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70297e+09
1706702970 当日李鸿章称天津机器局为“北洋水陆各军取给之源”[47],在同时的各色机器局里,津局便有了一种独得的地域优势,随后是这种地域优势很容易转化为比别人更得便利的财政优势。北洋的水陆各军把天津机器局当成“取给之源”,但与沪局注重制械、闽局专门造船比,津局的产出则始终是弹药居大宗。李鸿章作《机器局奏销折》,曾具体列举光绪八年(1882)局中“制成军火”之数,其大要为火药六十八万零九百多磅、铜帽二千八百多万颗、枪子三百六十六万五千颗、炮弹九千多个、铜引八千三百多个,等等。除了个别年份造过不多的枪支,其他年份造过数十计和数百计的水雷之外,天津机器局常年的产品种类和产量数目都与此相差并不太多。[48]若就机器工业所内含的技术程度而言,显然是津局不逮沪局和闽局。但在19世纪后期,津局的产出又在年复一年地维持着北方大片土地上的中国军队:“除供本省(直隶)淮练各军、轮炮各船外,如吉林、奉天、热河、察哈尔及江南分防水陆淮军,皆按时拨济;其河南等省需用火药、铜帽,亦向津局取给。”[49]这些地方要的是源源不断,而天津机器局正承担和提供了源源不断。
1706702971
1706702972
1706702973
1706702974 沪局、闽局、津局以及同时产生和随后产生的一个一个机器局都以兵器为起点和归宿。当兵器已是工业产品之后,则这种起点和归宿都应当实现并存在于经济过程之中。然而国家权力构造了机器工业,与之相因果的是作为产品的兵器从来不入市场,有此一层隔绝,遂使这个经济过程的末端只能以有产出而无商品为结局。因此,与兵工业连在一起的经济过程是一种没有利润的经济过程。而局中产出的枪炮轮船用“拨济”的方式移入南北军队,其供与求之间的不作核算偿付,又决定了这种没有利润的经济过程同时是一种收不回成本的经济过程。[50]没有利润和收不回成本,则其间既无可积累又无以循环,而后是兵工业的再生产和扩大再生产都不能不一次一次地从经济过程之外的投入开始,并因其没有止境而致官帑化为投入了无穷期。在这种没有止境和了无穷期里,海关洋税、地方厘金、军需项下的移用和借用、藩库库款、粮道库库款,以及“茶引加票项下”、“善后总局筹支”等等,都曾一次一次地提出银子来作生产和再生产。后来张之洞办兵工业,他在奏报中表述官帑用作投入,已是说“惟有就鄂省财用,自行筹划腾挪”。[51]这些杂多的名目长久地附着于机器生产之中,反衬出这个经济过程生来的不完整性。于是,由制器求自强的事业便始终是一种要用白银来不断填充的事业。
1706702975
1706702976 然而晚清中国又久以财用不足为度支之窘苦,其间并没有许多可以拿出来作不断填充的白银。同治末年李宗羲因议海防而说到经费,曾举“军兴以后,劝捐、抽厘、津贴,无法不备,民力竭矣”[52]为感叹。至光绪十一年(1885)奕譞作奏议,则以今昔对比为实例非常具体地指述了国计之穷:
1706702977
1706702978 查道光年前,各省岁入地丁税课等银约共有五千余万两,各省岁出存留拨用银三千余万两,尚有存胜银二千万两,皆应于春秋报拨解部,并随时由户部指拨,而部库一年新款合计不过共用银一千数十万两,以入抵出,实有盈余。自咸丰三年,因各省春秋报拨并无存款,户部始改为按年定数指拨解部。近年各省岁应解户部饷银只八百万两,此外虽仍有应解部之固本饷银、漕折银、加平减平银、杂款银及边防经费银、四成洋税银、常捐银款,然各省年年均有截留借动及解不足数,通计各项实解到部一年亦仅有银一千一二百万两。而部库近年应放之官饷、兵饷、米折、马银、库银、工程奏拨、内务府奏拨、内廷传用、神机营经费、部垫部放各处军饷、防饷、各衙门一切杂支,岁实需银一千四五百万两不等,已成入不敷出之势。[53]
1706702979
1706702980 民力竭和国计穷都描画了世景疲蔽。若以岁入的总量作今昔之比,其实是“各关之洋税,各省之厘金,京外之捐输,皆向来所无,为数甚巨”,并因此而致同光朝的所入能够“较从前增至三分之一”。但在另一头,是由岁需所用而支出的数目增加得更多。两者都与前代之事不同,而后是“度支浩繁,帑项支绌”和“以入抵出,尤有不敷”。[54]是以赫德作《局外旁观论》,一意劝中国人学“水陆舟车、工巧器具、寄信电机、银钱样式、军火兵法”,而以其身为总税务司之深悉国家财政情状,同时亦知“内所应行,其难办首在无财”。[55]
1706702981
1706702982 这是一个国库穷匮的时代,然而以兵事为中心的机器工业又正产生和发展于这个时代之中,并以“大宗巨款”和“不竭饷源”[56]为题中应有之义。由此形成的扞格是一种内在的困境。内在的东西是绕不过去的东西,所以次第而起的众多机器局便一个一个地被罩在了困境里。同治八年(1869)马新贻作《机器局费绌请将济饷之洋税留用折》,说是“款项之已经透支者,虚悬无着;工料之急当兴办者,进退两难”。光绪四年(1878)李鸿章作《海防机局款难分拨折》,列述“津海、东海两关四成洋税,近年收数短绌”,已使“局用日形竭蹶”。光绪五年(1879)吴赞诚作《经费支绌请旨分饬赶解片》,切论“近来税厘短绌,部拨增多,以至解不应时,积欠甚巨”,而局中之用料转不得不“暂向洋行赊取”。光绪十一年(1885)曾国荃作《扩充机器局疏》,深忧宁局(金陵制造局)每年“经费银仅十一万两,而两洋之军火资于是,各省之军火亦资于是,所操者约,而所施者博,固无怪该局之左右支绌,竭蹶日甚”。[57]在这些奏议里被列为主体的沪局、闽局、津局、宁局都是当时规模可观的庞然大物,但与它们连在一起的“短绌”和“竭蹶”则都是长久盘结的困境。这些奏折写出了一种普遍性,因此同在普遍性之中,若顺次而数,其小焉者将更等而下之。
1706702983
1706702984 由于兵工业不能实现利润和不能收回成本,因此投入的“短绌”和“局用”的“竭蹶”都会直接地限制生产和再生产。光绪二十年(1894)刘坤一做两江总督,曾言之直白地叙述此中之因果:“近因经费支绌,各局制造军火,均已分别减停。”然后又引“兵事一兴,深恐后难为继”为叹息,正见其“减停”之深深的无可奈何。中国的兵工业以自强为旨义,也以自强为名义。但这里的例子说明,作为一种观念,自强只能表达义理,而制器的过程在形而下的范围之内,依靠的只能是财力和物力。由于两头的不相对称是那个时候的常态,所以,在三十年以洋务为中心的历史里,自强常常是受制约的。
1706702985
1706702986 与刘坤一所说的“减停”相比,当日财力制约自强而致制器“左支右绌”,其更深一层的困境尤在于“制造外洋军火,日新月异,耗费尤多”。[58]中国人的自强从“师夷智”开始,因此制造不能不以西法为样式。然而西法又是一种长在推陈出新之中的东西,“其制胜之术,屡变益精。舟车则变而火轮矣,音信则变而电传矣,枪炮则变而后膛矣,战舰则变而铁甲矣,水雷则变而鱼雷矣,火药则变而无烟矣,窥敌则变而用气球矣,照夜则变而用电灯矣”,时论谓之“新艺迭出,殆无穷期”。[59]西方人因之而能久踞炎炎之势,但对效西法的中国人来说,这种“新艺迭出”又使寻求自强的过程往往会在一路尾追之中一路脱节,尾追和脱节相交错,便常见“迨我能仿之,而彼之法又变矣。前日之器已不如今日之精,后日之器又过于今日之利”[60]的挫折和紧张。西人以枪炮轮船为“制胜之术”,则其新出的兵器一旦产生,不仅一定会胜过已有的兵器,而且一定会遏制已有的兵器。由此形成的“今日之所谓巧,即日后之所谓拙”便是淘汰。[61]因此“迨我能仿之,而彼之法又变矣”,就制器的兵工业而言正是新器既出,同时旧器不得不归于无用。光绪七年(1881)李鸿章曾在一封信里说枪械,而以江南制造局的出品为不能合时宜:“各国皆有新式后膛枪,林明登已为中下之品。沪局能造,而各营多不愿领”。[62]这种局中已造而军中不肯领用的抵牾,最终使上万枝洋枪成了库中的积存物。[63]若以时价作折算,将会是许多银子,而此后开始的另造新枪则须重新再拨一堆银子。
1706702987
1706702988 与沪局造枪之尾追不及相类似的还有闽局的造船。同治末年日本兴“兵船”来“攻(台湾)生番”,管船政的沈葆桢奉旨以巡阅为名“带轮船兵弁”前往“察看”。随后的两者相逢,便成为日本船和中国船之间的比较。他在当日的奏报里审视而判断之曰:“其已抵台南各船,均非中国新船之敌。而该国尚有铁甲船二号,虽非完壁,而以摧寻常轮船,则绰绰有余。彼有而我无之,水师气为之夺。”[64]同治末年的闽局已经造了十五艘轮船,而在万顷波涛之间中国人的“寻常轮船”遇到日本人后起的铁甲船,却只能以退而敛手为了局。然则以兵舰之所以为兵舰而论,闽局以数年之力造出来的木壳轮船其实正在归于无用。而后是铁甲船成了中国人防海的大题目。但这一类此长彼消都要牵动经费,从度支一面看去则不能不是“徒费帑金”,白白耗掉了太多的银子。[65]
1706702989
1706702990 沪局和闽局留下的实例非常典型地说明,由于中国人的兵工业以踵西法而效之为路径,所以西法“屡变”而“日新月异”,中国人的兵工业也不得不跟着“屡变”于“日新月异”。然而跟着的“屡变”又是一种被动的“屡变”。西法的每一次“日新月异”都实现于欧西已有的工业结构之中。所以由此产出的更新的枪炮轮船总是内含了更多的技术,同时又内含了更多的成本和价值。中国人踵西法而效之,是移接过来的兵工业,其实本属截而取之,除了一手一足之外,其四周既没有可以连接的重工业,也没有可以连接的原料工业。“说者谓西国厂多物备,人世其业,凡筒管拉火之属,巨细零整,一切所需,各有制造专家,荟萃而成,是以价廉而工省。中国风气初开,袭其皮貌,未能通其奥妙,终觉逊人一筹。”[66]
1706702991
1706702992 于是仿西洋技术的中国人以“屡变”追蹑“屡变”,便常常要用更多的成本摹造同一种技术,以致“工费甚巨,较购自外洋者价几逾倍”。[67]比之同治初年淮军在“庙宇”里设洋炮局,用“锤子”、“锉刀”以及粘土做成的“镕化器”造出“炮弹”、“药引”、“自来火”[68]的陋而且俭,这种被动的“屡变”正一面在使已成的旧器因归于无用而变作折耗,一面又在使仿造的新器因“愈出愈精”而牵出愈来愈多的开支。由此形成的“逐渐增多,势非得已”[69]显然是当初以自强为愿景的预想所没有计及的。而当晚清贫弱的“国计自有常经”[70]无法应对这些增多的折耗和开支之后,财力的制约便成为一种难以逾越的制约,而后是谋自强的愿想不得不在心长力绌中节节收缩。作为一个实例,曾有过光绪二年(1876)起李鸿章“即经停止”天津机器局“自制后门枪”,转为“各军所用枪炮,专向西洋定购”。其间的取舍便一以成本价格为尺度。[71]
1706702993
1706702994 李鸿章是中国最早力行制器的人物之一,若引六年以前他在《筹议天津机器局片》里所说的“凡仿制洋器,每年所用工料银,较之每年所出之货,必比采买之价稍贵。即稍贵亦系值得,不为虚糜”[72]的道理作比较,则由“自制”变为“专向西洋定购”显然是朝后退了一步。而立成本价格为尺度,比造枪更经不起核算和计量的还有造船。当日庙堂筹议海防,曾举“沪局造成轮船六号”为例,说是“费银数百万有奇,物料匠工多自外洋购致,是以中国造船之银,倍于外洋购船之价”。由此作推论,便显见得“今急欲成军,须在外国定造为省便”。[73]后来李鸿章主持北洋海防,用的正是这一种向“外国定造”的路数。而与之为因果而相牵连的,却是沪局停造船,闽局少造船。以其时的世局而论,这个过程仍然表现了中国人对于西方人的踵而效之,但追蹑洋器之“日新月异”由仿造变为购买,则这种追蹑的过程里已不复再有取外人之长技“以成中国之长技”[74]的深意与远虑。而失掉了“取外人之长技以成中国之长技”的深意和远虑,自强的本义便不能不随之而变,成为一种走样了的东西和残缺了的东西。
1706702995
1706702996
1706702997
1706702998 财力制约了图自强的过程,与此同时发生的,是国家权力的下移也在制约图自强的过程。“庚申之变”后东南疆吏以自强回应西人的逼迫,亟亟乎为中国先开制器的兵工业,他们之所以能够用自己的意志为洋务造时势,凭借的是手中握有的内战中下移了的国家权力。然而下移的国家权力依地域分界限,从而以地域为范围。因此,在这种由疆吏推动的事业里,自强一词所内含的民族意识和整体意识又常常要与疆吏所体现的地方性和局部性共生并且厮守。而后是以自强回应西人的历史过程不能不常态地表现为地方化和分散化。先起于其间的江南制造局初创之日即在两江总督的范围之内,所以浙江虽然和上海相邻,而当时沪局之投入和产出皆无与也。稍后天津立机器局,其初旨也以地方为范围而着眼于“现在直隶既欲练兵,自应在就近地方添设总局,外洋军火机器成式实力讲求,以期多方利用”。[75]后来丁宝桢筹设山东机器局,则引“天津、上海各处向系归地方专办”为范式,以为“设立机器制造一局,系地方应办之事”。[76]
1706702999
1706703000 当先起者成为范式之后,后来者便获得了一种通则。因此,除了神机营的那个机器局之外,六十年代以来次第出现的十数个机器局都是各自以地域为范围,并彼此以地域为界限。在19世纪后期的中国历史里,这种地方化和分散化曾促成了兵工业的从无到有和从少到多。然而当兵工业已经产生之后,这种地方化和分散化所设定的范围与界限又一定会变成重重的阻格,使“师夷智”的事业在内涵和外延两个方面都难以伸展扩张。
1706703001
1706703002 由于“地方专办”,因此每个机器局都在疆吏的自主之中,[77]而以“机器制造一事为今日御侮之资,自强之本”[78]的理路作当时共有的认识和主张,则由单个机器局自主地汇成的其实是一种合流和共趋。所以同治年间沪局造枪炮弹药,宁局造枪炮弹药,津局也发轫于制造枪炮弹药。而后是光绪年间继起的山东机器局先造“子药”又造“洋枪”,湖南机器局“仿造后门枪及开花炮子等项”,四川机器局造“各种洋枪”和“洋火药”,广东机器局“仿照外洋新式,制造枪炮军火”,等等。[79]虽然其间各立界限和范围,但不同的范围里所做的却都是同样的事。由枪炮弹药说到轮船,可以互比的是福州船政局、江南制造局和广东机器局,以及天津机器局也造过船。[80]此局与彼局产出的船只当然不会一样,而以类别分洋器,则大船小船显然都应当归入同一种东西之中。在这种疆吏各自立局而又南北汇为共趋的局面里,以兵事为中心的机器工业不能不既是分散的,又是重复的。其间的投入产出便没有章法地成了分散状态下不停重复和互相重复的过程。以欧西为样式,是机器生产本以分工为要义,但彼时的中国人正以重复为当然,而不停的重复和互相的重复化为扼制,被直接淹掉的正是机器生产里应有的内部分工和外部分工。
1706703003
1706703004 而后,就一面而言,是没有分工的兵工业始终缺乏专业化,从而始终是没有效率的兵工业。就另一面而言,是没有分工的兵工业同时是无法连结的兵工业。因此机器局与机器局之间始终不会形成内在的承接与不可断裂的勾连,从而在南北汇成的共趋里,每个机器局对于别的机器局都是可有可无的;每个机器局对于别的机器局又是自起自落的。光绪十年(1884),刘铭传说,“中国制局虽开,枪炮不闻精利”。[81]他举当时之“制局”统括而言之,深致不满的大半都在效率。而在他之前曾经有过言路议论时事,以“军兴以来,各省多设军械局,而今之军械仅有存者,一旦设防,又纷纷制造,多设机器局,而今之机器鲜有用者”为大病,[82]则所指都是多见于这个过程之中的可有可无和自起自落。
1706703005
1706703006 兵工业里的重复不能产生分工,同时是兵工业里的重复也不能形成一致。虽说地方先后立局皆以西洋兵器为共识和共趋,但时当西洋列国各以枪炮雄视一世而又其技百变之际,西法的名目、程式和流派便都成了多样的东西。随后是中国人效西法,移来的兵工业里也在移来的不同流派。当初李鸿章用马格里,已先为英国人的程式所圈定,而同时的左宗棠用日意格和德克碑,显然是意中更近法国一路。在他们之后,丁宝桢办山东机器局,其“应用机器工料各项”皆由徐建寅“与其素识英国精于机器现办洋厂之蒲恩公司妥商定购”。[83]而刘秉璋办浙江机器局,则“雇德国洋匠”并“一切悉按德国厂图”造作。[84]其间之各是其是和彼此不能相一致是非常醒目的。更多的机器局从“上海各处洋行”买机器,遂使中国人的自强在各有来路的洋行之间变成了西方人的生意。由此造成的混沌将更多自相舛错。
1706703007
1706703008 于是,在这种分散化派生出来的多样化里,地方各自办局和地方各自造器常常会是一面在产出兵器,一面在产出兵器的“形制参差”和“用法不一”。[85]然则以三十年作累计,晚清中国的兵工业为军队提供的是各色各样的枪、各式各样的炮、各式各样的子弹。张之洞后来说“西国军制”皆“择定一式”,[86]以此比照各是其是而莫衷一是的机器局里各循流派的产出,显见得枪炮和子弹的各式各样只能是一种不可用来聚一国之兵的杂多。一个19世纪后期久居中国的西方人曾作书叙述见闻,在他的笔下,当时“中国所用的来福枪就有十四个不同的种类,从最新型的起,到古老的粗抬枪为止”,[87]其结果便是兵队与兵队之间的不能协同作战。以彼时兵工业的产量比军队的数量,则这些不同种类的枪式里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应当是“采买”来的东西。但除去这个部分之后,剩余的杂多依然引人注目,而足够用为实证,非常明白地显示出,以兵事为中心的机器工业在中国的无法归聚。在这种共奉一个宗旨而又彼此无法归聚的矛盾里,是下移的国家权力自主地促成了中国人寻求自强的历史过程;也是下移的国家权力自发地分解了总体和全局,使中国人寻求自强的历史过程长久地成了一个没有统一性和整体性的过程。
1706703009
1706703010 晚清的兵工业因地方化和分散化而无法归聚。与此同时发生的,是财赋的重心随国家权力的下移而倾斜到地方。于是,以地域为范围的界限一定会自然地重合于以利益为范围的界限。随后,在一个度支窘绌的时代里,这种利益的界限,以及由利益界限引发的守拒和纷争常会因事而起,使无法归聚的兵工业往往要困于彼此之间的扞格和局中与局外的扞格。同治初年左宗棠身任闽浙总督而筹议福州船政局,是自信疆吏可以调度物力。但从沈葆桢开始以船政大臣的名义督管局事,则闽局也随之一变而成了兵工业中少有的不归疆吏统辖的东西。不归疆吏统辖,同时便不在地方利益的范围之内。所以闽海关和闽省税厘局里应当拨解的经费常常会成为不能到手的欠款。其间的极端,是同治十三年(1874)福州将军文煜因“台防要需,六成洋税入不敷出”而径停闽海关应解船局的常款,遂致沈葆桢抗疏力争,把船局经费和海关洋税之间的种种彼此纷争和新怨旧恨都弄到了高高在上的庙堂里,又在财赋窘迫之日不了了之。[88]
1706703011
1706703012 在这段历史情节中,文煜用“台防”淹没了船局,其轻重之分无疑是出自地域范围和利益范围。这是一种长在的东西,从而是一种难以改变的东西。因此后来的船政大臣名位多逊于沈葆桢,后来的欠款也日甚一日。相比于同属制器的宁局在常款之外还可以由两江总督屡用“各关局库分别凑拨”[89]作调剂,显见得闽局之久为缺费所苦,大半在于船政大臣的臂力太过悬空,而不能及疆吏的伸手便可罩定一方。然而当天下皆以地方利益分范围和界限之日,已是人在其中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因此,曾经为闽局龂龂争经费的沈葆桢一旦由船政大臣移调两江总督,则界限变,理路亦变。光绪五年(1879)闽局财用“支绌”而新船又在待造之中,管船政的吴赞诚为“闽海关旧欠既悬,新欠又积”所困,曾先后向兼作南洋大臣的沈葆桢通融“南北洋海防经费”,以谋“拨补欠解”和“筹拨”开办之资。而沈葆桢初应之以“借款划补之举,恐各省纷纷请留,掣动全局,是船政之所得者甚少,南北洋之所损者实多”,再应之以“本省自固藩篱且力不从心,更何能推之弥广?”[90]其间太过明了的分界显然地表达了一种疏离和漠然。他是一个为闽局付出过大量心血的人,不会不留下一点对于闽局的牵记和关怀,但以地方利益为畛域,闽局又已在空间上同他隔得很远了。这是一种身不由己的悲哀。
1706703013
1706703014 晚清兵工业生于界域之中,长于界域之中,牵动界域的事便一定会是引出纠葛的事。后来张之洞总督两广筹办枪炮厂,用粤省“文武官绅暨盐埠各商分年捐资”为名目集款,以供其购买机器和建造厂房。[91]而在这些名目里被称作“官捐”的东西本是“武营罚款捐出四成为报效”;被称“盐捐”的东西本是“仓盐盈余,化私为官”。[92]虽说其来路出格而且名实不符,但无疑都属于疆吏支配地方之物利。他预想以三年为“捐资”之期,然而刚刚过了半年已奉旨迁湖广总督。随后,一面是张之洞力谋移广东枪炮厂为湖北枪炮厂;一面是继任粤督的李瀚章推翻了前任粤督“由绅商三年捐助”的成案,不肯再为订购的机器付钱,并以“续付半价,无可再垫”为理由,“请由户部指款拨付”。[93]
1706703015
1706703016 换了一个疆吏,则换了一种支配地方之物利的权力和意志。而对于夹在其中的枪炮厂而言,则意志和权力的更换都意味着不能站稳的摇来晃去。虽说申诉“无可再垫”的广东最终还是为湖北的枪炮厂付了钱,但那已是在朝旨的直接干预之后了。而更多的场合里得不到朝旨的直接干预,要一个地方为另一个地方付钱便难乎其难。事关财赋,即使像李鸿章这样手臂很长的人也常常越不过地域的限度。中法战争后,他曾为天津机器局请得“海军章程内奏明应另拨银八万两”,以用作添增的经费。但这笔钱出自地方协济,一定不会为各地所喜闻乐见。因此,当地方以“各省关解难足额”相回应之后,奏明的东西遂只能以“未能如数匀拨”为了局。由此所得,其实为数极少。[94]在这些各立界限的守拒、纷争和纠葛里,原本贫弱的国家财政不能不因分割而趋于破碎化。疆吏都在谋自强,而同时造成的分割和破碎,却使晚清财政始终要与无序相伴随,并始终不能以聚拢的方式支撑起一种持续发展的大规模机器生产。
1706703017
1706703018
1706703019
[ 上一页 ]  [ :1.70670297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