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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位政治精英的声誉都被玷污了。一方面,军阀割据为人憎恨;另一方面,可以称为尚武的价值仍具有自身的生命力。“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是毛泽东在1927年做出的著名陈言,代表的是仅过一代人就发生了的重大的意识转变。在科举制于1905年废除之前,通行的观念是权力出自对经典文化的谙熟,纵然这从来不是完全真实的,但它毕竟代表着基本的社会规范。受过良好教育的士人注定就该统治别人。然而,国民党(20世纪20年代后期)与共产党(在其后一代人)建立的政治制度都从军阀时期的经验教训中获益匪浅。在接下来所有的政府中,军人都扮演着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此外,军人提供了好公民的重要典范——守纪律、忠诚、热情、富于自我牺牲精神,以及一种更广义的现代性。军国主义理想有助于新政党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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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社会效果来说,军阀主义是灾难性的,特别是加剧了乡村的困苦。这不仅是说军阀强行征税与征兵,让人忍无可忍,也是说不可预测的兵灾让生活变得更加朝不保夕。虽然农业共同体需要军事保护者,但地方民团、匪帮以及外来军队狼狈为奸,没有任何一方是农民可以信赖的朋友。缺乏地方税收收入与农业信贷, 也没有人来领导乡村共同体,这些都意味着关键性基础设施——例如灌溉与预防水患的水坝与河堤——的状况在持续地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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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命的损失同样高昂。战争可能变成溃败。获胜的军队往往由侵入“他”省的士兵组成,他们会将自己的怒火转向平民。士兵——受官长虐待,军饷微薄,且甚至饥肠辘辘——会径直从农民与商人手中夺走他们想要的东西。历史学家麦致远(Edward McCord) 描述了一种劫掠:“通常的策略是,派遣少量士兵边开火边穿过村庄。试图逃跑的村民会正撞入军队主力之手,后者捆绑并抢劫所有男人,并强奸妇女。”[15]尸体也会被毁坏——剜掉眼睛,切掉生殖器,挖出心脏。有的军阀会试图在其部队中维持纪律甚或惩罚此类行为,但有如此名声的少之又少,更多的军阀被当作可怕的野兽。士兵不得不依靠乡村为生,恐怖政策是一种确保所控制人口驯顺的方法。随着军阀尽力扩大其军队规模,农家子弟被征召入伍,土匪也被收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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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历史学家表示,军阀割据的邪恶被夸大了。第一,有许多地区一直没有受到影响,军阀的暴行通常是高度地方性与暂时性的。第二, 军阀更倾向于让其军队不受损失,一般试图避免真的打仗。第三,与常态活动相比,他们对社会与经济的整体影响要小得多。经济史学家们在近著中指出,20世纪第二个十年与20年代,经济是在正增长。[16]从20世纪第二个十年中期到20世纪20年代中期,工业快速扩张,绝大部分年份的平均增长率在9%到13%之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更高(由于列强无暇东顾)。在这一形势下,农业产量同样相当可观,可以与人口增长(从1912年的四亿三千万到1930年的五亿)保持同步。尽管绝大部分军火购自西方,但中国自己的兵工厂也有所贡献;铁矿开采有所发展,建成了一些钢铁厂;公路与铁路网也有所改善。历史学家林蔚(Arthur Waldron)主张说,越来越频繁的战争使军备竞赛成为必要,这反过来有助于工业的发展。不过,他也指出,战争造成了经济动荡、金融恐慌、特别税,以及对交通、通信以及财产的破坏。[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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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时期,地方政府同样显示出某些连续性。智识与文化生活——至少在那些受到列强保护的城市中——繁荣兴旺,换句话说,并不是中国人生活的所有方面都陷入了混乱之中。有许多中国乡村未罹战火,大部分军阀打起仗来也就是装装样子。不过,尽管大规模的战争寥寥无几,但战争的紧张与日俱增。1924年,为争夺北京的控制权,中国东部爆发了全面战争。虽然不是每个人都直接受军阀割据之苦,但很少有人能逃脱其间接影响(尤其是在农村地区)。纵使就经济来说,不可能估量出军阀割据的确切后果,但我们可以假设,若没有它,经济增长本可以更快并更加可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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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甚至城市也受到了影响。战败或被遣散的士兵对城市地区是个威胁。当战事加剧时,军阀为供其所需,会向商人们压榨钱财。城市居民以及他们的马匹、人力车、马车与汽车,并不比农民更能免于强征的扰害。逃跑者会被射杀。当士兵们驻扎在城镇里或附近时,简直就如同一场入侵。他们会闯入所有店铺,拒付货款,或迫使店主接受一文不值的白条。1924年,一名西方记者如此描绘一伙正要乘船离开苏州的士兵
:“他们几乎身无分文,于是首先冲到当铺去,用自己相当不值钱的物品典当现款,为一件可能只值一美元的东西,他们会要价十美元。当铺老板一般都是他们要多少就给多少。因为拒绝掏钱,一位老板的大部分牙齿被一伙匪兵敲掉,人也几乎被打死。”[18]中上阶层同样受到了侵扰。银价暴涨伤害了每一个人,政府债券的投资者亏了本。信用缩水,紧接着则是商业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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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通史有时会略过袁世凯与军阀。确实,他们令读者灰心丧气。但为理解这一时期更具活力的那些变化,必须对袁世凯与军阀的力量所在与根本弱点有所把握。正如我们将在后面章节看到的,他们对未来的政治进程影响很大。毛泽东“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格言听起来像是老生常谈,但事实上,它是对新政治现实的勉强的也是部分的承认。直到21世纪,对军阀割据乱局的恐惧仍会被用来论证强有力中央政府的正当性;在很长时间内,辛亥革命的命运也一直是政治文化里的中心主题——所有政治与社会批判都必须以某种方式回应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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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与政治集会、政党与社会运动、商人与职业联合会、学校与学生示威抗议,以及概而言之,关心国事的公民行动,这些“公共领域”的扩展只是被袁世凯与后来的军阀延缓了,但并未被阻止。当然,学生联合会、工会乃至商人团体都会遭受嫌疑犯待遇,记者会遭到射杀。然而, 军阀虚弱的行政管理为社会团体留下了一定的自组织空间,地方精英经常介入如施济所这样的准公共服务。在军阀政权更迭时,商会确保警察能领到薪水。某种程度上,在一些外国租界地(尤其是上海公共租界)中,言论自由受到保护。大学经常处于外国的保护之下,间或为学生持异见者提供避难所。20世纪20年代出现了智识与文化创新(包括几种保守主义思想),它们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再次出现。不过,所有这些都与乡村无关,我们将在下一章考察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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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rnest P.Young(杨格),“Nationalism, Reform,and Republican Revolution: China in Early Twentieth Century”,收入James B. Crowley编:Modern East Asia: Essays in Interpretation (New York:Harcourt, Brace and World, 1970),p.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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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dward Friedman,Backward Toward Revolution: The Chinese Revolution Part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4), p.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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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Bryna Goodman,Native Place,City,and Nation : Reginal Networks and Identities in Shanghai,1853-1937(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5), pp.217-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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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Jerome Chen(陈志让), Yuan Shih-k’ai(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2), pp.116-128;以及Ernest P.Young(杨格),The Presidency of Yuan Shih-k’ai(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77), pp.123-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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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这位激进分子是沈定一,一度是孙中山的同事。引自R.Keith Schoppa(萧邦奇), Blood Road: The Mystery of Shen Dingyi in Revolutionary China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5), p.29(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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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参见Ernest P.Young(杨格), The Presidency of Yuan Shih-k’ai,pp.212-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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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对袁世凯试图称帝的探讨,参见Jerome Chen(陈志让), Yuan Shih-k’ai,pp.162-178;Ernest P.Young(杨格), The Presidency of Yuan Shih-k’ai,pp.210-240;以及Peter Zarrow(沙培德),“Political Ritual in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收入Kai-wing Chow(周启荣),Kevin Doak与Poshek Fu(傅葆石)编,Consturcting Nationhood in Modern East Asia
:Narrative Schemes, Nostalgia, and Ambiguity of Identities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2001),pp.149-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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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参见Andrew J.Nathan(黎安友),“A Constitutional Republic: the Peking Government, 1916-1928”,收入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12(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 pp.256-2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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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Arthur N.Waldron(林蔚),“The Warlord
:Twentieth Century Chinese Understandings of Violence, Militarism,and Imperialism,”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96,no.4(October 1991),pp.1073-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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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观点与引文均出自His-sheng Ch’i(齐锡生),Warlord Politics in China,1916-1928(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6), pp.183-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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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Arthur Waldron(林蔚)在From War to Nationalism: China’s Turning Point, 1924-1925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中对这些事件做了很好的分析, pp.18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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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Edward A. McCord(麦致远),The Power of the Gun
:The Emergence of Modern Chinese Warlordis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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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蔡锷
:《军国民篇》。引自Han van de Ven(方德万),“The Military in the Republic,”China Quarterly no.150(June 1997),p.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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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Andrew J.Nathan(黎安友),“A Constitutional Republic,”p.259;还可参见他的Peking Politics, 1918-1923 : Factionalism and the Failure of Constitutionalism(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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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Edward A.McCord(麦致远),“Burn,Kill, Rape, and Rob
:Military Atrocities, Warlordism,and Anti Warlordism in Republican China”,收入Diana Lary与Stephen MacKinnon编:Scars of War: The Impact of Warfare on Modern China (Vancouver: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Press, 2001), p.21
:1918年春,山东督军张怀芝率领东路军开进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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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Thomas G.Rawski,China’s Republican Economy: An Introduction(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York University Joint Centre on Modern East Asia,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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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Arthur Waldron(林蔚),From War to National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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