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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驾登宣德楼。楼前立大旗数口，内一口大者，与宣德楼齐，谓之“盖天旗”。旗立御路中心不动。次一口稍小，随驾立，谓之“次黄龙”。青城、太庙，随逐立之，俗亦呼为“盖天旗”①。亦设宫架。乐作，须臾，击柝之声②。旋立鸡竿，约高十数丈，竿尖有一大木盘，上有金鸡，口衔红幡子，书“皇帝万岁”字，盘底有彩索四条垂下③。有四红巾者争先缘索而上，捷得金鸡红幡，则山呼谢恩讫④。楼上以红绵索通门下一彩楼，上有金凤衔赦而下⑤，至彩楼上，而通事舍人得赦宣读⑥。开封府、大理寺排列罪人在楼前⑦，罪人皆绯缝黄布衫⑧，狱吏皆簪花鲜洁⑨。闻鼓声，疏枷放去⑩，各山呼谢恩讫。楼下钧容直乐作，杂剧、舞旋，御龙直装神鬼，斫真刀倬刀⑪。楼上百官赐茶酒，诸班直呈拽马队，六军归营⑫。至日晡时，礼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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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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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楼前立大旗数口”几句：介绍立于宣德楼前的两面大旗。《宋史·仪卫志一》说：“政和中，大祀飨立仗：大黄龙负图旗一，执二百人，陈于阙庭赤龙旗南少西、大黄龙旗之北（宣和冬祀，陈于大内前）。大黄龙旗一，执六十人，陈于逐顿宫门外；宣德门，次大黄龙负图旗之南。”孟元老所谓“盖天旗”，就是“宣和冬祀，陈于大内前”的“大黄龙负图旗”；稍小的旗，则是“次大黄龙负图旗之南”的“大黄龙旗”，亦即“驾行仪卫”条中提到的“高五丈”，“驾诣太庙、青城，并先到立斋宫前”的“次黄龙”。据《新唐书·仪卫志》，唐代天子的仪仗中有“黄龙负图旗”和“大黄龙旗”，宋代的“大黄龙旗”应承前代之制，“大黄龙负图旗”则为宋太祖所新造。建隆四年（963），太祖准备首次郊祀，命大礼使范质与卤簿使张昭、仪仗使刘温叟等人详定大驾卤簿之制，确定了仪仗队的服色、人数等细节，制作了大辇和旗帜，“皆率意定其制规”。太祖又下诏“别造大黄龙负图旗一”以及“大神旗”等二十一旗，“皆有架，南郊用之”，“大黄龙负图旗陈于明德门前，余悉立于宿顿宫前。遇朝会册礼，亦皆陈于殿庭”（元人马端临《文献通考·王礼考十二》）。黄龙是古代传说中的祥瑞之物，为“四龙之长”，“能高能下，能细能大，能幽能冥，能短能长，乍存乍亡”，“王者德至渊泉，则河出龙图”（《宋书·符瑞志中》）。纬书《春秋运斗枢》说“黄帝时，黄龙负图，中有玺章，文曰‘天王符玺’”，《瑞应图》中则说“舜东巡狩，黄龙负图，置舜前”（《艺文类聚》引）。据说宋太祖之得天下，也有潜龙异兆：“宋太祖从周世宗征淮南，战于江亭，有龙自水中向太祖奋跃。识者惊异，以为出潜之兆”（元人马端临《文献通考·物异考十九》），太祖得天下以后，制造大黄龙负图旗也很是顺理成章。不过太祖所制大黄龙负图旗，旗上画的图案是八卦，至徽宗政和四年（1114），“礼局改画为河图，九、一、三、七、二、四、六、八、五之数”（元人马端临《文献通考·王礼考十二》），是真正的“河图”了。孟元老说此旗与宣德楼齐平，一直立在御路中央，不移动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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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柝（tuò）：古代巡夜人敲以报更的木梆，引申为凡巡夜所敲之器皆称“柝”。此指木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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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旋立鸡竿”几句：介绍北宋时期郊祀之后“宣德门肆赦”仪典中“立金鸡”的情景，于金鸡形制描述甚详。大赦典礼上树金鸡是中古时代的礼制，唐代《封氏闻见记》和《唐六典》、北宋《杨文公谈苑》和《事物纪原》等书，都有关于金鸡起源与沿革的记载。赦日建金鸡，最早可能追溯到十六国时期后凉国主吕光，详情不可考；北魏、北齐已有大赦树金鸡的仪式，北齐武成帝高湛即位，“大赦天下，其日设金鸡”。宋孝王不识其义，请教光禄大夫司马膺之，司马膺之解释说：《海中星占》中说“天鸡星动，必当有赦”，认为金鸡代表天鸡星，天鸡星主赦宥，因此“王者以鸡为赦候”（见《唐六典·卫尉宗正寺》“职掌”条注）。《隋书·刑法志》对仪式场景有如下描述：“赦日，则武库令设金鸡及鼓于阊阖门外之右。勒集囚徒于阙前，挝鼓千声，释枷锁焉。”至于天鸡星为何主赦宥，古人未做解释，《宋史·仪卫志六》根据“鸡”的象征意义，给出了另外一个解释：“鸡为巽神，巽主号令，故宣号令则象之；阳用事则鸡鸣，故布宣阳泽则象之。”黎明鸡叫，日出东南，东南为“巽”；人主治国，德刑兼用，阴阳相济，刑杀为阴，恩赦为阳，鸡正是阳德的象征。唐宋时期，金鸡肆赦已经制度化，“鸡竿”成为肆赦的同义词，唐诗中不乏此类描写，比如“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李白《流夜郎赠辛判官》）、“丹凤楼前歌九奏，金鸡竿下鼓千声”（杨巨源《元日含元殿下立仗丹凤楼门下宣赦相公称贺》）、“楼前立仗看宣赦，万岁声长拜舞齐。日照彩盘高百尺，飞仙争上取金鸡”（王建《宫词》）等。在宋代，鸡竿是皇帝南郊卤簿中的仪仗之一，“附竿为鸡形，金饰，首衔绛幡，承以彩盘，维以绛索，揭以长竿。募卫士先登，争得鸡者，官给以缬袄子，或取绛幡而已”（《宋史·仪卫志六》）。据《政和五礼新仪·宣德门肆赦》，鸡竿设在宣德楼的东南位置（巽地），由八作司负责设置。红幡子，即绛幡，红色长条形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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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有四红巾者争先缘索而上”几句：介绍争夺红幡的情形。所谓“四红巾者”，《宋史·礼志二十》称其为“竿末伎人”，多为专业艺人，属于“百戏踢弄家”之一，《东京梦华录》中多处提及他们的“上竿”表演。至南宋时期，则是招募擅长此技的卫士。四位杂技高手身着红衫，从鸡竿“四面缘绳争上，取鸡口所衔绛幡，获者即与之”（同上），高难度的表演与激烈竞争吸引着所有观礼人的目光，为宣德门肆赦仪式拉开序幕，使得宋代的金鸡肆赦仪式极具观赏性，严肃的赦宥仪式平添了喜庆的色彩。“捷得金鸡红幡”仪式的渊源，也可以追溯到北齐时期，当时“每有赦宥，则于阊阖门前树金鸡，三日而止。万人竞就金鸡柱下取少土，云‘佩之利’，越数日间遂成坑，所司亦不禁约”（唐人封演《封氏闻见记》）。北齐民众相信金鸡柱下的泥土能给人带来好运，竞相取土带在身上，在流传中变成了更具表演性质的缘索抢红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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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上有金凤衔赦而下：介绍宋代宣德门肆赦中赦书下发的仪式。赦，指赦书，颁布赦令的诏书。《说文解字》说“赦，置也”，放置、舍置，不予追究，引申出“赦罪”之意，免除或减轻刑罚。宋朝南郊之后皆有恩赦，减死罪一等，死罪以下释放，史书通常表述为“郊，大赦”或“南郊，大赦天下”之类，赦罪效力范围皆为全国，通过赦免诏书发布。赦书属于中央以皇帝名义发往地方的下行文书，其制定过程通常包括宰执拟写赦书具体内容、皇帝对赦书内容进行最终审定并任命翰林学士起草赦书首尾词等步骤。北宋不同时期，赦书内容与结构形式有所不同。孟元老所生活的时代，徽宗八次南郊冬祀发布的赦天下制，首尾词部分完整保存在《宋大诏令集》中，字数在322至487之间，大体包括三个部分：（1）说明皇帝举行郊祀之礼的理由。通常以“朕绍膺骏命”“朕承列圣之丕基”之类开头，介绍皇帝所取得的诸般丰功伟业，结以“兹岂眇躬之能假，时惟上帝之弗违”“昭受闳休，敢忘大报”之类语句，无非强调皇帝有资格向上天报成。这个部分占最大篇幅。（2）说明皇帝大赦天下的原因，以政和六年（1116）南郊赦天下制为例：“于时歌昊天成命之诗，奏圜钟六变之乐。奠璧以致蠲洁，升烟以达高明。克禋克祀而精意昭，来假来飨而珍符下。肆戢熙于纯嘏，以敷锡于庶民。其播大猷，用推广泽，可大赦天下云云。”先描写南郊奉祀、天神降福的场景，然后以“用推广泽”强调皇帝大赦，是要把其所受天神降福普施于万民。“可大赦天下云云”之后，其实才是赦书的具体内容，由一系列“条赦文”组成，是真正具有法律效力的部分，由各级官吏具体执行，无需在赦书颁发仪式中宣读，因而以“云云”省略。（3）最后以“于戏”的感叹引领结语，以同年南郊赦天下制为例：“于戏！报本反始，得万国之欢心；荡垢涤瑕，对三灵之蕃祉。尚赖股肱良弼，屏翰隽臣，益殚忠荩之图，光辅隆平之运。同底于道，永孚厥休。”总结郊祀重大意义，对臣工提出尽忠要求，祝福国运巩固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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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通事舍人得赦宣读：通事舍人，即门通事舍人，官名，属东、西上门。东、西上门掌朝会宴幸、供奉赞相礼仪之事，门使和副使承旨禀命，通事舍人传宣赞谒，祗候分佐舍人。宋代以内诸司及三班使臣充门祗候，从中选试通识文字、善能宣赞、熟于祗应者迁门通事舍人，都称“职”。徽宗政和六年（1116）改称“宣赞舍人”。北宋君主非常看重东、西上门，其职不以恩泽授人，司马光曾说“此祖宗以蓄养贤才，在文臣为馆职”。徽宗时门官权力扩大，大观元年（1107）诏门依殿中省例，不隶台察。门通事舍人，熙宁年间（1068—1077）只有十三人，到了徽宗朝，此职成为权宦鬻卖生财之道，“富商豪子往往得之”，靖康元年（1126）已增至一百零八人（《宋史·职官志六》）。据宋人蔡絛《铁围山丛谈》，“门宣赦书白麻，旧制则皆为吟哦之声。政和间诏除去，但直道，勿吟焉，至今遵用之”，也就是《宋史·职官志六》所说“政和六年，诏宣赞播告，直诵其辞”，孟元老记录的正是改版过的“宣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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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开封府、大理寺排列罪人在楼前：开封府，此指开封府尹，负责京城的民政、狱讼、捕除寇盗。《宋史·职官志六》介绍开封府：“掌尹正畿甸之事，以教法导民而劝课之。中都之狱讼，皆受而听焉，小事则专决，大事则禀奏。若承旨已断者，刑部、御史台无辄纠察。屏除寇盗，有奸伏，则戒所隶官捕治。”开封府“典司毂下”，太宗、真宗即位之前，都曾任开封府尹，因而此后知府者必带“权”字。徽宗崇宁三年（1104），蔡京奏请罢权知府，置开封牧，以皇子领任；置开封尹，以文臣充任，不仅“以潜邸之号处臣下”，而且提高了开封府的地位，增置府员，又将府治移至尚书省旧址。大理寺：宋代中央最高审判机构，不同时期职能、人员配置变化较大。北宋初期，大理寺为慎刑机构，只负责依法断决地方上奏的狱案，并不开庭审判；长官不设专职，而以朝官兼任。神宗元丰改制后，大理寺置大理卿、少卿、推丞、断丞、评事、主簿等官职，负责详断各地奏报的疑难案件，送审刑院复审后，同署上报，同时也兼有多项与法律相关的职责，包括修改、编定法令，组织法律考试，管理监狱（元丰改制后属本职）等。京师囚徒是大赦仪式中必不可少的角色，据《政和五礼新仪》《宋史·礼志二十》等，南郊大礼之前，刑部、大理寺、开封府要进行“录囚”工作，对在押犯的情况进行审录并决定可否原宥，清理出名单；至郊祀日，皇帝车驾至南郊，几个部门将名单中的囚犯押至皇帝仪仗后面等候。宣德楼前开始立金鸡竿时，大晟府击鼓，每击鼓投一杖，金鸡竿立好之时，囚犯已全部聚集到楼下，鼓声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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⑧绯缝黄布衫：红布衫上缝有黄红色的布，犹今之镶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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⑨狱吏皆簪花鲜洁：两宋时期簪花之风大盛，不仅成为遍及朝野的风尚，而且成为一种礼仪。金鸡大赦是皇帝“法阳春而施德泽”，仪式中狱卒簪花，除了烘托典礼气氛，亦应有象征意义，南宋人武衍描写皇帝祭祀礼毕场景的《恭谢庆成诗》说得非常明白：“礼成列圣宴群工，浩荡春风到竹宫。传旨簪花俄似锦，信知天子是天公。”鲜洁，洁净无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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⑩疏：松开，解除。枷：古时加在犯人颈上的木制刑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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⑪御龙直装神鬼，斫真刀倬（zhuō）刀：御龙直是宋代皇帝随身卫兵，隶属殿前司，专掌仪仗之事。装神鬼，说明禁军表演斫刀技艺时戴着神鬼的面具。倬刀装鬼，是百戏之一，本书卷九“二十四日，州西灌口二郎生日”的“呈拽百戏”中就有这种表演。孟元老强调御龙直用的是“真刀”，区别于普通艺人用的假刀。御龙直在宣德楼肆赦仪式上的这种表演，推测可能是宫廷傩礼与军礼“大傩”相融合的产物。古代军礼中有“大傩之礼”，大唐开元礼有具体仪节的描述，徽宗时期修《政和五礼新仪·军礼》中也列“大傩仪”，仪式中的傩者戴面具，执戈楯，鼓噪唱和，以逐恶鬼于宫中。本书最后记录除夕“禁中呈大傩仪”，参与者除皇城亲事官，也有禁军诸班直，肆赦仪式上的“斫真刀”更接近百戏，更具有娱乐化、世俗化的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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⑫六军：天子统率的军队。此处指护卫皇帝进行南郊大礼的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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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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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登上宣德楼。楼前树立几面大旗，其中一面大旗与宣德楼齐平，称为“盖天旗”。大旗树立在御路中央，不移动位置。其次一面略小的旗，跟随天子车驾树立，称为“次黄龙”。天子车驾至青城、太庙，这面旗跟随车驾，立在那里，民众也称其为“盖天旗”。宣德楼前也陈设了宫架乐。乐声奏起，不一会儿，响起击柝之声。旋即立起鸡竿，大约有十几丈高，竿顶上有一个大木盘，上面有一只金鸡，口中衔着一面红色长条旗，上面写着“皇帝万岁”四个字。木盘底下，有四条彩色绳索垂挂下来。有四个头裹红巾之人，争先恐后地沿着绳索向上攀爬，捷足先登者得到金鸡红幡，就到楼前山呼万岁，谢恩而去。宣德楼上用红色丝绵绳索通向楼门下的一座彩楼，有一只金凤衔着赦书，沿着绳索从宣德楼飞下来，降落到彩楼上，通事舍人得到赦书，高声宣读。开封府、大理寺让犯人们排列在宣德楼前，犯人都穿着红色上缝有黄布的衫子，押解犯人的狱吏们头上簪花，衣着整洁。听到鼓声，就打开刑具，将犯人放走，遇赦犯人各自到宣德楼下高呼谢恩而去。宣德楼下钧容直开始奏乐，演出杂剧歌舞，御龙直戴着神鬼面具，用真刀倬刀表演砍杀。天子在楼上赏赐百官茶酒，诸班直安置马队，六军各归营寨，至日晡时，大赦礼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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