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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286 画中人下颌前凸,双手正向两侧展开,似乎要脱掉身上的短外褂,怎么看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作为背景的云母印刷画纸的一部分也是黑色的,再加上墨黑的头发、和服上黑色的襟领,黑色的画面营造出符合坏人身份的气氛。但整个画面并没有因为全部为黑色所掌控而变得模糊不清,脸部、胸口和双手都是色彩鲜明的白色,将演员营造出来的紧迫感和跃动感淋漓尽致地传递出来。画中人眉尾高高上挑,整条眉毛扭曲不平,一双用红色晕染的眼睛中,眼瞳向内侧聚合,长长的鼻子向下低垂,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显示了他强烈的决心。他的发髻松散,有一两缕头发垂到了右侧脸颊旁,这也昭示了一心向恶的奴江户兵卫内心斗志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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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288 充满着戏剧色彩的面部和他同样充满着戏剧色彩的双手动作相呼应。右手手背对着观者,指甲露出,五指张开向前送去,左手手掌面对观者,也呈五指张开状向前送出。双手的形状略微有些奇怪,尤其是左手弯曲的角度稍有些不自然,还有手指的排列也有些不自然,手指与手掌之间也有点不协调,这不禁令人想到是不是画家的手法还不够娴熟。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画家应该是故意让人意识到这些不自然的扭曲,写乐应该是想表现坏人谋划作恶的瞬间,演员突然做出的动作令身体变得扭曲。内心翻涌蒸腾的邪念扭曲了面部,令人通体生寒,白色部分自上而下从头部穿过胸口一直到达双手,给人一种扭曲的感觉。这种夸张的表现方式正是歌舞伎表演的圭臬,写乐的画作就是捕捉到了演员在瞬间想表达的东西,并使它融入了演员的动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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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290 作为大众艺能的歌舞伎本来就是将夸张、扭曲、不自然作为自己的特点发展起来的演艺活动。歌舞伎的创立,从女歌舞伎过渡到若众歌舞伎,后来又从若众歌舞伎发展到野郎歌舞伎,再后来发展到在京都、大阪、江户三个大城市定期举行的歌舞伎。在歌舞伎的发展历史里,令人惊异的夸张、扭曲、不自然一直是不可或缺的表现方式。即使是在男性演员饰演女性角色时,演员穿着华丽的衣裳,画着浓厚的妆容,顶着以假乱真的扮相,也没有放弃这种夸张、扭曲、不自然的表演方法,将这些带入他们的表演中,这样有趣又令人开心的美才是歌舞伎的本体。所以,写乐的《大谷鬼次的奴江户兵卫》中展现出来的夸张、扭曲和不自然正是他逐渐接近歌舞伎的本质后所创作的。也正因如此,这幅作品并没有脱离歌舞伎本身,而是一幅十分接近歌舞伎本质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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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292 但是歌舞伎在舞台上演出和将饰演角色的演员画下来根本就属于两个不同的领域。到底怎样才能将演员定格在大幅的版画上,并表现出歌舞伎的本质呢?换句话说,作为演员画画家的写乐,到底是怎样使画中人如同在舞台上的演员一样栩栩如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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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294 让我们回到最初,也就是演员画的标题本身来思考一下。写乐所作演员画的标题大多数都是“XX的YY”这种形式。比如《市川虾藏的竹村定之进》《大谷鬼次的奴江户兵卫》《市川男女藏的奴一平》《四世岩井半四郎的乳人重之井》,等等。前半部分是演员名,后半部分是角色名,在戏剧表演中演员要根据不同的剧目扮演不同的角色,因此这样起名非常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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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296 然而,前后两个人名到底哪一个更重要一些呢?不论是对于演员来说还是对于观众来说,这都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对于画家来说这个问题就更加有趣了,甚至还有些麻烦。在我们欣赏写乐的两个作品时,基本上第一反应就是《市川虾藏的竹村定之进》的重点在演员市川虾藏,而《大谷鬼次的奴江户兵卫》的重点则在角色奴江户兵卫。当我们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这两个名字孰轻孰重的问题并没有被解决,若是继续探索,我们会发现在这个疑问的尽头便是演员画的本质问题。对于画家来说这两个人名带来的分裂和对立就近在眼前,而画家的任务便是凝神静气地观察在演员具体的表演中,这种分裂和对立是怎样展现出来的,不论将重点放到哪一个名字上,都要将这种含有矛盾的表演统一在一张画纸上,这个过程也正是检验画家有没有真本事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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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298 以上文那两幅画为例,《市川虾藏的竹村定之进》很好地展现了演员虾藏的个人风格,演员和角色基本上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大谷鬼次的奴江户兵卫》中的分裂和对立相比之下则表现得更强烈一点,很难说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在这一点上,关于这幅画的争论一直就未曾停歇。演员鬼次没有完全消化掉奴江户兵卫这个角色,使角色和自己的表演很好地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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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300 但是,我们换一个角度,演员和角色难以完美达成统一,便会产生破绽,这样潜在的危险才是演员画成为演员画的原因。这种分裂对立和矛盾是戏剧的原动力和生命之源,不可否认,这一点也被带进了演员画中。这就是演员大头像与另一种大头像——美人大头像——的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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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302 歌麿的美人大头像中的人物以自己的方式接受已经发生的现实,调整心态带着积极的态度面向未来,而歌麿的美人大头像的魅力也正在于这种自然的状态。画中的女性就活灵活现地站在画里,这种真实感便逐渐转化成一种独特的美感。虽然不同的美人画的颜色、形态都不尽相同,美也是多种多样的。但这些女性美的共通点便是用沉着的本真姿态面对生活的独特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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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304 但是对于演员来说,保持沉着的本真姿态是不可能的,这种沉着时时刻刻都可能被不安和混沌打破,而戏剧的魅力也正在于此。演员将精力都用在思考怎样在变化中开拓自己独特的风格上,但是演员画必须把这种动态的过程定格在静态的画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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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306 所谓演员,就是用表演来塑造一个非我的人物,这个定义本身就已经远离本真姿态这个概念了。因此在演员身上不论怎样都会有一些不自然的紧张感。著名演员能把这种不自然的紧张感当作动力,将原本的自己隐藏在另一个维度中,用自己的表演不间断地带领观众走近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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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308 写乐的演员画捕捉到了演员怀着极致紧张感时的状态。若是没有和本真的自我拉开遥远的距离便达不到这种状态。在时间有限的舞台表演中,演员时而大喊,时而低语,动作幅度也忽大忽小,有时还会不动不语,屏声静气,张弛有度地控制着整个舞台的节奏。写乐捕捉到了演员在把控节奏时注意力最集中的那一瞬间,将其定格在了画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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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310 这种时候演员的气势最足,也是他最像演员的时候,更是他最贴近角色人物的时候。对于写乐来说,将演员这一瞬间的样子定格在大幅锦绘上,就是让画中人物永远活在舞台上的办法。而演员这一瞬间的状态就是被紧张感压迫到了极致的样子。从鸟居清信开始的演员画的传统中,尽管也有一些描绘演员的脸部和身体的固定模式,但是为了在上半身的特写画中表现出演员本身的气势,画家必须用柔软清新的感知,将舞台上的节奏融入自己的节奏中,为此必须要有在细微之处掌控全局的敏锐观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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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312 写乐就是同时拥有着感知力和观察力的画家。尽管已经掌握了这两种技术,将两个人物——演员和角色——稳定并统一地表现在画纸上也是非常难的。即使是一些著名的大头像作品,已经具有了足够的趣味,其中还是有一大部分是因画家想超越前作而被创作出来的,这清楚地昭示了将演员和角色统一到画纸上到底有多么艰难。写乐的画法就是牺牲了一定的稳定性和统一性,将演员表演中的气势和专注表现出来。演员和角色在舞台上是很难统一的,写乐在发现这个矛盾后,舞台剧与画作之间也生出了一个很难统一的矛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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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314 关于写乐画作的同时代评价,只有《浮世绘类考》中有一段描述,下面便引用这段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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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316 (写乐)虽善画歌舞伎肖像,然其作品多有失真,故难大成,恐一二年便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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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318 (《浮世绘类考》,岩波文库,第1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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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320 这是说写乐的画作过于追求真实,最终画出的作品反而与演员的真实状态之间有一些不同,还有一些不和谐感在里面。与此同时,因为过于追求真实反而失真,写乐对于演员画的执着反而扰乱观者的内心。我们从这段话中也可以看出那些以挖掘舞台剧中最真实的一面为目标的画家所遵循的准则。但是,不包含夸张和跳脱要素的画作却没有顺利地被人们接受,人们在欣赏写乐画作的时候也必定会发现这种不和谐感。换句话说,这种画是会扰乱观者内心的恐怖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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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322 同时期取材于其他演出的演员画还有《松本幸四郎的肴屋五郎兵卫》和《中山富三郎的宫城野》。第一眼看去这些画作确实完成得还算不错,但欣赏的过程中就会发现这些画中残留着一些不和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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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324 幸四郎所饰演的五郎兵卫左手握着一把短粗的烟管,手握在烟管上与烟嘴离得稍远的地方,额头、眉间和下颌处都有一些皱纹,他像是在思考一样微微低着头。虽说这幅图描绘的是舞台上人物动作的一瞬间,但是把它看作是肴屋五郎兵卫的扮演者幸四郎的肖像画也未尝不可,这是一幅具有稳定性的作品。演员画有时也会作为收藏相卡,向歌舞伎爱好者们售卖,这是一幅幸四郎的粉丝看到了就一定会买下来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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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326 虽然粉丝可以把这幅画当作幸四郎的买下来赏玩,但写乐并不是把它当作衍生收藏品去创作的。这幅画中关于手的描绘特别出彩,右手从袖子里伸出来,又插进了左手袖口,左手则从袖口向上伸展,两只手的曲线都很流畅柔和,左手的拇指隐于手心,食指微微立起抓住烟管,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依次呈波浪状向下排列。我们可以从中看出写乐极其纤细的创造性审美。在双手流畅柔和的曲线之上,是两条黑色的宽襟,一直从肩膀延展到胸口,宽襟上还有两条细细的白线条,正和双手的曲线相呼应,写乐对画面节奏的把握令人叹为观止。单从这幅画的雅致程度中就能看出画家高雅的审美和娴熟的技巧。人物面部并没有太多夸张的扭曲,这也能体现出幸四郎的性格。除此之外,画中人沉思的样子充满着成熟的魅力,这种魅力与其说是肴屋五郎兵卫的魅力,不如说是演员幸四郎本人的魅力。人物双手周围柔美的情趣和上了年纪后的人格魅力之间并没有达到完美的和谐,这中间还是能看到一丝分裂和对立,但对于写乐来说这也是舞台剧真实感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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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328 《中山富三郎的宫城野》是一幅描绘女形舞台风姿的演员画。虽说它和美人画也有一些相似之处,比如画中女性端正的容貌和华丽的衣裳,但写乐画的并不是类型化的美人画,他描绘的是扮演年轻女性的富三郎。写乐还画过很多幅以富三郎为主角的演员画,和那些画作比起来,很明显能看出写乐在画这一幅的时候,尽力追求写实,希望能画出富三郎真实的样子。这也能看出写乐想将演员画师的身份贯彻到底。若是看惯了歌麿的美人画,我们便很难说这幅画中的女性具备正统的美,不论是从表情还是肢体动作上,都能看出一丝拘谨的男性气息。但写乐一直致力于描绘演员和角色形成的复合体,对他来说,以牺牲演员和角色的个性为代价去追求美是不可能的。他所描绘的人物首先是个在舞台上的活生生的人,其次才是个美人,他追求的首先是那种演员的真实的男性气息,或者说个性的表达,其次才是美。实际上,中山富三郎饰演的宫城野并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美人,在他的表演中,那种独特的气质和坚定的自信贯穿始终,这也让他塑造出了一种独特而另类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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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330 这种美在大众中的接受度可能并不是很高。写乐作为画师的创作生涯也只有十个月,很可能与这种美并不为人接受有一定的关系。戏剧和绘画之间的矛盾一直贯穿着他的绘画创作生涯,毫无疑问他是画家中的异端。在写乐从演员画的世界里销声匿迹后,人气最高的是歌川丰国的演员画,这种画的特色便是在已经类型化了的美的基础上,根据演员的样貌不同而稍做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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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9334 在美人画和演员画之后,描绘风景的浮世绘成了人们的新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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