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693431
1706693432
我们是“察合基”,“博合基”是松潘那的。以前在晴朗那边的草坪上“察合基”“博合基”比赛,比摔跤。讲话有差别,吃的也有差别,穿的也有差别。“察合基”一个根根,“博合基”一个根根。小黑水那是“博合基”,松潘那是“博合基”。
1706693433
1706693434
由此口述得知,在他心目中,敌方的“牛部落”主要是小黑水人与松潘人。
1706693435
1706693436
以上资料看来,只有小黑水老人们还记得哪些是“察合基”村寨,哪些是“博合基”村寨以及过去的敌对与纠纷。而且,根据小黑水与小姓沟报告人的说法,“察合基”村寨与“博合基”村寨常是错落交杂分布的。然而,自称属于“牛脑壳”的黑水维古报告人,却认为小黑水人都是“羊脑壳”;自称属“羊脑壳”的麻窝报告人,则认为小黑水人都是“牛脑壳”(博合基)。这种矛盾应是由于麻窝与维谷都在大黑水地区(赤不苏以上之黑水河主流),而大黑水人一向排斥而又畏惧小黑水人。所以过去“羊脑壳”与“牛脑壳”之区分与双方之暴力冲突,现在被想象为他们与小黑水人间的区分与敌意。“羊脑壳”与“牛脑壳”目前被用来区分邻近的敌对人群,类似现象也存在于此记忆逐渐消逝的羌族地区。譬如,前面三龙的老人称“河那边人”为“掐合部”;小姓沟人则认为“大河那一边的人”都是“羊部落”;牛尾巴寨的报告人,则认为邻近的杨柳沟人都是“羊脑壳”。
1706693437
1706693438
更重要的是,以上许多报告人都称“羊脑壳”与“牛脑壳”的“根根”不一样。显然在当地,由于部落对立、冲突而造成的社会结群中,人们也想象此“群”成员彼此有血缘关系,以此增强“族群”内部的认同与凝聚,并以“不同根根”来与敌对的群体作区分。
1706693439
1706693440
五、“尔玛”“汉人”与“蛮子”
1706693441
1706693442
村寨之外,在同一沟或邻近几条沟中的人群也以血缘关系相结合,成为一个认同群体,并与本群体外的人群有所区分。由上节举例中可以看出,这样较大范围的认同群体,常共同祭较高阶的“山神”或较大的庙子。这样的认同人群,以当地“乡谈话”来说便是“尔玛”——我们的人。“尔玛”所涵括的人群范围,在1950年代以前并不太宽。
1706693443
1706693444
现在许多羌族或汉族,包括研究羌族的学者,都认为“尔玛”就是“羌族”。这大致上是不错的,然而却不表示在过去“尔玛”一直就等于“羌族”。我们不能忽略,“尔玛”此一族群自称词在各地有不同的发音,在理县念作“尔玛”,茂县东路大致发音如“玛”,茂县西路赤不苏一带称“日昧”,在松潘小姓沟念成“日麦”,在黑水地区则发音如“尔勒灭”。因此,当前将“尔玛”当作“羌族”,是羌族在认同下或在民族知识之下,有意忽略这个自称词在各地发音之不同所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过去由于地理隔阻以及“沟”在人类经济生态上的自足性,被称作“羌族”或“羌民”的人群在认识自己是羌族之前,并没有一个涵括目前全体羌族的族群认同,也没有一个共同的“自我族称”(autonym);“尔玛”(或类似的发音)只代表很有限范围中的人群,通常只是一条沟中的人。当地的一句俗话,“一截骂一截”,可以说明过去“尔玛”认同所表现的族群体系。以下我从不同地区举例说明。
1706693445
1706693446
茂县西路黑水河流域 岷江之西的支流黑水河,在中、下游的维城到沙坝间有许多支流山沟,各个沟中都有一群群的寨子(见图七)。这儿许多老一辈村民都说,从前“尔昧”(或类似发音)指本沟各寨的人。沿河以上各沟各寨的人都是“赤部”或“识别”,沿河以下各沟各寨的人都是“而”,“而”则是汉人。由于每一个区域的人群都认为只有本地人是“尔昧”,因此自称“尔昧”而称下游三龙人为“而”的洼底人,在自称“尔昧”的三龙人眼里则是“赤部”,在同样自称“尔昧”的上游曲谷人眼中则是“而”。这就是他们现在常笑谈的,过去“一截骂一截”的族群体系概况。一位茂县三龙沟的老人,回忆过去的情形,说:
1706693447
1706693448
解放前我们很少出去,老一辈的沙坝那都没去过的多。去过的也只有一次、两次。以前这几个寨子:诺窝、勒依、辛基,跟曲谷的是一起的,在一个大山上打猎。我们自己称“尔昧”,外面的都是“而”;纳呼下面就是“而”了。一截讲一截。龙坪以下说我们是“识别”。以前“尔昧”小,以下是“而”。以前二大队何兴坝的人不准上来用这草场,他们就叫我们阿巴上房,有骂人的意思,又怕我们。
1706693449
1706693450
1706693451
1706693452
1706693453
图七 茂县黑水河下游及黑虎沟
1706693454
1706693455
一位茂县曲谷地区村寨出身的羌族,曾是接受大学教育的本地知识分子,他的新旧“民族”知识间的矛盾,表现在他下面的话中。
1706693456
1706693457
我们那称羌族是“尔昧”。我们的话跟三龙讲得比较通。跟黑水下一截也讲得通。“尔昧”的范围,在我们那就是说,朝下就是汉族,朝上就是藏族。我们一直有汉族、羌族、藏族的分法。藏族就叫“识别”。是这样的,三龙人认为我们是“识别”,我们又认为黑水人是“识别”,黑水人又认为他们是“尔昧”,黑水县以上的才是“识别”。不会推很远。到现在我还是认为藏族在上面,汉族在下面。到1970年代还有很多人搞不清楚。很多人只说自己是民族,或以“尔昧”来指所有的民族。
1706693458
1706693459
这位曲谷羌族知识分子说,他们“一直有汉族、羌族、藏族的分法”,事实上他指的是“而”“尔昧”与“识别”之分。只是在目前的民族分类概念中,他将此三者分别对等于汉族、羌族与藏族,并有了固定的民族疆界。但他也知道并承认,过去他们被三龙人视为“识别”。这位曲谷人的年龄不超过四十岁,可见此种旧“尔昧”概念仍普遍存在于中年以上的村寨民众心中。虽然现在许多羌族都说“尔昧”就是羌族,但深沟高山的村寨居民仍普遍保有上述狭隘的“尔昧”观念。他们常说:“底下那些人哪是羌族?他们过去还常骂我们是蛮子呢!”
1706693460
1706693461
茂县西路黑虎沟 茂县西路的黑虎沟在黑水河之南,沟中黑虎各村寨居民在曲谷、三龙人眼中便是“下游的汉人”。黑虎各村寨深处山谷之中,对外交通只能沿着陡狭绝险的山道。与许多羌族地区相同,这样的环境是造成他们狭隘孤立族群认同的原因之一。这儿的人自称“莫儿”(读如mer);称黑水河流域的人为“费儿”(读如ferh);称岷江东岸的人则为“而”,其意为“汉人”。以下是一位黑虎沟老人对“莫儿”的看法。
1706693462
1706693463
“莫儿”就是羌族。这地头生长的都是“莫儿”,黑虎的都是“莫儿”。曲谷的人我们喊“费儿”,黑水宝;实际上曲谷还是羌族。以前,底下的我们都喊“而”了。沟口那的人,我们都喊“而”。只有我们黑虎的人是“莫儿”。
1706693464
1706693465
他口中的“黑水宝”,便是指黑水的“蛮子”。由此口述可知,过去在他心目中上游的曲谷人与下游的沟口人都不是“莫儿”,只有黑虎沟的人是“莫儿”。另一个老人说得更明白:
1706693466
1706693467
黑虎族,乡谈话就是“莫儿”。“莫儿”就是本地人,就是羌族,特别是黑虎的人。赤不苏的人,当时虽然是一个民族但来往少,所以称他们为“费儿”;“费儿”就是蛮子,其实都是一个民族。汉族咱喊呢,就喊“而”。不懂这个语言的都喊“而”;其实有些是羌族,只是把自己的语言弄掉了,以后就退化了,一直都说汉话。所以这儿的人就认为他们是汉人了,是“而”了。
1706693468
1706693469
他直称黑虎沟的人为“黑虎族”,这也显示“莫儿”认同是一种由拟血缘联系所造成的“族群”。以上前两位黑虎老人的口述,一方面显示口述者过去狭隘的“莫儿”认同,一方面也显示在新的民族、语言知识下他们将“莫儿”对等于“羌族”,并对“莫儿”或羌族的范围有了新的体认。下面这位黑虎老人的话中,则表露过去狭隘“莫儿”认同背后的资源竞争背景。
1706693470
1706693471
旧社会时不准外面人来,三龙那的人来要弄死。当时争山争草场。我们喊他们“费儿”,蛮子。以前沙坝以上都称蛮子。以前认为他们跟黑水人很像。关键是生活方式不一样,他们吃酥油的。
1706693472
1706693473
在这位黑虎老人的口述中,我们可以体会本地过去紧张的族群关系以及在此族群关系中人们对“异己”的恐惧。
1706693474
1706693475
茂县东路 岷江东岸永和沟与水磨沟(见图八)之村寨民众,在过去也大多认为自身是“莫儿”,但“莫儿”的范围也不大。譬如,深处永和沟中之永和、道材主等村寨以及深处水磨沟内的水磨坪诸村寨居民,他们心目中“莫儿”大约是指“沟内的人”。两条沟与岷江大道相接的地方,分别是沟口与渭门。沟口与渭门的人,在沟内的“莫儿”看来便是“而”,就是汉族;更不用说,由此以下到茂县县城的人,也都是“而”了。西路的黑虎,与黑水河流域三龙、洼底各村寨与北路牛尾巴、杨柳沟各村寨的人,则被他们称作“费儿”——蛮子。一位永和村老人,回想过去大家相互歧视的情况,说:
1706693476
1706693477
黑水人我们称蛮子,松潘的是“费儿”,黑水人是“费儿”,赤不苏人更是“费儿”,三龙人也是“费儿”。茂县人,就是“而”了。渭门的人骂我们蛮子,说我们是高山蛮,我们就骂他们下河蛮。解放后就不敢了。茂县的人也骂我们蛮狗。
1706693478
1706693479
1706693480
[
上一页 ]
[ :1.706693431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