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706802
1706706803
一则语言文字,尚未通晓,仍须倚翻译,未免为难;况为守兼优,才堪专对者,本难其选。若不得其人,贸然前往,或致狎而见侮,转足贻羞域外,误我事机;甚或勉强派遣,至如中行说之为患于汉,尤不可以不虑。[31]
1706706804
1706706805
与往昔聘使之行走于熟路之中相比,这个时候的遣使一入彼邦,便已身在近代外交的体系和规则之中,从而身在西方人熟悉而中国人不熟悉的体系和规则之中。在这种显然的不相对称里,出使的中国人无所凭借,应对与折冲之际,遂很容易变成被牵着走的人。随后的“贻羞域外”和“误我事机”都关乎朝廷之荣辱与国家的得失。在这种权衡里,显然是“贸然前往”和“勉强派遣”比无使更可怕。于是,因为总署眼中看不到合乎尺寸的人,所以朝廷宁肯借用一个知西法的美国人来为中国“交涉事务”;也因为总署眼中看不到合乎尺寸的人,所以在蒲安臣之后,遣使之于朝廷仍然是一种能想而不能做的事。两年之间,斌椿以“游历”奉旨出国门,蒲安臣以客卿奉旨作使节。用常规和成例相对照,都不能算作章法厘然而筹度有序。但作为走向近代外交的最初一步,其起意和成行却都出自于中国人的自愿。与之相比,同治九年(1870)崇厚“亲赍国书”前往法国,“用昭永远和好之美意”,[32]则是以天津教案为起因而在逼迫之下的出使赔罪。[33]虽说就其时间之前后相接而言,崇厚是在继踵蒲安臣,但这种因逼迫而出使里没有中国一方的自愿,所以两者之间的理路和内容其实并不一样。从这个意义上说,崇厚到法国去“用昭永远和好之美意”,又写照了中国人走向近代外交的最初一步,同时还有被拖着徒跣而趋的一面。而对于那个时候同西方世界打交道的总理衙门来说,则自愿和逼迫都会成为认识、镜鉴与经验。
1706706806
1706706807
光绪二年(1876),中英因滇案而立《烟台条约》。其中的一节专门以“俟此案结时,奉有中国朝廷惋惜滇案玺书,应即由钦派出使大臣尅期起程,前往英国”[34]为英国人的条约权利和中国人的条约责任。同六年前的法国人一样,英国人指索钦使到彼邦表示“惋惜”,要的也是赔罪。而总署作奏议,则意在借此日之出使为开端,以成其思之已久的遣使驻外之局:“查出使各国一事,本属中国应行举办,现在威妥玛既以马嘉理被戕一案,力求中国派员到彼国修好起见”,而“臣等公同商酌”,应“请旨简派出使英国正使一员,此外尚须副使一员”。所以,当日在“出使英国钦差大臣”名目之外,已又有“派驻英国公使”名目。[35]与总署的主张相呼应的,还有出自地方疆吏而与之同属一类的主张。[36]于是遣使驻外便成了朝廷应做和必做的事。而开缺居家多年之后刚刚在福建当按察使的郭嵩焘,则因此而被朝旨从福建召到北京,成了被选定的第一个驻外使节。作为一种比较,在他之前领衔“游历”和出使的斌椿、志刚和崇厚都是文名不显的旗人,因此郭嵩焘虽然后入此道,却在更加完全的意义上被当时和后来看作是士大夫中的先入异域者和先居异域者。光绪初年的中国,士林中的多数仍然远看海国不甚分明而惯于以夷夏辨中西。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里,异域犹是化外。于是郭嵩焘所做的事不能不使他在多数人的眼中近乎异类。其时正在湖南乡居的王闿运曾作日记说,客来言时事,“传骂筠仙一联云:‘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然后说“筠仙晚出,负此谤名,湖南人至耻与为伍”,并以“众好众恶,圣人不能违”[37]为归结之辞。“时事”大半指的是京城里的事,而这些话从京城一路传到湖南,说的人和听的人表达的显然都是异视和鄙薄。记述和发议的王闿运本是郭嵩焘的朋友,但以“众好众恶”论是非,则说明事关夷夏和人鬼,他更愿意站在多数一边。由此形成的士议滔滔,是一种斌椿、志则和崇厚都没有经受过的压力。郭嵩焘身在四面指目之中,自谓有如“悬的以资弹射”,而诟谤之来,则“惟其所见愈狭,而所持之论乃愈坚”。[38]他不是一个怕诟谤的人,但时至光绪二年(1876)其宦心已经非常淡薄,因此被召入京之后,日记中叙心事,多见的是“旦夕求归”、“方谋引退”、“申述所以求退之旨”,以及“欲仕不能,欲归不得,蹇运在躬”,等等。[39]显见得就本意而言,他其实并没有持节远行之想。在这种意兴阑珊的境地里,最终使他收起乞病乞退之心的,是当年七月召对,西太后以“此时万不可辞,国家艰难,须是一力任之”,和“此事实亦无人任得,汝须为国家任此艰苦”立主旨的一段话。君权用“国家”作题目相召唤,催出了身为儒学士大夫的郭嵩焘心底里“时艰方剧,无忍坐视之理”的回应。所以他在这一天的日记里说:“在家安排面辞之言,竟是不能说,惟能感激懔遵而已”。[40]三个月之后,郭嵩焘在訾议纷纷里从上海放洋,踏四万里波涛去“为国家任此艰苦”。在其“十洲天外一帆驰”[41]的航程里,就前一面而言,与他一路相伴的是孤独;就后一面而言,与他一路相伴的是沉重。于是遥远的伦敦遂有了一个代表中国的公使馆。而举英国人咸丰十一年(1861)已在北京立使馆的事实作对比,则在同一件事上,中国人已迟了十五年。
1706706808
1706706809
当日朝廷称“遣派公使”为“创行之典”,[42]因此同过去相比,出使的人多,名目也多。在郭嵩焘之后列名于朝旨之内的,还有以候补五品京堂充驻英副使的刘锡鸿、以布政使衔贵州候补道充二等参赞的张自牧、以江苏候补知州充三等参赞的黎庶昌、以兵部候补员外郎作三等翻译官的德明、以户部候补员外郎作三等翻译官的邬凤仪,以及名为随员而实充文案的刑部主事汪树堂、候补通判张斯栒、广东候补知县李荆门、候选县丞罗世琨。[43]除了驻英副使之称别成一格,其余使职之立名都与西国外交官相对等,而自中国言之,则皆属别立新义,古所未有。副使、参赞、翻译官和随员之外,还另有不在朝旨之内的“英人马格玛(理)及曾恒忠、舒文标、张咏清、罗照沧”等被“咨调”而来的“各员”。[44]这些人经旨派和调用而汇集在一起,随郭嵩焘万里西行,他们组成了中国最早的一个驻外国公使馆,同时他们也成了中国最早的职业外交官。
1706706810
1706706811
在19世纪中期以来中外交往的历史过程里,由列国公使驻京到中国公使驻外,是中国人积多年困厄、挫折和认知之后的丕变和转折;是中国人在长久被动之后正在萌生的一种主动。因此,自光绪二年(1876)既立驻英公使馆,郭嵩焘便成了一个起点。而后,光绪三年(1877)刘锡鸿奉旨出使德国,何如璋奉旨出使日本;光绪四年(1878)郭嵩焘奉旨兼使法国,陈兰彬奉旨出使美国,崇厚奉旨出使俄国,前后三年之内,由于这些远行长驻的使节,中国同久为交涉对手的欧西列国,以及正在效法西人咄咄逼来的日本都已筑成了一种与过去判然不同的外交关系。在中国人一步一步融入近代外交的漫漫长路里,这是一段艰难涉过的历程。
1706706812
1706706813
[1] 《中外旧约章汇编》第一册,第96页。
1706706814
1706706815
[2] 《筹办夷务始末》(咸丰朝)第七册,第2307页。
1706706816
1706706817
[3] 《筹办夷务始末》(咸丰朝)第七册,第2308页。
1706706818
1706706819
[4] 同上书,第2314、2317、2319页。
1706706820
1706706821
[5] 《曾国藩全集·奏稿》九,第5244页。
1706706822
1706706823
[6] 参见王曾才:《中国对西方外交制度的反应》,《中国近代现代史论集》第七编,自强运动(二)、外交,第109页,台湾商务印书馆。
1706706824
1706706825
[7]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洋务运动》第一册,第16页。
1706706826
1706706827
[8] 《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四十一,第28页。
1706706828
1706706829
[9] 同上书,卷五十,第28、30页。
1706706830
1706706831
[10] 《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五十,第31页。
1706706832
1706706833
[11] 同上书,卷五十二,第26页。
1706706834
1706706835
[12] 《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五十六,第10页。
1706706836
1706706837
[13] 同上书,卷五十二,第26、32页。
1706706838
1706706839
[14] 同上书,卷五十一卷,第19—20页。
1706706840
1706706841
[15] 《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五十四,第3页。
1706706842
1706706843
[16] 同上书,卷五十五,第11—12页。
1706706844
1706706845
[17] 《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八十九,第27页。
1706706846
1706706847
[18] 同上书,卷九十,第23页。
1706706848
1706706849
[19] 同上书,卷九十,第4—5页。
1706706850
1706706851
[20] 同上书,卷九十,第23、24页。
[
上一页 ]
[ :1.70670680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