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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的时候说,主要是舅舅,他带的东西最多,他也最有权说话,别人没权说。如我是掌门人,舅舅,来的人态度不好,我就发脾气。如果舅舅发了脾气,什么都弄不好,还要打架。上去我不是“识别”(按:指草地藏族)的根子,没有“识别”的味道。下去不是汉族。我是“尔勒灭”,是神龛上的名字那个根根。下去成都皇帝的簿子上有我的名字,上去“识别”草地头人那也有我的刻刻……舅舅还要吹自己多富裕。养的猪看不到肾脏,油太多了;庄稼后的石头桩桩都看不到。没有回敬是狗,没有回话是哑巴,所以今天我要说两句。就是这样,语言说得很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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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水瓦钵梁子的老人也说,当地谈婚事很重“根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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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说一般订婚,男方的人到女方,双方就摆(按:谈天或吹嘘之意),我们的根根好,你不相信可以去寨子问。现在还是这样。根根好,就是实实在在的本地人。以前是帮人的、上门的(按:入赘的人)、讨口的(按:乞丐)就不好。老年人还是喜欢讲这些。外面来安家的也不好。还有本地的放有毒药的“德识格别”也不好。放毒的与毒药猫是一回事。遇到了,吃了饭要着(按:遭殃之意)。像这样的家,女子都没人要,只有嫁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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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舅舅”来吹嘘自家的“根根好”,也可看出他们认为家族血统纯净之最大威胁,主要来自外面嫁入的女人(母亲、妻子与媳妇)。虽然同村几个寨子常宣称是“几弟兄”的后代。然而,即使在同一寨子内人们仍经常谈论谁家的根子纯净,谁家有“蛮子”的根根,也就是以纯净与污秽来区分我群与他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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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此的社会文化下,以及在汉人鄙夷“蛮子乱搞性关系”之族群歧视下,女人成为男人主观建构的“性洁癖”与“根根干净”的潜在威胁。性方面的纯洁,谨守伦理与男女之防,则为广义“洁净”的代表;洁净与不洁成为“我们”(本家族、本寨、尔玛)与“他们”(外来的人、蛮子)间的重要分野。这说明了为何区分我群与他群的“洁净”与“污秽”,往往与女人或性的洁与不洁相关。然而这并不是过去“尔玛”社会中的特异风俗。由于女人在人类社会中普遍的边缘地位,因而在族群中心主义之下,“女人”于各种隐喻中(如弱者、污秽者、攀附依赖者)被用来影射“异族”的例子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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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社会中的“区分”尚不只如此。每一“个人”都是孤立的个体,而与他人有所区分。孤立的个体,在现实社会生活中的含义便是:一方面每一个人都是自利的、自我防范的;另一方面为了应付资源竞争的需要与外界之侵害,个人又必须与他人结为群体,以克服孤立带来之不利与恐惧。因此对个人而言,“区分”是一种生物性的、心理的,也是社会的边界维持。维持此一层层的边界,以期身体不受病害、外力侵害,以期家庭、寨子、村子不受邻人或外敌侵犯。“区分”也为了强化或凝聚一个族群的内部“身体”;超过个人生物性的身体边界之外,人们仍想象在社会边界内的“本族群”为一个有共同“身体”的群体。这种族群身体想象,一方面表现在将“族群”拟人化,一方面表现于族群成员的共同血缘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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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们生活的自然与社会环境中,许多可预期与不可预期的灾难与外敌,经常侵犯这些一层层的“身体”。然而对个人来说,他(她)并不经常能或愿意,理性分辨外在威胁与敌意是在哪一层“边界”之外。因此与邻人的矛盾与仇恨,可能转嫁到远方的“异族”身上;个人身体的不适,也可能因此迁怒于亲近的家人。而所有敌意与仇恨的转嫁、迁怒,有强化一层层“边界”以凝聚“身体”的功能。为了凝聚群体,对远方“异己”的仇恨,或对外来灾难与敌人之恐惧,可能转嫁于邻近“异己”身上;或相反地,与群体中邻近的“异己”之摩擦冲突,可能转化为对远方“异己”的憎厌。如此,远方经验与邻近经验相互援引增长。而为了不使群体因内部的相互仇恨、猜忌而溃散,被迁怒、怪罪的内部异己,常只是群体中部分的人——所谓的“代罪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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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社会规范、污秽与代罪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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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群体间被选择、创造或被想象的“族群边界”以及因此造成的相互歧视、敌意与暴力,是许多社会科学的“族群”或“国族”研究的重要课题。有些国族与族群现象研究者,已注意到国族或族群关系中隐含的性别、阶级及各种拟血缘次群体间的区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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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美学界另有一项研究传统,那便是对较小的社会群体内或较亲近人群间的敌对、冲突与相关“边界”之研究。1960年代,埃利亚斯已注意到一种普遍的人群对抗与冲突模式:非常相似或亲近的两个群体,一方认为自身是本地人(established),而认为另一群体为外来者(outsiders)。本地人常强调某些当地文化或生活习俗上的“规范”(norms),并认为这是外人所缺并难以模仿的。由于外来者是此种“规范”的潜在破坏者,因而本地人又认为他们是污秽不洁的4。他在一个相对而言,相当小且人群间同构型高的社区中作这样的研究,因而能够在人类社会分群上有此独到的见解。这种划分非常相近人群间的“规范”,在布迪厄对人类社会分群的研究中有更深入的探讨。他对于社会“品味”(taste)的研究,更让我们了解这种人类社会分群边界“规范”的特质及其如何形成与被操弄。他指出,社会认同建立在“区分”(distinction)之上,而通过创造、操弄生活品味的“区分”,一个人群借以敌视最亲近也因此最有威胁的另一群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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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拉尔的“模仿欲望”(mimetic desire)与“魔性替身”(monstrous double)之说6,更深入说明此种非常相似的或亲近人群间的相互模仿与敌对。更重要的是,他指出,此种亲近人群内部的紧张关系,使得社会骚乱时一个或少数社会边缘人成为“代罪羔羊”,以消除社会紧张并凝聚人群,此即为他的“代罪羔羊理论”。7这种亲近群体内的冲突与紧张关系以及“代罪羔羊”现象,在许多社会文化中的“家族”群体里最能显现出来。譬如,人类学者道格拉斯(Mary Douglas)在有关污染与女性社会角色的研究中也曾指出,在以男性为家族主体的社会中,由于嫁入的女人破坏男性家族之内外“边界”,因而被认为是“有污染的”。8这也说明了在中国社会中,女人在许多信仰与仪式里都被认为是“污秽的”,以及为何在家族纠纷中媳妇常成为“代罪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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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以上学者所研究的人群“区分”,有些是小镇中的老居民与新居民的区分,有些是同一地各社会阶层人群间的区分,有些是家庭或家族中核心(男性)与边缘(女性)的区分,但这种亲近人群间的敌对模式,常被扩大而见于人群间的种族或族群关系之中。我认为,对于研究族群或民族现象的学者,这一类的研究有可借鉴之处。相反地,族群研究者对于族群冲突、对立的研究成果,对于思考亲近社会群体间之区分问题也有相当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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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以上我所描述的村寨居民心目中对“族”或“民族”的概念,以及他们与“外族”之区分,都显示所谓“异族”不只是远方某一特定人群,而是由邻近家族、村寨开始向外延展、层层相扣的人群。这也说明为何人们对邻近或亲近人群的猜疑与敌意,经常与他们对远方“异类”的猜疑与敌意互为表里。此种猜疑与敌意,使得人们觉得个人与群体“身体”需要保护——防范污秽、不洁经由各种媒体侵犯此“身体”。而群体中的“外人”或边缘人,如女人,则常被认为是带来不洁、不幸的媒介。在岷江上游各沟各村寨中,以细微的差异来造成人群的区隔,明确地表现在语言、服饰与其他文化和生活习俗之上。外来女性在语言、服饰与生活细节上,破坏、污染本地人的“规范”;她所来自的群体——母舅家,同时也是邻近另一家族——常试图干涉、改变本地人的“规范”。如此在本地人群中造成一种潜在的威胁与紧张。此种亲近之人所带来的污染威胁,与他们过去所感受远方“蛮子”“汉人”所带来的污染威胁,常相互增长。因此在传述“神话”“历史”与人们的“过去经验”中,人们常将女性异类化、带罪化或污化,以表达对一层层外在世界的敌意与恐惧。特别是在岷江上游村寨社会中,性关系的、道德的与身体的洁净是一个重要社会规范,以划分我群与“蛮子”和“汉人”。而女人,特别是年轻貌美的女人,常被众人认为是村寨中此种规范的潜在破坏者,因此她们被认为是有毒的、有污染的。在岷江上游各村寨中,这种女人被称作“毒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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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我将由流行于岷江上游的“毒药猫”传说,来说明村寨民众如何以少数女人为“代罪羔羊”,以消除社会内部骚乱,表达对外在敌人的恐惧与憎厌,并因此强化群体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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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岷江上游村寨中的毒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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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江上游村寨中普遍流传“毒药猫”的说法。在民众的心目中,“毒药猫”是一种会变化及害人的人,几乎都是女人。她们或变成动物害人,或以指甲施毒害人。受害者则是村寨中的小孩或男人。一个村寨中,哪个人或哪些人是“毒药猫”,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如今许多老年人都认为,过去村寨中毒药猫多,现在已少了;或者说过去毒药猫较凶,现在的毒药猫毒性较轻。因此,目前在许多村寨中,“毒药猫”只是过去的传说,尽管它仍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人们的感情与行为。但在过去,每个寨子都有“毒药猫”,这便不只是一个故事或神话,而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普遍的经验、记忆,因此也深深影响村寨内外人群的互动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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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人们常将村寨中一些莫知来由的疾疫与意外灾难归罪于毒药猫。对毒药猫的恐惧,使得家或寨子成为人们在夜间寻求保护的城垒;没有绝对必要,人们都不愿在夜间离开家或寨子。毒药猫女人又被认为是有毒、污秽与淫乱的。因此对于讲求道德与血缘“纯净”的村寨男人来说,这些毒药猫女人除了可怕之外,也是险恶可憎的。虽然人们畏惧、厌恶毒药猫,但他们又认为“无毒不成寨”(寨子里没有毒药猫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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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一般说法,毒药猫白天与常人无异,到了晚上,躯体睡在家中,灵魂就变成某种动物四处害人。据说,每只毒药猫都有一个小口袋,里面装有各种动物的毛。当晚上毒药猫要出去害人时,就把手伸到口袋里,摸到什么动物的毛就变成哪种动物。然后,将走夜路的人吓得摔到悬崖下面去。以下是茂县赤不苏一位中年人所说的一段村寨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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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寨子有一家,在大集体时有两个人,要去开会。寨子上有个毒药猫王子,变一个白马,跟寨子上一匹白马一样的。这两个人,一个胆小,一个胆大。他们觉得有白马跟着,知道是毒药猫。胆大的就说:“我躲在石包包(按:突出的岩石)这儿,你去把它吆上来。”结果马一过来,躲在坎子上的那个人吆喝一声,马就掉下去死了。他们两个商量,明天我们很早起来看,如果死的是寨子里的马,我们就都不要开腔;如果不是,就是毒药猫了。第二天,他们来看,结果没有死马,但寨子里有一个人病了。他们说,整了毒药猫的人一去,那个毒药猫就会吐血死掉,所以一般是不去的。但这两个是村干部,不去也不行。他们就去看看。那毒药猫的家人把她抬到医院去,在半路上就遇到那两个村干部,那个人就吐血死了。为了这事,到现在两家的关系还僵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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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松潘小姓沟的中年人,曾告诉我一个当地有关“毒药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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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子在河边推磨,推水磨。来了一个毒药猫,她说:“你一个人在这推磨最怕啥子?”毒药猫问他。他说:“我最怕驴子,进来呀呀叫,我最害怕。”后来毒药猫就变一只驴子来了。磨房门一开,就阿阿叫。这个人就把驴子勒到,就把粮食托在高头,骑上,一打,就往包包上(按:指山崖头上)登上去。走到半路她累到了,就唤。走到屋里,他把几个儿子喊起来,说:“我捡了一只驴子,你们给它喂点草。”他儿子们给她草她不吃。他们就说:“爸爸驴儿不吃草。”他说:“不吃就给它饿着。”五点鸡叫,她就说:“你把我放了吧,我屋里头娃娃要哭,要喂奶。”他才跑下去,把她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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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以上故事一样,大多数毒药猫变动物的故事中,最后被修理的都是毒药猫。而修理毒药猫的人,则是她们自己的丈夫,或本村中的青壮男子。在村寨民众心目中,毒药猫主要都是女子。至于男人会不会变成毒药猫,各人说法不一。9毒药猫与女人间的关系,明确表现在传说中毒药猫的传承或训练上——传说中毒药猫都是由母亲传授给女儿。以下是一位黑虎沟老人的口述,代表此种普遍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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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药猫女的、男的都有,但女的要凶些,狡猾些。只要走得起路,她母亲就教她。没得人的时候,把她喊来,把火笼烧起,做馍馍的熬盘搁在上面,把女子也放在上面,毛毛也搁在熬盘高头,要她打滚。滚打了,拿啥子毛变啥子。教她,一般都是母亲教,父亲不教。技术上指正她。一直长大,就变成毒药猫。男的也有,很少,男的不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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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口述说明,毒药猫不仅在母女间传承,与此传承相关的火笼、灶边与锅盘,也都是与女性有关的场域与器具。在较汉化的地区,毒药猫又被认为与灶神有密切关系。据黑虎沟的一位老者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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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神菩萨是毒药猫的祖先。他们两个最要好,他也是个毒药王。她有个小口袋,放的有麻雀毛、老鼠毛、豹子毛、牲口毛、牛毛都装得有。他们说,她的口袋就藏在火笼底下,灶神菩萨替她管。她阴着掏出来,一打开口袋,打个滚,拿到啥子毛就变啥子。拿到老鼠毛就变老鼠,晚上就扰人,把人甩下坎,把你吃了。真正把人吃的还没看到过,只是几扰几扰的把你吓死,或把你吓出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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