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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汉姓的羌族村寨绝少。我所见的,只在松潘小姓沟中。在这样的村寨中,则有同祭一个家神的“家族”;以本地话称,便是“巴个”。以下是小姓沟中一对父子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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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我们的家族神是“察那跟顶西”,只有两家。我们并没有很直接的亲戚关系,只是共一个神。不仅家族神如此,在三组那儿,一个组一个团团;它是跟着地域那样划,而不是跟亲戚划,就是“巴个”。他们那一个“巴个”,整个一下(按:“一下”就是全部的意思),都是一个神;一个坪坪那(按:“坪坪”指山边上的平台地),“巴个”。那有好几个这样的神。亲属关系,最初是一家人分的,分下来时间再长,还是一个神分下来的。分到那,都供这个神。还有就是,我们上头那家,原来他们房子在那儿,这时我们是一家人。他们搬到那去后,就是另一家子的神了,就供两个神。因为人是这过去的,但占了别人的地方,也要供别人的神。二组,这家跟嘴嘴上(按:指山势转弯而突出的地方)那家是一个神。这家从底下来这占了房子,所以他都要敬。这房子卖给他们的,照道理他们是要敬这神的。我父亲是红土那来上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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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我是上门的。我们的神有三十几家——我们家的神“主搭卡哈”——跟这里一模一样。我到这来就是这的人了,敬这的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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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寨子经常包括几个“家族”,此种“家族”借着各成员家庭对神龛上家神的崇拜来凝聚与延续。然而我们不能由单纯的亲属关系与祖先崇拜来理解它。兄弟分家时,以分香火的方式延续家神崇拜固然普遍,然而由上面的口述资料可见,由于家神也是家的地盘神,因此在某地盘上建屋或迁入某地,而开始祭某家神的情形也是常见的。在上述北川小坝的例子中,不同汉姓的家族,可以因祖先的弟兄关系而结成一大家族。在松潘小姓沟这个例子中,血缘不同的各家庭也可以祭同一家神,而成为一“家族”。它们都说明,我们很难以汉人的“家族”概念,来理解羌族所谓的“家族”。在不同地域的羌族之间,“家族”概念也有相当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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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汉姓的“家族”似乎在较“藏化”的北路与西路羌族和在邻近的藏族中较普遍。2如以上小姓沟的例子中,这位父亲便是由红土来的藏族;他说在红土那儿也有这样的“家神”。由于无汉姓的羌族村寨太少,我只能以邻近小姓沟的黑水人——所谓“说羌语的藏族”——的口述资料来作说明。以下是一位黑水知木林人(小黑水藏族)的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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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有一百二十三户,四个小组。虽然不是姓,但都有神龛上的名字;同一个根根的人。死了一个人的时候都要以弟兄为准,至少一个寨子有三户,同一个弟兄传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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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他说的话,有些不完整。他的意思是,村上有四个寨,每个寨中都有一些家族,以神龛上的神名为家族名。同家族的人,出于同一血缘。寨中各个家族,由于他们的祖先是兄弟,因此寨中任何一个人死亡,各家族都要派人来参加丧礼。以下这一位黑水麻窝人,也有类似的说法。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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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存在。我们家族十多户是一个家族,“阿察克”;九户河坝,山上十多户,以前是一个组。有些家,山上有地,河坝也有地,这说明以前是一家。“阿察克”怎来的不知道;都是一个菩萨,就是神龛3的名字。一个寨子才有“塔子”,家族没有“塔子”。我们有更大的,就像是中华民族分成许多民族,我们有更大的家族,分成几个小族。家族不一样,但搞丧事大家要一起搞。一个家族,常几弟兄分开了,就分成几个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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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黑水的例子,以及前引松潘的例子,显示这种“家族”在村寨中少则只有两三户,多则十多户。值得注意的是,一个家族常被认为是“一位弟兄”传下来的。因此几位始祖弟兄间的“弟兄关系”,又把村寨中几个他们的“后代家族”联系在一起,这就是上述麻窝报告人所称的“更大的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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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些地区,汉姓家族仍有本土的“家族”名称。如茂县黑虎沟的王家,以“乡谈话”来称呼就是“瓦渣”;张家,就是“殊木喜”。然而这是不是原来家神的名称则不清楚。无论如何,这显示本地家族在接受汉姓之后,便成了有汉姓的家族。在某些这样的汉姓家族中,家神信仰仍然存在。以下理县蒲溪沟人的口述,便显示这样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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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姓在这有八家,其他姓王的最多,再有是姓徐的。姓孟的有七八代了,我们徐家十多代了,崇庆县出来的。那儿有一个徐家寨,人太多了就分出来了……王家是外头进来的。徐、孟、余三姓安家时是三弟兄,原来是一个姓,现在三姓都不准打亲家。原来是三弟兄分家下来的,祖坟都相同的,到这儿来分家的。孟家也是外头,崇庆县过来的。王家不是,他们来得早。开坛时就唱“阿就”“王塔”;“阿就”是姓王的,“王塔”是三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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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族与邻近藏族在开酒坛祭神时,要先请各家族与各方之神。在上例中,“阿就”是王姓家族的“家神”,“王塔”则是徐、孟、余三姓家族的“家神”。因此以“汉话”来说,徐、孟、余是三个“家族”。然而在“乡谈话”中,他们都属于“王塔”家族。由此例可看出,有些本地的汉姓家族,可能是本地家族由于冠汉姓与“假借祖源记忆”(如祖先由川西崇庆迁来)而形成。也有可能是,外来的汉人在本地某家族地盘上建家业而开始祭祀本地家族的家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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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祭同一家神的“家族”,或是以同姓或“异姓同根”相联系的几个“家族”,它们都常由“同一弟兄传下来的”或“祖先的弟兄关系”来凝聚彼此。成员们彼此互称“家门”,也就是所谓“同一根根的人”。因此同一“家族”的人不能通婚,死后葬在同一火坟或墓地。丧礼是强化这种人群聚合的经常性场合。更重要的是,同一“家族”的人可共享或分享属于本家族的草场、林场,也共同保护此资源。因此,一个“家族”的人不宜多(分享资源的人)也不宜少(保护资源的人)。在此生态因素下,失忆与重构家族记忆的情形自然非常普遍。在有些例子中,报告人清楚地知道,两姓或三姓是为了强大势力而结为“家门”;为了凝聚,他们也想象彼此有共同血缘而不内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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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值得注意的是,在较汉化的羌族地区,重组家族可由改变弟兄祖先的“历史”来达成;在较藏化的地区,此则由改变奉祀的“家神”来达成。虽然在松潘小姓沟与黑水等地,人们也说各“家族”是由几个弟兄分家而来,但他们一般都说不出这一段弟兄分家的过去“历史”。改变“历史”,在上述北川小坝乡内外沟常要经过一番争议。改变“家族神”,在松潘小姓沟则是制度化的社会实践,如在迁入其他家族的地盘后,从此要祭当地的家神。无论是改变“历史”或改变“家族神”,都是企图将人们的血缘与地缘关系结合在同一秩序中——此也显示所谓的“家族”在本地概念中不只是个“血缘群体”,而是结合血缘与地缘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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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村寨与其守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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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家族集中居住的聚落,在此地普遍以汉话称作“寨子”;几个寨子,又组成“村”。同寨与同村的人,构成在家族之上更大范围的认同群体。由于许多寨子主要由一个家族(同姓或异姓)构成,或者一个大寨子内部依家族又分为几个小寨子,在这些情形下“本家族”与“本寨”的概念都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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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而言,民众大多认为同寨或同村的人也是祭同一山神或庙子的人群。山神信仰流行在羌族与邻近藏族之中;祭汉人佛道神祇的庙子,则流行在较汉化的羌族间。然而由于汉化普遍,绝大多数羌族地区都有庙子信仰,反而相当多的羌族地区无山神信仰。山神的具体标志,便是寨子附近山上堆栈的小石堆,当地人以汉话称之为“塔子”,以“乡谈话”来说便是“喇色”(各地有不同的发音)。庙子,则是一般川西乡间所见的大小寺庙,其中供奉的皆是玉皇、观音、川主、牛王、东岳等汉人信仰中的神祇。事实上,寨、村不只是如此单纯的二级社会结构;祭同一山神或庙子的,也不尽然是同一寨或村的人。其中蕴含相当复杂的人群认同与区分,表现在相关的山神与庙子信仰以及村寨人群的“祖先来源”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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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居住较松散的松潘小姓沟,寨中同家族的几户人家在居住空间上较接近而形成一个个的圈子,如同寨中之寨。如前面曾提及的小姓沟埃期村,共有三个组(队)。一组与二组同在阴山面,聚落相近;三组在阳山面,与前二者隔着山沟。一组的人自称是“背基”人,二组的人自称“北哈”人,三组的人自称“洁沙”的人。在汉语中,他们认为“背基”“北哈”“洁沙”都是“寨”。这三个寨子的人,对外都自称是“美兹不”人,以汉语来说就是埃期村人。然而,在寨子中还有更小的“寨子”。如二组是由“北哈”与“梁嘎”两个人群单位构成。“梁嘎”约有五户人。“北哈”中又分“木佳”“措河”“戈巴戈”“罗窝”等“寨”,每一“寨”只有二至六户人家(见图三)。这是由大而小,分裂性村寨结构中最小的族群认同单位。无论如何,对村民来说,这些传统的人群区分是根深蒂固的。它不只是涉及一些神话传说,更涉及自然资源的划分。以下是该村一位二组(队)老人的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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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二队,上五家供一个菩萨,叫“当母革热”。二队与一队共的菩萨叫“忽布姑噜”和“恰伯格烈”。三个队共有的菩萨,就是“格日囊措”。与大尔边、小尔边没有共有的菩萨。最早没有人的时候,三弟兄,大哥是一个跛子,兄弟到这来了,还一个幺兄弟到一队去了。大哥说,我住这儿,这儿可以晒太阳,所以三队太阳晒得早。幺弟有些怕,二哥就说,那你死了就埋到我二队来。所以一队的人死了都抬到这儿来埋。现在没这样做了。庙会是小姓沟所有人在一起庆祝的,就是龙头寺的庙会,一个乡的庙会,在大尔边的口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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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三 埃期村寨与其守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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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二组比邻的一组,一位老人提到本地山神,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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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组的是“雪务”。大菩萨,那就是一转啰;那便就是两个组的菩萨,“雪务”喇撒。菩萨保护界线里的人,有近的界线,有远的界线;有近的菩萨,有远的菩萨。塔子有具体的名字。一、二、三组共同的菩萨就是“格日囊措”。再大的菩萨就是“雪宝顶”——“都如”,那是包括所有藏族、羌族,整个松潘县的菩萨。敬酒以前都要敬“都如”“和卓都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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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以上埃期村人的口述中可知,当地二组(队)的上五家,也就是“梁嘎”,自己有一个山神菩萨。二组中的“北哈”与一组,有共同的山神菩萨。一组与三组,二组与三组间,没有共同的山神。三个组共同的山神则是“格日囊措”。在更大认同范围里,因受藏传佛教文化影响,山神被纳入藏传佛教诸神体系之中。4譬如,“龙头寺”庙会(藏传佛教)凝聚所有小姓沟中的羌族、藏族村寨民众。“雪宝顶”菩萨(藏传佛教与山神的混合)信仰,则凝聚小姓沟与松潘附近各沟的羌、藏族。这样的村寨认同与区分体系,除了以层层的山神祭祀来表达外,也由说明一群人共同来源的“历史”来强化。如同凝聚与区分各“家族”的“历史”一样,凝聚并区分各村寨人群共同起源记忆的,也经常是一些“弟兄祖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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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白草河上游的片口,是明代“白草羌”的大本营,当地一位杨姓的羌族对我说起本家族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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