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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代史:1840~1937 一 中西方关系发生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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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牙人在15世纪末年发现了绕非洲经好望角的欧亚直接航路。这事在世界历史上开了一个新纪元,也就是上文所谓大变局的起始。在这事以前,中西固早已发生了关系,但以前的关系与以后的关系根本不相同。原来欧亚两洲虽境土相连,谓在乌拉尔山以南、里海以北,两洲之间并无自然的分界,但在16世纪以前,中国与欧洲之间,除蒙古帝国短期外,总有异族异教之人居中隔离。在这种环境之下,中西的关系不但要看双方的需要及意志如何,还要靠中欧之间的区域有适合的情形。在这个条件不能圆满的时候,中西的关系就完全断了。即在这个条件能圆满的时候,中西的关系大部分是间接的:货物的交换及彼此的认识都是由第三者转递与介绍。严格说来,历上古与中古,中西各自成一个世界、一个文化系统。自欧亚直接航路发现以后,第三者的阻碍成为不可能,其介绍亦成为不必要。自16世纪到现在,世界史的最重要方面之一是东西的融化,或者我们应该说,是全世界的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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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欧亚的航路到15世纪末年始发现呢?这个问题不是一言两句所能解答的。就地理说,这个大发现之迟到很自然。中西的发展是背道而驰的,欧洲发展起始于东南而趋向西北,欧洲最早的文化及政治中心是希腊,其次是罗马,最后才是西欧,愈到后来愈离中国远了。等到大西洋沿岸的国家有了相当的成熟,欧洲的历史始入海洋时期。中国的发展方向正与欧洲相反:中国的发展是由北而南的。中国的史家虽大书特书汉唐在西域的伟业,其实这不是中华民族的正统。中国的政治势力、文化及人民渡长江而逐渐占领江南以及闽粤,这一路的发展才算得我民族事业的正统。等到闽粤成熟了,然后我们更进而向南洋发展。明永乐及宣德年间的海外盟事不是偶然的、无历史背景的,那时南洋,甚至印度洋,似乎是我们的势力范围。郑和的时代就是葡萄牙航海家亨利王的时代,无怪乎中国人与葡萄牙人初次的见面礼是在印度洋沿岸举行的。我们可以说,16世纪以后的中西关系是数千年来双方历史的积势所蓄养而成的,那么自然会愈演愈密切而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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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欧洲历史未入海洋时期以前,西方没有一个国家把提倡海外发展当作政府的大事业。西人来中国者多半为个人的好奇心、利禄心或宗教热忱所驱使,他们的事业是私人的事业;他们没有国家或民族做他们的后盾,就是欧洲中古最著名的东方旅行家——马可·波罗,也并未得到任何欧洲政府的援助。他的事业,在当时,与欧洲任何国家或民族的国计民生都没有关系。到葡萄牙人发现好望角的时候,欧洲的局势就大不同了。至少在西欧,葡萄牙、西班牙、法兰西、英吉利已成立了民族国家。在16世纪末年,荷兰亦经革命而独立。这些国家的国王和权贵无不以提倡海外发展为政府及民族的大事业,那帮在海外掠财夺土的半海盗半官商居然成了民族的英雄。文学家又从而赞扬之。在16、17世纪的欧人眼光里,国家富强以及灵魂的得救,都靠海外事业的成败。个人冒险而到海外去奋斗的,不但可以发大财,且得为国王的忠臣、民族的志士和上帝的忠实信徒。这种人的运动是具有雄厚魄力的,他们在历史上发起了、推动了一个不能抑遏的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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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所谓“数千年来有之变局”就是这样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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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代史:1840~1937 二 欧洲人的蚕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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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牙大航海家迪亚士(Bartholomew Diaz)于1486年,明成化二十二年,发现了好望角。十二年以后,明弘治十一年(1498年),达·伽马(Vasco de Gama)率领小舰队直抵葡人百年努力的目的地印度。在印度西边的各海口,达·伽马采买了印度土产如珍珠、胡椒、细布,及香料群岛所产的香料,满载而归。这一次的贸易获利六十倍。弘治十五年(1502年),达·伽马又率领第二次远征队到印度,他带到东方的资本约值二百四十万佛郎;归国后,带回去的东方货物变价到一千二百万。但欧亚贸易,在此以前,是由阿拉伯人及意大利人垄断,他们自然不甘心坐视别人攘夺他们的利源。而葡人尝了滋味以后亦自不乐歇手,正德五年(1510年)的大战决定了最后的胜利属于新兴的葡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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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葡属印度总督阿伯克尔克(Albuqerque)具有绝大的野心,他想囊括印度洋及南洋各地,创立一个伟大的海洋帝国。正德五年(1510年),他占据印度西岸的大市镇果亚(Goa)且设总督府于此。次年,他的舰队又灭了南洋咽喉的满剌加(Malacca),此举开了中西冲突之端。原来满剌加自明成祖于永乐元年(1403年)派遣尹庆出使其地宣示威德以后,历年谨修职贡;加上郑和在南洋的活动,尤对中国顺服,葡人灭满剌加就是并吞中国的藩属。中国如何应付这种侵略?《明史·满剌加传》于无意中形容实在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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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佛郎机强举兵侵夺其地,王苏端妈末出奔……遣使告难。时世宗嗣位,敕责佛郎机,令还其故土。谕暹罗诸国王以救灾恤邻之义,迄无应者,满剌加竟为所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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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句谈说,明世宗仅发了几篇纸上文章以塞宗主的责任,难怪葡人要继续前进占摩鹿加(Moluccas)。《明史》说:“地有香山,雨后香堕,沿流满地,居民拾取不竭,其酋委积充栋以待商舶之售。东洋不产丁香,独此地有之,可以辟邪,故华人多市易。”此段文字虽带浪漫风味,然离事实确亦不远。摩鹿加亦名“香料群岛(Spice Islands)”,所产物品为数百年来欧亚贸易的大宗,也就是葡人及荷兰人在亚洲最注重的。葡萄牙在摩鹿加的侵略,中国更置之不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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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的海外发展与葡萄牙同时;最初目的也是要到印度。因为哥伦布不知美洲的存在,误信了从欧洲向西直航为达印度的捷径。后来西班牙人在16世纪初年发现了墨西哥及秘鲁的金银,才定美洲为他们海外发展的范围。所以麦哲伦(Magellan)虽于1512年(正德十六年)发现了菲律宾群岛,等到1563年(嘉靖四十二年)西班牙人始复来经营此地;再等七年,始占吕宋。中国与吕宋的关系比与满剌加或摩鹿加更密切,《明史》说:“先是闽以其地近且饶富,商贩者至数万人,往往久居不返,至长子孙。”西班牙人对于中国人实在是去留两难:留之则恐华人势力太大,致不能制,去之则岛上经济受损失。且中国人也去不尽,因为“华商嗜利,趋死不顾,久之复成聚”。西班牙人采取了一个折中办法:华人太多的时候驱逐些或屠杀些,平时则收重的人丁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驱逐过一次。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年屠杀过一次:中外记载皆说死难者约二万五千人,崇祯十二年(1639年),又屠杀过一次;彼时华侨共三万人,死者占三分之二。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中国尚移檄吕宋:“数以擅杀罪,令送死者妻子妇。”到崇祯年间,连一篇纸上文章都无暇发了。这样,我民族又丧失了在菲律宾的发展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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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兰在爪哇也是这样对付华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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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国及后来的英国的侵略也是南洋的大变局。在欧洲人未到南洋之前,华侨是那些地方的社会及经济的最高层,甚至有执当地政府柄者。倘这种趋势能继续推演,则群岛未尝不可成为海外的新闽粤。可惜西人势力到达南洋的时候,我国无以应付,侨胞遂永远寄人篱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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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明一代,一方面闽粤的人民自动地冒万险到南洋各地去谋生,一方面政府至少在永乐及宣德年间,似乎又极端重视中国在南洋的势力。海外发展的条件岂不是齐备了?何以在16世纪又这样的拱手让人呢?西人的船坚炮利及16世纪的明廷之无远略当然是要紧的缘故,比这样缘故还根本的是当时中国的特殊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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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政府及人民的海外事业各有其动机,且彼此不相关。历有明一代,广州市舶司提举——即海关监督的肥缺全是太监的专利。政府所派到南洋去的代表,如郑和、尹庆,又都是太监。他们的使命虽说得冠冕堂皇,什么为国家扬威宣德,其实他们的目的岂不是为太监们去招徕?近人谈唯物史观者,好以地主阶级或资本阶级私利解释中国的历史。如要勉强用阶级争斗来解释历史,我们以为在中国应特别注重官吏阶级。这个阶级有其特殊的立场与主观,虽出身是从地主或资本阶级,官吏只为官吏而施治,并不代表任何人,唯其如此,明朝政府始能一面派使出洋扬威宣德,一面禁止人民出洋及坐视外人压迫在外的侨民。实际在政府方面,明朝海外事业的动机就是太监们的私利,这个动机哪能促进民族运动呢?拿这种动机来与西人的动机比较,岂不足有霄壤之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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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代史:1840~1937 三 葡萄牙设法通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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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满剌加,葡萄牙人更进而到中国东南的洋面,初次在武宗正德十一年(1516年)。此举中国又如何应付呢?当时中国并不守闭关主义。在葡人未来之先,中国沿海的通商已有相当的发展,暹罗、占城、苏禄、悖泥、爪哇、真腊、锡兰山、苏门答腊、甘榜格兰等国常有船只往来中国。但同时我们没有所谓国际贸易或通商条约,因为中国的政治观念,尤其自南宋以后,总以天朝自居,“一统无外,万邦来朝”。否认有所谓“国际”者存在,所谓通商,就是进贡,市舶是随贡舶来的。我的朋友张君德昌直称明正德以前通商为贡舶贸易时期,凡来通商的无不尊中国为上国,而以藩属自居。在藩属方面,他们进贡以表示他们的恭顺;在上国方面,我们许其贸易,并不因为我们利其货品或税收,“不过因而羁縻之而已”,这是双方条件的交换。因此,倘蕃邦偶不恭顺,我们就“停市”,这是当时中国国际关系的理论。在此理论之上,我们设了各种法规,其中最紧要的是贡有定期,舶有定数。但是久而久之,这个理论及法规都成具文,其结果是贡舶其名,通商其实,甚至外人不到贡期或全不进贡的也来做买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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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原因复杂,容待下文讨论。葡人初次来广州的是从满剌加坐中国商船来的,贸易未发生困难。第二次,正德十二年(1517年),西人的记载说:华人初见其船只之大及葡人容貌奇异,要拒绝通商;后见其行为和平,巡海水师又得重贿,就许了葡人在上川岛停船贸易。从第三次起,正德十三年(1518年),中葡发生许多冲突,由冲突到妥协经过四十年,最后的妥协方案就是中国近代世界的大变局之第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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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突的发生,第一由于葡人行为的凶暴,“剽劫行旅”、“掠买良民”、“恃强凌弱诸国”等形容词屡见于当时的奏章,并且这些形容词不是虚诬的,西人的记载可作参证。其实在16世纪,欧人到海外去的可以做商客,也可以做海盗,当时的道德观念并未明定这两种人的善恶,不独葡萄牙人如此。至于给事中王希文所说的“烹食婴儿,犬羊之势莫当,虎狼之心叵测”,及庞尚鹏所认的“喜则人而怒则兽,其素性然也”,虽不免历代言官的夸大,亦可表示当时一部分人的印象。葡人这种凶暴,不但危害了中葡关系,且影响了全盘中西关系,因为时人当然把葡人当作西人的代表看待,而他们的行动容易使中国人以看待历代夷狄的眼光看待他们,初次的印象是不容易消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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