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702140
可能没有人像毛泽东这样清晰地将阶级与民族联系在一起。他创造出一套中国历史的大叙述,将民主或社会正义与平等最终与国家“富强”(或者说现代化)联系在一起。毛泽东有着独一无二的能力,可以将千百万个人的悲剧与中国的悲剧和希望关联起来。[14]毛泽东主义的叙述开始于古代,中国规模巨大的农业文明就是由农民阶级负担起来的。懒惰的地主垄断了知识与土地,不过,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虽然农民起义这一“革命传统”从未能成功推翻地主制,但并不因此减损其高贵。毛泽东将这一高贵的阶级传统与“汉族”的特别品质联系了起来,他在延安宣称:“汉族的历史……可以证明中国人民是不能忍受黑暗势力的统治的,他们每次都用革命的手段达到推翻和改造这种统治的目的。在汉族的数千年的历史上,有过大小几百次的农民起义,反抗地主和贵族的黑暗统治。”[15]革命、阶级与民族认同结合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不过,比起这一年代久远的故事,毛泽东更感兴趣的是19世纪西方列强的入侵。外国人以及他们的中国帮凶——罪恶的买办阶级——背叛了国家,用鸦片毒害人民,让中国事实上沦为殖民地,剥削中国劳工,夺走了中国与生俱来的雄视世界的权利。廉价进口物夺去了中国人的工作,帝国主义阻碍了中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不过,代表着完全反动性质的“封建势力”的仍是中国地主阶级。他们毫不在乎中国主权的丧失,反对任何物质或精神进步,只感兴趣于维持自己对农民阶级的剥削。
1706702141
1706702142
毛泽东主义提供了挫败与丧失的历史寓言,它有助于赋予个人的损失与创伤故事以意义。从前的安逸家庭,现在衰败了。某家祖父鸦片成瘾,并开始出卖田地;另一家父亲得了病。婚丧的花费让想要合乎礼仪地尊敬先祖、安抚子孙的家庭陷于破产。颇多中国主要知识分子来自衰败中的士绅家庭,包括老资格的无政府主义者吴稚晖、讽刺作家鲁迅以及自由主义者胡适,更不用提像周恩来与邓小平这样的共产党领袖。或许这解释了他们为何一般会缺少对旧社会的怀旧感。自然,千百万农民的个人故事要更残酷许多,最微小的挫折就会导致赤贫。当然,在毛泽东主义的宣传中,不会有像毛家这样社会地位上升的农家的位置,由城市资本主义造就出的新富也只不过是衰败的代表。毛泽东主义叙述的要点在于,整个中国都是受害者。不过,它有光荣的未来。中国将既变成新国家(反帝)又变成新社会(阶级斗争),在其基础上,会建立起一个物质与精神两方面都流光溢彩的文明。甚至在抗日战争最高潮时,中国共产党仍在用简明的言辞讲着“新社会”。“受苦受难”的“工人”与“群众”将会“翻身”,且“掌握自己的命运”。这些用语变成了日常的说法。
1706702143
1706702144
这一基本的阶级—民族叙述被程式化了,并在民众之中广为传播。“诉苦会”重新展现个人的苦难故事,在主观上,农民把再次体验自身困苦当成作为完全成员加入新社会的先决条件。“斗争会”则在现实与仪式两个层面惩恶扬善,打开解放或救赎的大门。“救赎”不仅针对选定的个人,而且也是群众(由党所代表)给予作为整体的国家的礼物。通过宣称国家属于群众,共产党人确定国家就是群众,用阶级术语来讲就是正在创造无阶级社会途中。公民权成了关于阶级与激进行动主义的问题。以这种方式,民族主义将政治领域扩展到国家这里,包括的是被设想为英雄的全体人民。这样,通过群众参与的神话与意识,政治得以进行,不久之后,除了“黑五类”,所有人都被要求参与进来。
1706702145
1706702146
共产党民族主义的力量在于,其不仅有能力解释社会现实,更有能力改变它。认定所继承的整个社会结构已破产,这需要巨大的跳跃式想象,并不会自动从压迫或剥削中产生出来。若不是王朝体系崩溃以及继承者无力组建正当政府,中国农民就不可能转而反抗现状。两件事发生了。首先,地方精英失去了自我价值感。其次,新的实现个人与集体抱负的办法摆在了农民面前。在20世纪最初的那些年中,儒家仁政政府的旧神话被激进派儒生所摧毁,随后,共产党认定,苟延残喘的权力结构是不正当的,并教导农民要相信一个新的能动者——他们自己。20世纪40年代,村一级的团体提供了团结的新基础,并最终提高了生产。这是对新社会最可靠的展示。农民协会、妇女协会以及贫雇农团体将个体农民与中国共产党联系了起来,由此将农民认同整合入国家认同之中。
1706702147
1706702148
然而,国家认同并未被整合入农民认同之中。更确切地说,共产党革命并不仅以农民理想为模型,其目标还有现代、理性与工业现代化。在革命过程中,能够动员人口与物资的强大国家官僚机构被建立了起来。它将党、军与政几方面结合起来,深入到每一座城市街坊与每一个小村落。在某种意义上,革命才刚刚开始。
1706702149
1706702150
[1] Jack Belden,China Shakes the World(《中国震撼世界》),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1970,p.30(修订版)。
1706702151
1706702152
[2] Theda Skocpol,States and Social Revolution: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France,Russia,and China(Cma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9),pp.252-281.
1706702153
1706702154
[3] Skocpol将这一分析应用到法国(1789年)、俄国(1917年)与中国。参见上书,pp.284-287。
1706702155
1706702156
[4] Lucien Bianco(毕仰高),“Peasant Movements”;Elizabeth J.Perry(裴宜理),Rebles and Revolutionaries in North China,1845-1945(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
1706702157
1706702158
[5] John Fitzgerald,“The Republic of Sentiment-Representing the People in Modern China,” “现代中国的构建”(“The Construction of the Chinese Modern State”)国际学术会议论文,近现代史研究学会,台湾南港,2002年12月13—14日。
1706702159
1706702160
[6] Liah Greenfeld,Nationalism: Five Roads to Modernity (Cambridge,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2).
1706702161
1706702162
[7]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上的五颗星有时会被解释为意指五个民族,但这并不是它的原意。
1706702163
1706702164
[8] 在Translucent Mirror: History and Identity in Qing Imperial Ideolog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9)中,历史学家Pamela Crossley(柯娇燕)展示了在18世纪,此类认同(尤其是满与汉)是如何作为清朝政策的直接后果被建立起来的。
1706702165
1706702166
[9] Benedict Anderson,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 (London: Verso,New Left Books,1983).
1706702167
1706702168
[10] Prasenjit Duara(杜赞奇),Rescuing History From the Nation
:Questioning Narratives of Modern China(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p.77。该书强调,在20世纪30年代与40年代,共同的反帝斗争开始界定出民族;不过,大众民族主义也有着阶级基础。
1706702169
1706702170
[11] 这点见Chalmers Johnson,Peasant Nationalism and Communist Power: The Emergence of Revolutionary China(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该书虽有些夸大,但仍是有价值的。
1706702171
1706702172
[12] Gordon S.Wood,“Early American Get-Up-and-Go,”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47,no.11(29 June 2000),pp.50-53.
1706702173
1706702174
[13] 郭沫若:《抗战颂》(1937年8月19日)。引自Chang-tai Hung(洪长泰),War and Popular Culture: Resistance in Modern China,1937-1945(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4),p.272。
1706702175
1706702176
[14] David E.Apter and Tony Saich,Revolutionary Discourse in Mao’s Republic(Cambridge,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4),esp.pp.69-106.
1706702177
1706702178
[15] 毛泽东:《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1939年12月),同上书,p.93。对比Stuart Schram(施拉姆),The Political Thought of Mao Tse-tung(New York: Praeger Publisher,1969),p.65。
1706702179
1706702180
1706702181
1706702182
1706702183
1706702184
1706702185
1706702186
1706702187
1706702188
1706702189
[
上一页 ]
[ :1.7067021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