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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句话说,兼好的无常观,与那种赞颂月亮与花朵的优雅的审美观,以及区分贺茂祭上乡下人毫无雅趣的行为和享受欢庆后落寞之美的风雅行为的看法,并不是无法相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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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人世间,没有永恒之物,没有一个绝对的存在或一个绝对的真理。物、人和事总是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如果对它们存有执念,则是一场虚空。这种想法在《徒然草》中随处可见。然而,兼好虽然认为不该对短暂的物、人或事存有执念,却也并不试图对它们无动于衷。相反,正是因为并不痴迷,所以才会对物、人和事抱有一种知性的关心。他不会像平安贵族那样耽溺于欣赏月亮或花朵,但会反复思考月亮和花朵短暂的美。另外,他不会像节日里的许多人那样躁动喧哗,但是会对那种不知从何时何地而起的节日,逐渐热闹起来,达到高潮,又逐渐失去活力,变得灯火阑珊的整个过程,抱持一种异于常人的兴趣。结合这些因素去思考人生的枯荣盛衰。这就是兼好的无常观。他的无常观并不与对月亮和花朵的欣赏之心对立和矛盾,也不与对节日盛衰转变的欣赏之心产生对立矛盾。相反,正是因为他认为世间万物都是短暂的、空虚的,才会去定睛细看,发现它们独特的意义和价值。这就是兼好。与那种觉悟了世间无常之后就断然出尘绝世、一心向道的修行方式很是不同。兼好过的是一种不离道也不求道的生活,这在下面他关于法然的叙述中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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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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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问法然上人:“念佛的时候容易打瞌睡,无法全身心投入修行,应该怎么办呢?”上人答道:“请在醒着的时候念佛。”回答真是妙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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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人还说过:“往生,信则必然,犹豫则未必。”但是也说过:“即使边犹豫边念佛,坚持下去,同样可以往生。”也是至理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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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1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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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然是一位典型的、孜孜不倦的佛法探求者。他的主要著作是《选择本愿念佛集》,在该著作中,他充满热情地阅读和解释经文,并努力向自己和他人揭示佛法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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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上述段落中的法然,其求道者的形象却并不鲜明。法然的这三句话,都是以回答某人的问题的形式说出来的,跟那种一心求佛修道的形象比起来,这里的法然更像是轻松地缓缓坐下来,敞开心扉来体会对方的感受,然后稳健地提出自己的发言。这让人觉得他是一个融通无碍的人。这是兼好笔下的法然,关于这位法师,兼好用了三次“尊贵”这个词来形容。这说明兼好心中是十分尊重法然的。并非求道者的兼好,面对一心向道的法然,并不是对于其严苛殉道的精神产生共鸣,而是法然能够在不同的场合与不同的人轻松交谈的悠闲自在有所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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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好作为这种离俗遁世者,对自身时而产生的感悟进行总结,就形成了《徒然草》。如果说用一种沉静不乱的心态、冷静客观的视角去观察事物,加以轻盈而知性的思考,再把观察到的事物、思考出的内容用语言表达和描述出来,就形成了随笔的话,那么在求道方面可以说不甚精进的兼好,却完全满足了做随笔家的条件。作为佛教徒,兼好只能算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但正是这种高不成低不就,形成了他思考向外延伸,思维又向内纵深的特征。求道者写不出《徒然草》,他们能写出《选择本愿念佛集》《教行信证》《正法眼藏》,却无论如何都写不出《徒然草》。对于既是遁世者又无法一心求道的兼好来说,能写出《徒然草》那样的文章,简直就是一种天命。《徒然草》的初段写道“徒然索味”,由这样的词句中,我们可以读出兼好那种遇到了天命之职的心绪。之前我们引用过开头的原文,现在再引用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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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然索味,闲坐砚前,心中感悟颇多,随笔写来,有些事想起来觉得既怪又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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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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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好有一种自觉,他不在乎自己写的东西会得到世人什么评价。他就是书写一种以自我为本位的闲暇之作,或者说打发时间之作。当时人们在公的世界中,为了统治而书写的都是模范、先例、重要事项等。即使在私的世界中,也要写那些得到了传统价值观认可的和歌,人们共同经历的大事件,或是拥有很多读者的物语(小说),等等。在这样的时代里,兼好这种自己独有的思考、面向自我的写作到底要往哪里去,应该如何定位呢?兼好对自己的写作抱有一种不知在何处立足的想法,也就是必然的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写下的是似乎曾在胸中涌动出现过,但又不自觉间消失的东西,我并未将它们综合整理,而是随着思绪记录了下来”。这种自我定位的无意识反映了兼好的那种不知如何定位写作的困惑与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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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使不清楚自己的写作该如何定位,以及不知谁会如何阅读它,但兼好却仍然热忱不减,任由自己的兴致带着自己的笔自由驰骋。他当然是一句一句地把自己的思维写下来,但如果思维和写作的齿轮很好地咬合在一起时,就会出现“文章天成、妙手偶得”的境界,就好像思维自己把自己写了出来那样自然,而且写着写着也会唤起下一个想法。写作,能给人带来一种神秘的热情。兼好表达说,那就“好像进入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状态,心气昂然而至”。写作时能感受到的那种热情,是一种无法在其他地方获得的独特体验,而在其中感受到的心跳和心绪,是使《徒然草》的各章各句连缀成篇的驱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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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绪和那种昂扬之气相互交织、交流,相斥相吸,又融合为一。《徒然草》诞生在这样的基础之上。而且,在思想和写作之间发生了复杂多样的活动。面对笔墨纸砚的兼好,精神上开阔而宽广,向着描写对象逐一投注以沉着而冷静的关注目光,思想的锐利和深刻给表达带来了一定的厚重感,甚至带来了阴影,用文字表达出来的语句又唤起了新的思考。在这样的思维活动中,自己是主体吗?还是思维在前面跑,自己只是在后面追?由于区别不明确,思想和表达之间的来来往往,不断促成彼此的加强和升华,愈发增加了《徒然草》一书的复杂微妙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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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提到,《徒然草》的写作,对兼好来说像是一种天命之职。但如果换一种说法的话,在思考和表达的交替进行中,兼好没有感受到徒然和空虚。虽然说兼好既不能彻底做官,也无法彻底修佛,但是当谈到写作时,兼好却具有一双冷静和客观之眼。沉迷于思考却又不失思绪的“轻盈”,一边思考一边写作,一边写作一边思考,这种经营文章之乐,可以说深入兼好之内心深处,使他享乐其中。他说“我写下的是似乎曾在胸中涌现,但又不自觉消失的东西,我并未将它们综合整理,而是随着思绪记录了下来”,正体现了他那种锐利又不乏柔软的思考。兼好用明晰翔实的语言将思考表达了出来。初看来似乎平淡无奇的244篇文章,表达了他对自然、历史、人生、人情那种精微的观察,足以动摇读者之前的观点。接下来的引文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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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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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今天想做的事情,被另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耽搁了,于是一天在忙乱中度过了。有时等待的人来不了,没有约好的人却来了。计划好的事情落了空,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却意外发展顺利。麻烦的事情圆满解决,简单的事情却不顺利。经常会有这种结果与期望不符的事情发生,一年如此,一生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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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计划的事情总是难以实现吗?其实偶尔也有如愿的时候。所以,所有的事情不能一概而论,要知道世事无常,有这个觉悟,才不会总是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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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2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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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描写日常生活到对无常观的表达,看待事物时坚定的态度,逻辑的严密准确,精当的结尾,都使得行文熠熠生辉。特别是有时事情会发生得很偶然,很出乎意料,有时候还偏巧就如预料般发生了,因此不定和无常之感会更重。对这样的事的描写,兼好可谓出神入化,读来让人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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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擅长内省和明察的遁世之人,因为隐退而背离世界,反而在一定距离之外对世俗抱有一种知性而冷静的关心。由此,一本在此之前从未有过的孤独思索之书《徒然草》便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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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徒然草》与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并称日本随笔文学的双璧,作者为吉田兼好,创作于日本南北朝时期(1336—1392年)。书名依日文原意为“无聊赖”,全书共244段,由互不连贯、长短不一的片段组成,有杂感、评论、带有寓意的小故事,也有对社会各阶层人物的记录。作者创作时兴之所至,漫然书之,这些文字有的贴在墙上,有的写在经卷背面,作者死后由他人整理结集而成书。——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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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本章出现的《徒然草》现代汉语译文均引自《徒然草》,尤冬梅译,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8年6月)。——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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