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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社会的方方面面通过确立上下尊卑关系而结构化,试图用位低者对位高者的绝对服从,来永久维护武士掠夺农民这一基本关系,这是封建社会的机制。作为统治阶级的武士内部的主从关系,建立在主君恩赏与家臣效力这一交换关系上,这一点没有变化,但是大名以外的武士中的大部分,居住在“城下町[51]”,变成了领取“知行米[52]”的消费者,因此,家臣一方失去了对抗主君的实力,与武士植根于农村的时代相比,即便在主从之间,主君的统治力量也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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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下面将要谈到的那样,商人的财富积累与武家财政的匮乏,使得武士与平民之间身份等级上的尊卑也得到了实质性的缓和,当然也让家庭成员之间的感情超越权力向和睦的关系发展,并不总是如前述的那样,上下尊卑的关系控制了这个时代的所有生活。尽管如此,既然封建社会的基本结构造就了这种社会秩序,那么从大局而言,无疑人的行为不得不被限定在这一框架内。作为将这种社会关系合法化的意识形态,在这个时代的思想界占据重要地位的就是儒教,尤其是朱子学的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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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大众好不容易建立起了乡村组织,向着提升社会地位迈进了一步,却再一次被禁锢在新的统治阶级强权下。虽然平民中依然保持了传统的神佛信仰,但在依靠自己实力爬上统治阶级地位的战国大名以及地位在他们之上的诸如三英雄等武将们的眼中,既不存在神佛之类的既成权威,也无意尊崇儒学等纸上的道德。德川家康之所以邀朱子学家藤原惺窝讲学,起用其门人林罗山,将禅僧崇传、天台僧天海聘为顾问,也只是依靠武力的胜利者按照室町时代以来的统治者的习惯,利用与五山相关的文化人而已,并不代表他信奉儒教和禅宗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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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随着封建秩序的巩固,以及社会对学术理论的需求日渐高涨,人们开始意识到儒学,尤其是其中的朱子学作为支撑封建社会伦理的理论有效性。特别是从五代将军纲吉时起,幕府改变了过去武人独裁政治的风气,采取文治主义政策,开始积极奖励儒学,委任罗山之孙信笃为大学寮长官,让他将私塾移至汤岛培养学生。不过,这件事也只是意味着林家受到了特别保护。朱子学变成官方承认的学问,昌平坂学问所成为幕府的官学,还是在过了很久的1790年(宽政二年)即松平定信实施了“宽政异学禁令”(这也并不是禁止朱子学以外的学术研究)之后了。无论怎样说,必须承认以朱子学为代表的儒学获得了封建社会正统哲学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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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自然界中天地阴阳的二元对立视为支撑人类社会上下等级秩序的形而上学原理的朱子学理论,对于封建社会的统治者而言是多么合乎胃口的思想,这也可以从林罗山攻击天主教的一个事例中窥见一斑。他说天主教鼓吹地圆说,但如果地球是球形的话,天地间的上下关系便不能成立。朱子学的社会哲学中,存在着能满足封建统治者政治需求的内容,它主张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两者之间必须有尊卑之分,如果没有的话便会扭打成一团,秩序不存。只有遵从君臣、父子、夫妇等所有的上下尊卑关系,下服从上,天下才能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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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朱子学领域中,除了林家的学术权威,还有木下顺庵一派、山崎闇斋学派等,他们的思想并不相同,但这些学派在学术理论上的分歧具有多少现实意义,十分令人怀疑。与此相比,更需要了解的是,同为道学先生的他们超越分歧提出的日本伦理规范究竟是什么,我认为这对于理解封建社会的儒教哲学所发挥的历史性作用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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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系统鼓吹这类日常道德的文献中,最为典型的是贝原益轩的《大和俗训》以及其他通俗训诫读物。在这些书中,除了鼓吹谤君即为不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孝顺父母、弟侍兄长乃是人类道德之本外,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有关女性的道德训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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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书中反复强调,妇女有七出之罪,只要符合其中任意一条,被丈夫休掉也无话可说。除无子、生病这两条实属无奈而无法归咎于本人之外,其他如嫉妒、口多言等五条,必须谨小慎微地严加警戒,避免被丈夫逐出家门才是妇人之道。嫁入夫家后,须将公婆看得比亲生父母更重要,遵从他们的指令,即使公婆不爱自己,呵斥、厌恶自己,也不得怨恨。妇女没有主君,须将丈夫视为主君加以侍奉,即便丈夫犯错,亦不得怨恨和嫉妒,如此种种,将对夫家奴隶般的顺从当成妇女之道来进行教育。著名的《女大学》可能是某人借用了益轩的训诫写成的文章,从中可以看到,它不仅是对女性的训诫,而且通过封建社会中超阶级地象征从属立场的女性道德,鲜明地反映了封建道德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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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而言之,益轩的训诫书所反映的这种程度的日常道德,并不是朱子学或者其他某个特定学派的思想,而是包括从儒学到国学在内贯穿整个封建学术伦理的共同道德规范,这些思想,至少在表面上公然统治了思想界,可以说这是古代社会与封建社会之间的巨大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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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封建社会的思想并不总是按照统治者的愿望发展。正如封建社会中有矛盾、有发展那样,思想界也并非永远停滞不前。对朱子学非人性的禁欲主义的反抗,首先出现在朱子学派的内部,这便是力图抛弃朱子的佛教哲学理论而直接回归孔孟学说的古学派的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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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鹿素行写了《圣教要录》一书,发出了否定朱子学的第一声,接着,京都商人出身的伊藤仁斋,提出了取代朱子学理气二元论的气之一元论哲学,从而创立了堀川学派。稍晚的荻生徂徕,倡导古文辞学,创立萱园学派,与堀川学派一争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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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必须看到,古学派三祖师的哲学理论虽然各不相同,但重要的并不是学院派理论的异同,而在于三派都同样重视事实而不是空洞的理论,较之形式上的道德戒律,更尊重人情的自然,重视积极的行动而不是保守消极的态度。正如创立武士道学并宣扬太平社会中的武士修养的素行、在京都富商中享受着平静生活的仁斋、成为第八代将军吉宗的智囊并协助其再度强化封建秩序的徂徕等人那样,尽管他们彼此间有着不同的社会立场,在上述共通的思想主张上,显然都显示出了近代思想的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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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抛弃武士身份而成为浪人进而从朱子学转向阳明学的中江藤树,以及出自其门下并强调日本风土特殊性、论述了日本独自学术理论必要性的熊泽蕃山等人,都是这个时代的儒学家中堪称富有个性的思想家。另外,还有一位彻底发展了蕃山理论的学者,他就是富永仲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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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基是曾在大阪商人建立的学校—怀德堂学习过的商人儒学家,他否定一切既成理论的普遍合理性。他一语道破,儒教是古代中国之道、佛教是古代印度之道、神道是古代日本之道,它们都不是现代日本之道。古学派以及阳明学派虽然从朱子学的权威中脱离,但没有摆脱儒学的桎梏,在这一背景下,唯有仲基一人,抛弃了一切先入为主的观念,意识到必须与历史的现实相结合来创造哲学。虽然他的主张还未形成积极的内容,但为后来国学以及其他崭新的、非儒学思想的勃发打下了理论基础,值得给予高度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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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道在这个时代占据优势地位的是与儒学学说结合在一起的儒家神道,但其中也存在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严厉批判儒教思想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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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都不断为商人进行通俗演讲而体会到民众生活意识的增穗残口,批判重视形式上的礼仪而无视人性的儒教道德,他指出缺乏爱情基础的婚姻让众多男女陷入不幸深渊的现实,主张男女必须以恋爱为前提结合在一起。他不仅大胆提出自己的观点:哪怕是通奸,只要是不惜生命的真实爱情,即使被杀也应该将爱情坚持到底,而且他还指出男尊女卑是中国的思想,日本神道采取的是男女平等的立场,他的观点是很久以后进入明治时代才出现的近代家庭观念的先驱。只是,残口的主张是以封建以前的日本原始、古代的生活习俗为准绳,对封建道德提出的批判,因此,从这一意义而言,可以说反而与后来国学者复古神道的思想一脉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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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请制度[53]作为鼓励取缔天主教的手段加以实施,它强迫所有人成为某一个寺院的檀家[54],其结果是赋予了佛教堪称国教的地位,但是这种政治上的保护制度却只是促进了僧侣的堕落和思想的僵化。江户时代的佛教教团,尽管在社会上拥有无法排除的势力,但在思想界变成了完全无力的、愚民的信仰。除了十七世纪中期明僧隐元将禅宗的一个宗派黄檗宗传到日本,之后没有新创立任何一个宗派。随着信仰的低俗化,佛教美术中也几乎没有出现值得一提的作品。唯有圆空,游历于全国各地,并制作了大量富有独特个性的佛像,在佛教美术史上放射出最后一道光芒(图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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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6 圆空制作的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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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学兴盛,取代了直至前代佛教所占的地位。与宣扬来世和出世为其原则(尽管事实上专门宣扬现世利益)的佛教相反,儒学宣扬现世的哲理与道德而不讲“怪力乱神”,从本质上而言无疑是现实主义的学说。并且,儒学虽然对被统治者鼓吹绝对服从的思想,但也教导执政者用心执政,因此,随着儒学的繁荣,“经世济民”的学说,用今天的话说即近似于政治学、经济学的学术理论也开始盛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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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极其关心政治的徂徕学派有众多论述政治经济的著作,如徂徕的《政谈》,徂徕门人太宰春台的《经济录》等都很有名。他们不满足于抽象的哲学理论,从正面论述社会现实问题,应该说是一个巨大进步。然而,尽管封建社会的矛盾终于露出了端倪,但是这个时代的政治经济理论,尚未充分预见克服这些矛盾的历史发展道路,与江户时代后期的同类著作相比,似乎大多不太具有现实性。徂徕说,为了重建社会,只要首先考虑武士和农民的利益就行了,完全不必介意商人破产,虽然作为基于武士本位立场,旨在重新强化封建制的享保改革的政治顾问,有这样的言论理所当然,但是他提出的武士归农的手法却缺乏现实性,难免有逆潮流而动的空谈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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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从徂徕的观点中看到的那样,这一时代的政治经济理论,均建立在维护封建秩序这一终极目标的基础之上。虽然原则上是尊重封建社会的基础产业农业和农民的重农主义,但是,那也只是迫不得已的策略而已,目的在于保持对农民的掠夺以支撑武士统治地位,因而必须防止农业生产力遭受破坏。从将农民作为人来尊重、提高他们的生活和福利这一意义而言,农民并没有受到重视。因此,在四民的排列上,农民在形式上排在商人之前,但是实际负担远远超过商人。“农民和湿手巾,越拧越出水”(《百姓盛衰记》)这一谚语,成为收税官吏的座右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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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意义上的重农主义成为常识的封建社会中,农民的生活只能停留在勉强维持再生产的最低水平线上。当政者不厌其烦地干涉农民的日常生活,甚至颁布不准穿丝绸服、休掉喝茶过多的老婆等条目训诫百姓。在如此状态下,即便不被当政者逼迫,在自上而下的榨取和商品经济的渗透中苟延残喘的农民,为了避免破产,只能安于最低的生活水准,如同牛马般地干活。虽说江户时代中的庶民文化极其繁荣昌盛,那也只是城市商人的文化,在忙于日复一日劳作的农村中,值得一提的新文化发展成果少之又少。封建社会成长期中,文化还没有达到偏向城市集中的地步,因此,推动历史前进的力量也可以说更多来自农村。但是进入江户时代之后,城市与农村的落差反而比前一个时代更为加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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