达尔文式抗争也是学习的重点,但最要紧的是,他被时时提醒要警惕“欧洲自由主义思想的毒草”。天皇制的存续是皇室最高职责,他的老师因而极其担心民主思想会有损天皇制的威严。1918年,欧洲君主制土崩瓦解的消息传至日本后,民心震动。德皇威廉二世的下场被当成一则警世寓言。实际上,裕仁所受的教育正是对苦苦挣扎的大正民主的某种反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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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不是说他被训导要与右翼极端分子站在一起,重要的是秩序和国家统一。当裕仁表达对“极端思想”的担忧时——他屡次做出上述表态——他心里怕的其实不是北一辉等右翼,而是马克思主义、社会民主,或者简单来讲就是民主。社会和谐、秩序井然有赖于种族同质化、军事纪律和忠尊君王的共同意识,任何其他事物只会扰乱纲常,分化国家,结出自私和混乱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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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裕仁受封摄政,他那倒霉的父亲则退居幕后。但就在这之前,裕仁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体验了自由是何种滋味。1921年,欧洲行被定为皇储学习过程中的一节“必修课”。一些保守派对此表示反对,认为在西方的耳濡目染会玷污裕仁纯洁而崇高的地位;其他人则担心这位笨拙的青年会使日本在外国人眼中低人一等。但他还是启程了,路过香港,经由新加坡,借道锡兰(今斯里兰卡),来到英、法、荷、意四国。此行令他大开眼界,见识了不少新鲜事:比如人们随身带钱,搭乘公共交通时要付钱。英国贵族举手投足间无拘无束,甚至在白金汉宫也不例外,这一点令他印象颇深。宫廷内的人居然表现得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此情此景想必一定让裕仁吃惊不已。感慨于阿索尔公爵(Duke of Atholl)和其领地内领民之间亲密关系的裕仁表示,在这种政治体制下,“人们无须担心会滋生极端思想”。回国后,他尝试模仿英伦风范,但除了爱上并吃了一辈子的培根煎蛋外,这种模仿很快便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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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天皇卒于1926年,其子裕仁登基引来媒体广泛关注。报纸和电台不分昼夜地报道新天皇参加插秧仪式、人们挥旗游行、万灯节、授勋仪式和各式各样的神道教仪式,其中有些是新近才产生的。关于日本性精华和国体论的书籍汗牛充栋,讲座一场接着一场。不断有人对异见的危险性发出警告。学识渊博的人指出,敬仰祖先、君民连心、祭政一致等观念不仅是日本的道统,也是“科学”的准则。1925年颁布的《治安维持法》后经修改,扩大了“特高课”的权力,后者也加倍努力地铲除大学、报馆、出版社等机构内的激进分子。为了捍卫国体,军部也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特高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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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一切的高潮发生在1928年11月14日,准确的说法是:裕仁天皇在伊势神宫与祖先天照大神彻夜长谈后,于次日早晨正式重获新生,化身为一尊活神仙。两周后,新天皇一身戎装君临东京,不动声色地看着三万五千名军人列队从他面前走过。这之后,他还检阅了拥有两艘航母、两百零八艘战舰和三十九艘潜艇的帝国海军。当天,千百万打开收音机的日本人以及旭日旗飘扬之地的每个人,都通过广播听见了军靴行进、礼炮轰鸣和海军战机低空飞行时的声音。昭和时代——昭和意为“百姓昭明,协和万邦”——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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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罗德·劳埃德(1893——1971),美国演员、导演、制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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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误植为milk bars,应为milk halls。明治、大正年间,日本政府为改善人民的体质,推广牛奶的饮用,于各街道尤其是学生聚集的街区及车站广设小间的饮食店。以便宜的价格提供牛奶、咖啡、蜂蜜蛋糕等轻食,也提供报纸、杂志阅览。——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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