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625648
1706625649
平安初期的最澄、空海的佛教思想也并没有明显地缩短佛教与文学的距离。《日本灵异记》中的现世利益之说虽扩大了话题的范围,但并不具有提高文学质量的力量。但即便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国家佛教不同,佛教作为与个人的生存方式、利害、生死相关的理念,甚至说是思想,在社会中广为流传,这是不争的事实。到了平安中期,净土思想已经初具规模并展现了高涨的气势。
1706625650
1706625651
随着假名文字的成立,平安朝文学开花结果,无论是和歌也好,物语也好,日记也好,都逐渐加深了与佛教思想的关联。建筑、雕刻、绘画等领域引入净土思想,诞生了很多豪华优美的名作。同时,在文学的世界里,净土思想为故事增添了典雅的色彩,如《源氏物语》六条院中春夏秋冬的设置。
1706625652
1706625653
与净土思想相比,佛教的无常观与王朝文学的情绪有着更深的渊源。贵族世界的“雅”,即使表面上呈现出华丽、明朗、堂堂正正的姿态,但其面纱下一定会与寂寞、悲伤、黑暗交织在一起。“雅”的美学凝视着寂寞、悲伤、黑暗,并因深入其中而使美学意识得到了进一步打磨。歌集作品,经过了从《万叶集》到《古今和歌集》的过程,正朝着平安中期的私家集、敕撰和歌集方向发展。这个过程中,无论是四季和歌还是恋歌,都朝着吟咏季节变迁引发的寂寞,朝着吟咏不如意的恋慕之心的方向发展,抒情的质量也在不断加深。我们试着比较一下《伊势物语》与《源氏物语》,虽说两部都是以恋爱的苦闷、恋慕之不可思议为主题的作品,《伊势物语》保持着轻松明朗的气氛,而《源氏物语》却被阴暗沉闷的气息所笼罩。《源氏物语》中频繁出现“可怜”“虚幻”这样的词语,这些形容词流露出的心情与佛教无常观的距离并不遥远。也许我们可以再进一步地说,佛教,通过佛寺、佛像和佛画,带来现世利益的咒法祈祷,净土往生的仪式,民间传说等,逐渐渗透到社会中;佛教的无常观,随着末法观渗透人心,这些赋予了“可怜”“虚幻”以宗教的内涵。与《伊势物语》等其他更早的物语作品相比,《源氏物语》可以说是一部宗教性贯穿整个故事的物语作品;“可怜”“虚幻”所描述的心情,可以说在“雅”之美学与佛教之无常观相接的地方不断地深化与发展。
1706625654
1706625655
《平家物语》以这样的传统为基础,明确地将其对象化,并将这个传统当成文学方法,有意识地灵活运用。这便是《平家物语》开篇的一节所用到的手法,也可以说是以无常观为基调的整个作品的构想。
1706625656
1706625657
再一次回到《平家物语》的开篇之处,印度的“祇园精舍之钟”生“诸行无常之响”,“婆罗双树之花”暗示着“盛者必衰之势”。在印度的佛教传说中,“祇园精舍之钟”是特别的、神秘的钟,“婆罗双树之花”是特别的、神秘的花。然而对于《平家物语》的听众来说,听到“祇园精舍之钟”“婆罗双树之花”的时候,对于钟声和花的特别感觉和佛教传说中的不同。佛教传说中的钟声是病入膏肓的高僧弥留之际独自响起的钟声,花是佛祖释迦涅槃之际黯然失色的花,而《平家物语》的钟声和花,因其来自佛教的发源地而让人们感到特别。宝贵的来自异国的钟声和异国的花朵,与身边的钟声、身边的花朵一样,倾诉着世间的无常,宣告着荣光的虚无,黯然失色。当我们理解了开篇的这两句对仗后,佛教的无常观与王朝的“可怜”“虚幻”的情绪便非常自然地融为一体,同时,这种融为一体的无常思想必然让我们感到一种仿佛能覆盖遥远的印度大地一般,广阔无垠的情调。“诸行无常”这一佛教原理,并不是因为在宗教乃至思想方面不断被探索内涵、打磨理论、挖掘深层意义而出现的,而是因其具备与传统美学意识的关联,作为广泛统合现实世界的文学情调而登上历史舞台的。
1706625658
1706625659
由宗教理念与王朝美学意识融合而生的独特的无常观,要想作为统合现实的文学情调发挥作用,现实本身必须是无常世界的映射,这一点毋庸置疑。明朗的、幸福的、充满生命力的世界与无常观是不相符的。《平家物语》中讲述的事情发生在被称为乱世、末法之世的时期,可以说这正是一个适合用无常观作为文学情调编织故事的时代。因为乱世、末法之世,无常观抓住了人们的心理,成了在社会中暗流涌动的情感。
1706625660
1706625661
这个乱世是武士特别活跃、特别显眼的时代。《今昔物语集》中收录了很多关于打破传统的新武士与武家社会人际关系的民间故事。自保元平治之乱后,武士的力量成长为能撼动社会的政治势力,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在那之后20年的源平合战中,两大势力武装斗争的胜败,具有改变历史前进方向的社会影响力。
1706625662
1706625663
《平家物语》正是关于那场斗争的故事,描写了与斗争相关的种种事情,并讲述了平家的灭亡。作品中战斗的场面随处可见,淋漓尽致地描绘了大大小小的武将们令人惊叹的活跃表现,作品的主旨却并不在此。书中虽然夹杂了赌上性命的拼死一搏、血腥的杀戮与迫害的小故事,但整个作品是朝着平家一门走向灭亡的大方向发展的。以无常观为主轴的文学构想,将战斗及围绕战斗的种种都定位在主体构图之中。正因如此,武士的存在与行动才能称得上是乱世、末法之世的典型,其走向灭亡的姿态才足以成为世事无常之态的象征。
1706625664
1706625665
**
1706625666
1706625667
在平家繁荣、鼎盛的时候,平清盛官至从一位太政大臣,且是皇室的外戚,独揽大权。然而,在第六卷中清盛却溘然长逝,这是平家走向灭亡的第一步。其情景如下文所述:
1706625668
1706625669
入道相国平常虽要强,但此刻受尽病痛折磨,已是极度痛苦,他强撑病体,叹息道:“自保元、平治以来,吾数度扫灭朝敌,恩赏殊异,又忝为天皇外祖,官至太政大臣,控天下于股掌,泽荣华于子孙,现世更有何求?唯所恨者,不见伊豆国流人、前右兵卫佐赖朝之首级,此莫大遗恨也!吾身故之后,堂塔不需建,祭奉无须供,只愿早遣大军平叛,斩赖朝首级,悬吾墓上,此即上好祭奠。凡吾子孙者,宜体是心,勿敢懈。”可叹入道公临终之际,仍不思忏悔,依然杀机深沉,当真是恶稔罪盈。
1706625670
1706625671
闰二月四日,入道相国已病入膏肓,一切疗法都徒劳无用。侍从们只好用水泼湿木板,让入道公卧于其上,仍然不能稍解其热。入道公挣扎了一阵,只感闷绝难当,一口气上不来,就此一瞑不视。讣告发出后,来吊唁者络绎不绝,车马往来之声,震耳欲聋……同月七日,入道公遗体于爱宕火葬,骨灰悬于圆实法眼颈下,送至摄津国经岛奉纳。扬名日本,威震六十六国之权臣,至此亦不过成一阵青烟,飘散于帝都天空。他的骨灰虽暂奉于经岛,但日久天长,终将与海滨泥沙混杂,归于尘土,寂于虚空。
1706625672
1706625673
(出处同上,第409—410页)
1706625674
1706625675
这部分内容中,虽然不知有多少是遵循了事实,但我们可以推测,这部分的创作应该源自相关人士的真实见闻。清盛的突然离世给大家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传闻在真实见闻的基础上添枝加叶,一传十、十传百地不断扩散开来。当时是一个深信生灵与死灵作祟的时代。这种传闻恐怕是在不同寻常的离世情景中夹杂了敬畏与恶意,又交织了迷信的结果吧。
1706625676
1706625677
尽管如此,这部分故事夹杂着事实与传闻的叙述,作为对一个家族统帅之死的描写,作为文学性的诸事无常的表现,创造出了缓急自在、无可置疑的文章脉络。
1706625678
1706625679
极尽富贵荣华的清盛在临终的床榻上,他所希望的无论是权力地位还是名誉都已得到了,唯一让他心里放不下的是,没能取下赖朝的首级。他嘱咐后人要将赖朝的首级取下并挂在自己的墓前。成功跻身贵族阶层并攀至顶点的清盛,临终时武士之魂、武士之根犹在。家族与家族的斗争是以取下大将首级来定输赢的,这是武士之道。清盛在临死前,不,即使是死后,也要努力践行武士之道,生是武士,死亦是武士!将对方大将的首级挂在墓前,光是想象的画面就够血腥了。但透过这种血腥,才能表现武士真正的存在意义,即使在临终之时,清盛也没想躲避这种血腥。不躲避,甚至坚持用武力打倒敌人的目标,此处仿佛诉说着一个家族的统帅应有的面貌。
1706625680
1706625681
但作为家族统帅的清盛,却没能战胜病魔,因发烧而荒唐离世。清盛死后,吊唁的车马络绎不绝,这证明了清盛、平家一门权势的强大。前来吊唁的人中,不乏对清盛或对平家心存不满、愤怒、怨恨之人,但他们还是愿意承认平家的力量,甘愿在其庇护下生存下去。清盛之权势、平家之权势也是得到了这些人的支撑。
1706625682
1706625683
清盛死后的第三天,其遗体被送去火葬。这时也许也有很多人参加葬礼,但文中没有提及,仅出现了运送骨灰的僧人圆实法眼的名字。从“车马往来之声,震耳欲聋”的热闹吊唁,到“亦不过成一阵青烟,飘散于帝都天空”的凄凉火葬景象,是鲜明的场景转换。与家族及身边人断了联系的清盛、郁郁而终的清盛,不得不化为海边的细沙、无形的泥土。这里让开篇诗句“骄奢者绝难长久,宛如春夜梦幻;横暴者必将覆亡,仿佛风前尘埃”化为具体的景象,清晰地浮现出来。至此,清盛的一生伴着寒冷的无常之风终了。
1706625684
1706625685
此后,平家随着每卷内容的发展慢慢走向灭亡,故事变得更加无常。其中,在第七卷末尾,无常文学的表现上升到了一个新台阶。那是平家一族火烧福原(现神户市)大内,逃往濑户内海的场面。此处日语原文以七五调为主体的音律和对仗结构表达,可谓惊心动魄,让人禁不住想出声朗读。
1706625686
1706625687
次日天明,一把火将福原大内焚荡无遗。自注上而下,皆舍陆登船。弃别福原,虽不像离京那样难舍,但众人心中仍有些依恋。薄暮时渔翁烧藻所冒轻烟、清晨时尾上之鹿呦呦鸣叫,还有海涛拍岸声、夜间映于袖上的月影、草丛中的蟋蟀,种种耳闻目睹之物,尽都勾动愁肠,惹人哀思。昨日东关之麓并辔而行,总有十万余骑;今朝西海之浪解缆航船,区区七千余人。云海沉沉,青天垂暮;夕雾隔孤岛,明月浮海上。乘风破浪,日复一日,帝都已山川远隔,如在云外。遥思故土,相对无言,唯有泪洒千行。望那浪上白鸟飞翔,不正是在原某人于隅田川上所询问的“都鸟”么?一想到这鸟名,多少人心头又涌起了思乡之情啊!寿永二年七月二十五日,平家阖族出奔。
1706625688
1706625689
(“岩波日本古典文学大系”《平家物语 下》,第116—117页)
1706625690
1706625691
接近末尾的“在原某人”当然指的是在原业平。这是一种修辞手法,通过唤起《伊势物语》的旅愁,让没落的平家披上王朝风格的“雅”的外衣,给无常观添置哀愁。音律和对仗表达也是为了体现适合无常事实之情调而做出的选择。“即使是灭亡,也希望它是美好事物”的愿望是讲述之人与听众共同抱有的感怀。
1706625692
1706625693
弃别福原后,平家彻底走上了灭亡之路。武将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清盛嫡系的最后一个人物六代被斩,至此平家一族不剩一人。洋洋洒洒共十二卷的《平家物语》随着平家的彻底灭亡而结束。第十二卷末尾处文章如下:
1706625694
1706625695
少主六代出家后,称为“三位禅师”,在高雄虔诚修行。有人向镰仓殿进谗道:“平家的儿子、文觉坊的弟子,即便剃发,也难剃心啊!”于是镰仓殿频频上奏朝廷,终于迫使朝廷下诏,命判官安藤资兼抓捕六代,押赴关东。又派骏河国住人冈部权守泰纲,在田越河将六代斩首。六代本来在十二岁时就该命绝,一直苟延到三十余岁,全赖长谷观音利生护佑。自此,平家断嗣,子孙用绝。
1706625696
1706625697
(出处同上,第422页)
[
上一页 ]
[ :1.706625648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