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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结束这女人跌入谷底的一生呢?我们不指望能看到一代男乘船驶向女护岛般的大团圆结局。但如果沦为野妓的一代女,最终因衰弱而死,就相当于给情爱定了罪,她人性的光辉恐怕也会一同归于虚无,一代女以情爱为轴心的一生恐怕也会堕落到毫无生命力和魅力的时光洪流中。这不是西鹤所希望的。西鹤最终选择了让一代女进入佛道的结局,也没有单纯地否定情爱。最后,一代女参拜大云寺时,仿佛看到了很多似曾相识的脸庞,都是她年轻时见过的男子。“我平心静气地看着这些罗汉,觉得每一尊都仿佛是过去的熟人”(出处同上,第453页)。她虽度过了灰暗凄惨的一生,却坚持走色道,活出了“好色”之徒的样子,这是符合一代女的完美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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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了《好色一代女》的两年后,西鹤发行了《日本永代藏》,4年后发行了《世间胸算用》。与以男欢女爱为主题的“好色”系列作品相比,这两部作品主要描写生活在都市中的城市居民,是以城市居民们在商业上的浮浮沉沉、维持生计为主题的短篇小说集。这类作品被称为“城市居民物”,代替情感上的欲望,将充满着物欲和金钱欲的世界展现在人们面前。西鹤从描写以拥有财富为前提、毫无忌惮地纵欲玩耍的《好色一代男》,转向真实地描写欲望和生活或欲望和金钱之间无法割断关系的“城市居民物”,将视角定位在构成社会基础的经济生活上,描写围绕着金钱的成功与失败,也描写成功与失败的悲喜和种种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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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创造“好色物”的基本思想是肯定情爱的欲望和喜悦,认为其中充满了人性情感,西鹤推动“城市居民物”前进的基本思想是,将人们的物欲和金钱欲、维持日常生活经济的种种努力,看作具有人性价值、社会价值的东西。我们在“城市居民物”第一部作品《日本永代藏》的开篇之处能看到下面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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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第一要事,莫过于谋生之道。且不说士农工商,还是僧侣神职,无论哪行哪业,必得听从大明神的神谕,努力积累金银。除父母之外,金银是最亲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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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波日本古典文学大系”《西鹤集 下》,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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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色”(风雅)自古以来就有。与诗歌物语中反复表达出的风雅内容相比,西鹤通过自己的眼睛,真实精准地捕捉到了在金钱至上的商业资本主义(室町时代后期开始,以都市为中心扩展开来的新体制)中,什么是强大社会力量的源泉。西鹤非常清晰地认识到:人是与欲望共生的存在,时而被欲望困住、被欲望支配,这是一种社会事实。“好色”亦如此。在此基础上,西鹤谈到了与年龄相符的、具体的生活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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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十三岁以前都是天真无知的孩子,到了二十四五岁受父母指使而劳动,然后就要独立谋生。到了四十五岁积累供一生享用的财产,从此以后,可以吃喝玩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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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1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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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反映出了西鹤对城市居民们所期盼、所祈求的一生的看法,这是西鹤的标准。西鹤深知这个标准很高,很难简单地做到并遵守;而且他深知如果小说里的人物都按照这个标准活着就没意思了,人物就没有魅力了。《日本永代藏》收集并描写了家业长期繁荣昌盛的城市居民家,上面所说的这些基准在大多情况下是能够遵守的。但是,走隆昌之路的商人和手艺人们的智慧、觉悟、努力、幸运是远远超出了标准框架的不寻常之物。将这一切写活了的西鹤之笔,充满了不亚于好色物系列的魅力,现实且锐利。西鹤大胆地肯定了人的金钱欲和积累财富的行为,在这种肯定的背后,永远都有着一双捕捉真实世界的眼睛。下面这段描述了堺市城市居民与大阪城市居民之间的不同风气,西鹤的写实主义面貌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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堺这里的人都是温柔敦厚的。他们梦中也忘不了算盘,家中过日子精打细算。人们外观上喜欢华丽,做事严守礼节,是一个颇为风雅的地方。不过,这里有些古板,从外地来的人难以久待。从元月到年三十的预算一次完成,不另外多花一文钱。任何物品都在预算之内购置,过日子稳稳当当、踏踏实实。男人的捻线绸缎外挂,三十四五年都不拆洗。一把平骨的扇子使用几个夏天。女人把出嫁时的衣裳原封不动地传给女儿,女儿再传给孙女。连折痕也没改变,小心地保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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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有三里之隔的大阪与堺市竟有天壤之别。只要今日得到了满足,明日如何暂且不管。人们追求一时的奢侈豪华,这也是因为大阪的城市居民盈利巨大的缘故。女人的气量更大,除盂兰盆和春节的盛装以外,还临时做衣裳,毫不珍惜,穿破就当作布片弃置到针线箱中。堺市靠节约过日子,大阪则讲究奢侈排场。人们的风气因地而异,这都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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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1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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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在谈论着堺市与大阪的不同,但西鹤并没有站在某一方,也不是从客观的立场简单地记录事实。不同就是不同,把不同明确写出来的同时,将不同中反映出的人们生活方式、社会存在方式作为人世的怪异之处享受着,这才是西鹤的立场。上面这段引用出自《堺市町家——樋口屋》一篇,堺市的节俭风气是故事的着力点,但在描写大阪城市居民时,同样的好奇心将会朝着奢侈、浪费的癖好奔去。西鹤的好色物系列、城市居民物系列对人世万物抱有无穷尽的好奇心,毫不吝啬地给他所观察的、表达的内容注入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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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鹤晚年的杰作《世间胸算用》聚焦除夕夜这一天,将欲望、智慧、感情交织在一起的城市居民世界的悲欢离合,通过亲人们金钱纠纷的形式,活灵活现地展现出来。该作品由20篇短篇组成,无论哪一篇都交织了浮世的滑稽与苦闷,人的狡猾、愚蠢与温暖,能勾起读者浓厚的阅读兴趣。比如第一卷第四篇的《老鼠送书信》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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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家很吝啬的母子,儿子们住在前面的正房里做些买卖,母亲一人住在后面的偏房里,过着隐居的生活。除夕那天,老太太突然号啕大哭着说:“今年元旦的时候,妹妹给我的一包贺年银子当天晚上就被偷走了,都整整一年了,到今天也没有找到,让人很不舒服。这新年过得真是心神不安,什么都觉得没意思啊!”家里的人们都被怀疑了,大为扫兴。扫房快结束时,从正房屋梁的缝隙间找到了那包贺岁的银子。大家都说这是老鼠干的,老太太却难以相信他们的话。她拍打着铺席嚷嚷着说:“我从没见过能走这么远的老鼠。一定是谁偷了银子后嫁祸给老鼠的。”这时正好有位医生路过,试图安慰老太太,引经据典地说明老鼠的能耐,列举古今老鼠搬走它们生活用具的故事,但老太太听不进去、仍不相信。众人冥思苦想后,将住在大阪长堀专门驯鼠的藤兵卫请了过来。让老鼠当场表演送书信、买年糕,老太太这才相信,不再闹了。但是,故事没有就此结束,最终的结局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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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看来,老鼠也会拿走钱包。我的怀疑终于打消了。不过,真不该让这么一只爱偷东西的老鼠住在正房里。这整整一年,老鼠使用这包银子的利息,应该由正房的人如数付给我!”在她的讹赖之下,算定付出一成半的利息,老太太在十二月底的晚上收取了。她说:“这回可以安心过年了。”然后心安理得地独自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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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2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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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让人无语的刁难和找碴儿,但因为老太太找碴儿找得过于堂堂正正,又让人恨不起来。恐怕住在正房的儿子们也是同样的心情吧。这里让人眼前不禁浮现出儿子们一边心里嘀咕着“哎呀,服了”,一边掏钱付利息的样子。从头到尾都十分吝啬的母亲和儿子们,一边怀疑对方,给对方泼脏水,一边又想办法找解决问题的折中办法,这正是生活在俗世的普通百姓的样子。西鹤对这样的俗世和百姓的兴趣,成为观察万事万物的原动力,从而迎来了鲜明地反映时代之色的近世小说的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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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以除夕夜的寺院为舞台,西鹤津津有味地描写了跑来寺院的形形色色的人物,通过这些描写,我们可以看出作家西鹤的努力勤勉。下面这段描写了一个男人原本打算混进寺院偷东西结果却什么都没偷成,他一边讲着自己的境遇一边流下眼泪,僧人面对着他,正要劝他深刻反省,就在这时形形色色的人物纷至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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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有个女人匆匆忙忙地跑来说:“侄女刚才平安分娩了,我前来告知。”不久从女人身后又来一个人说:“戒指店的九藏,刚才和要账人发生争吵,上吊死了。半夜过后举行葬礼,劳您大驾,请您去火葬场。”在千头万绪、一片喧嚣中,裁缝铺又差人来打招呼说:“您送到铺里的白色窄袖便服眨眼间被人偷走了。要是无论怎么寻找也找不到,就用银子赔偿,不会让您吃亏的。”东邻来人说:“实在是不情之请,今夜水井突然坏了。在过新年的这五天中,想从这里打水。”接着,有一个最要紧的施主家的儿子,因过分挥霍金银,弄得狼狈不堪,必须离家出走。按照母亲的主意,在这里寄居到正月初四,住持也不得拒绝。既然居住在浮世之上,腊月的僧人也不得闲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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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305—3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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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寺院来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反映出了作者丰富多彩的想象力。西鹤能像这样发挥想象力,正是因为他对俗世的种种都很感兴趣,津津有味地观察着真实的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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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西鹤是小说世界的革新者,那么比西鹤晚两年出生,又比西鹤晚一年离世的松尾芭蕉则是给俳谐世界带来了巨大变革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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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我们介绍了,西鹤最早出名是因为“矢数俳谐”,一天一夜内吟出几千几万句,这种带有一部分游戏性质的演出是人们的一种消遣方式,这正是芭蕉所处时代中俳谐世界的现实。即使矢数俳谐(角逐一定时间内吟诵句子数量的多少)是非常极端的情况,但吟出句子的形式与内容,在当时确实是次要的,俳谐在一般情况下也多会被视为学习连歌、和歌之前的预备学习。使用俗语创造出即兴的诙谐与幽默是俳谐的有趣之处。从流派上讲,贞门派和谈林派收获了很多人气。芭蕉自身也曾隶属于谈林派一段时间,这里我们先看一下谈林派之祖西山宗因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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