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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一会儿明月当空,一会儿又暖雨宜人,如此往复通宵未断,好像其顺序是事先安排好了的。11点半来的那批海盗要去了200元;翌日凌晨1点钟又来了几个坐小船的,他们似乎是新入行的,只要了50元就兴高采烈地走了。他们说,自己原是以捕鱼为业的,可现在为了谋生,就无所不为。凌晨两点半又来一批,要了300元。我们凑钱的时候,他们还跳上另一条船抢劫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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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女孩子们听海盗威胁说要把大家押上岸时,她们就把自己的外衣挂在通向那个窝的入口处。这些外衣已变得不成样子了。后来,每当海盗们用手电筒搜查时,她们就歪眼垂肩、挺肚鼓腮,故意显得丑陋不堪。忽然,另一艘船上传来了妇女的哭喊声。我们身边这几个女孩子吓得尖叫了起来,她们连连呼唤米克斯先生。可是米克斯先生呢?他只顾跪在甲板上,以手掩面,忽然间就变成了个缄默、无所作为的老头儿了。其实在第二批海盗来过之后,他那春风满面的神气就不见了。经过第三批,他就决定不再讨价还价了,改而采取更好的办法——祷告。后来我们得知,其实邻船的妇女们并未受辱,海盗们只是为要钱揪了她们的头发。走私贩子还在继续和海盗们留下的守卫低语,口气显然是客气的,他们还不时装腔作势地对女孩子们发出叫喊,意思是警告我们,予取予求,方有生路。海盗首领们回来见此情景时,就立即把要价抬高到了400元。米克斯先生专心祷告,海盗问他要钱的时候他竟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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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5点左右,海边山丘和三角洲平原上的沼泽已隐约可见。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有样东西初看像岩石,可它的桨在不住地摇摆,并朝我们划了过来。“检查行李!”一声沙哑的叫喊后挠钩搭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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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分批来到我们的船上,大头目抢先拣好东西拿,所有的行李都打开了。只有那个英国姑娘的大箱子找不见钥匙。这时,米克斯先生竟自祷告中清醒过来,从船主手上借来一把斧子,独自把箱子劈开了。有半小时的时间,我们都站在一边,默默无言。海盗们吵嚷着搜查我们的东西,手中晃动着刀枪。我们都留心躲闪着。脚下被翻出来的东西越堆越高。米克斯先生又祷告起来了。医生们却在嘟囔着:“要是手中有枪,那就……”漂亮的英国姑娘和几个女孩子一起坐在甲板的凳子上,对米克斯先生气得要命。她们发现,拣出来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其实可以偷偷取回来,塞进后舱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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沼泽、大海、苍天连在一起,一片灰暗景色。海盗们的黑船在浅滩旁晃动,无法得知上面正发生着什么事情。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呢?从外表看,他们都像是平常人,身穿过膝的黑大褂,不论身份级别,华南当地人都穿这种衣服。再看他们所盗窃的东西就更难理解了。当然,他们要钱、钢笔、手表。还有呢?只要兴致来了,什么东西都要。连一束布花、一本旧杂志也要。灾难吗?闹剧吗?我从来搞不清楚,只有枪支是唯一毫不含糊地摆在面前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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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张50元的美钞,原本放在衬衣袋里。后来,我装作搔痒把它转移到了鞋里。一个女孩子事后告诉我,她身边的两名海盗曾商量要把我杀掉。最后决定不这么干时,其中一个抱怨说:“这些外国人莫非知道我们要钱不要命?要不,怎么会骗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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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奥地利医生藏了几盒美国烟,他把烟塞进了船尾的排水孔里。就在抢劫即将结束的时候,烟被几个到处搜索的喽啰找到了。可医生却一把抢回了这批仅存的烟。“不给整盒,每人来一支还不行吗?”海盗们竟这样和颜悦色地请求道。于是,医生打开一盒,每人奉送了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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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还没有大亮、日本人还没出来的时候,海盗们都走了。我们的船扬帆穿过一片苇塘。他们拆除了一座只能走人的桥,进入一条像胡同一样窄的笔直水渠,水渠两侧都被闪着蜡光、风车般的芭蕉叶遮盖着。当黄铜色的太阳从树叶中升起的时候,船已停泊在一堆被烟熏黑了的小棚子附近。这些棚子都搭建在岸边(为避免潮湿,棚子底下用木桩架空),其原始和凄惨情状宛如史前的湖边民居。在肮脏茅屋的阴影中,黑猪和红鸡踱来踱去,不时还有醉鬼出现,他们百无聊赖地笑着、叫着。水边,一个老太太跪在那儿,鼻子都快着地了。她在两块石头之间搥着一件破衣服,那样子好像是对所有的布匹都怀恨在心。香港与澳门这些港口城市,连同商店林立的大街、电梯、冰砖、汽笛声、海外奇谈、海岸要塞等等,这一切都好像远在千里之外、千年之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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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个女孩子忽然发现了她们自认为能搞定的一件事情:觅食,于是都欣喜若狂地上岸去了。当时,我们都在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们准备去内地的路费已损失过半,要到未被日军攻占而且有银行的大城市还得走一个礼拜,可剩下的钱根本支撑不到。前面会有海盗,那只是可能性,可后面有海盗,已是肯定的事实了。因此,掉头回去,却没有足够的钱给他们,那肯定是不明智的。米克斯先生胡乱地把《圣经》中的几段翻出来,以期从中得到启示。这时,有些身着白衣的人正在芭蕉树后偷看,后来,他们终于站了出来,手里拿着枪和雨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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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自称是国民党政府的警察,要请外国客人去局里。可我们还是没法弄清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其中一人有眼疾,看起来很像最后在晨光熹微中出现过的那批海盗当中的一个人。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手里可是有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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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局是一座土坯砌的茅屋,位于漂浮着绿色野生植物的沼泽地旁边。其中有些人似曾相识,他们穿着白内衣,正在打麻将牌,黑大褂挂在墙上,刀枪都放在角落里。他们说自己是国民党的游击队。当米克斯对他们说明身份后,他们说自己与国统区被一条西江的主要支流隔开了,河上经常有日军来回。既然医生们是给中国人民送药来的,他们当然会帮忙把人送到河对岸。但是药品必须由他们亲自护送,免得被日军一锅端了。这看起来又是偷窃药品的托词,可是我们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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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女孩子们气喘吁吁、垂头丧气地跑了回来,因为她们什么食物也没买到。这儿的村民们都快饿死了,手头仅有的一点儿吃的坚决不卖。我们的房东从床底下扯出一块干鱼,又从门前的瓜架上摘下个瓜给了她们。于是这些女孩子就满怀信心地去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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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节,红十字会的补给被装上了一只舢板。用草盖好,由两名游击队员用篙撑离岸边。他们身穿黑大褂,伪装成农民,说是要把船撑过江去,走一条大船看不见的安全小路,第二天早上再把药品运回来。天黑后,5名武装警卫登上我们这只篷船。在明朗的夜空和柔和的月光下,我们出发了。开路的是一只游击队的舢板。它驶过芭蕉园,进入一片浅塘。浅塘一边满布山竹果树和棕榈树,形成一道栅栏,挡住一部分浅塘,与滨河的另外一部分浅塘分开。半英里之外,一座日本碉堡内冒出了一缕淡淡的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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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分钟后,舢板渡到对岸。有人用手电筒闪了三下,这是安全信号。于是,我们所乘的篷船离开浅塘,进入广阔的水域,暴露在月光之下,然后航行了好长一段时间。竹帆和绳索的嘎嘎声,听来犹如房屋的倾塌声,远处的岸边渐渐靠近。又过了紧扣人心的几分钟,总算现出了对岸的峡口。可是,我们的篷船刚刚离开干流,进入树木遮阴的水域时,又突然闯进来两只帆船,吓得一群鸭子呱呱乱叫。我们的船被搭上挠钩,有个人跳了过来。他身穿黑绸大褂,双手各持一支左轮手枪,可一看见眼前有这么多外国人竟有点不知所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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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原谅。”他用牛津腔的英语说完这句话,就快速退回到自己船上去了。一条日军讨伐队的船来到大河边,发出一阵鬼叫,并用探照灯扫射了一下河岸,但是没有注意到树下面连在一起的3艘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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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住我们的这些人,把我们放在一个充斥着鸭子臭味的地方,议论着怎样处置我们。由于他们那两只船上满载着呱呱叫个不停的鸭子,米克斯和那几个女孩子只能听到有限的一些话,内容是:谣传这批外国人要把价值50万美元的物资偷运到非日军占领区。小头目要把我们送给日本人,从中捞点油水。可那穿黑绸大褂的却不大信这个谣言。他觉得,为了分点东西而与那么多国家的人闹纠纷,划不来。破晓时,一艘伪军的汽艇来到大河,在渠口抛锚。他们将此事报告了首领,请他做出决定。天光渐亮,可以看清楚他们了。这时,我们疑心他们就是前一昼夜见过的那些人,因为他们穿的都是黑大褂和白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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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最后还是决定不扣留我们了。旭日东升,我们获准扬帆西上。我们驶入一条小溪,小溪边满布沼泽和稻田。篷船迂回前进,绕过翠绿的群山。山上有条条瀑布和蜘蛛网般的丛丛白莲花。又走了几英里,只见载药品的舢板正在等着我们。有3个人正笑眯眯地把所有的东西装上舢板,其中两个人就是昨晚卸船的。另一个麻子也肯定早就和他们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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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即将过去。一个背着枪的男孩子守卫在围有四面坑道的破烂碉堡旁,他光脚穿条紫色短裤,看样子不像士兵,不过他上身穿着军装,应该是我们遇到的第一名正规军。而这里,也才真正是国统区的前线。米克斯先生大摇大摆地拿着大黑伞沿岸边走来走去。他承担着和关卡讨价还价的重任。这些关卡每隔差不多半英里就有一个,由国民党军向走私的客货抽税。米克斯老奸巨猾,强调说连伪军都没向我们抽税,并说明我们是给中国人赠送药品的,国民党军若是连这也要抽税,那可真是丢人。其他走私船只都停在检查站,他们所载的货物有布匹、棉纱、水果罐头、虾米、洋鞋、化妆品、香烟等。在战争中被封锁的国家,这些货物都是价值连城的。检查一番,钱财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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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群的小鱼在河里嬉闹。芦苇丛中,淡黄色的蝴蝶飞来飞去,竞相追逐。女孩子自听说伪军可能会把我们交给日本人后,就一直失魂落魄。现在,她们又活跃起来了。她们用水桶从沟渠中打水洗涤、平整衣服。在一块稻田旁,有头水牛在池塘里晒太阳!这水塘对它来说,高低深浅正合适,好像是专门为它量身打造的。在水牛两侧,有一群小鸭子排成了“人”字形的队伍,就像启蒙读物里面“大水牛、小鸭子”的插图里画的那样。又过了一会儿,女孩子们又来了唱歌的兴致,在炎热的7月在流水边用粤语尖声唱起了圣诞节赞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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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大家都非常高兴,谁也不再去想过去遭遇了什么,是什么人干下了那些使我们倒霉的勾当。为什么游击队舢板给我们打出信号,让我们跨过大江,结果又到了伪军手里?在藏着伪军的地方,那只舢板是不是打完信号便逃之夭夭了?如果是的话,他们又是怎么做到的呢?伪军、游击队、警察、海盗、走私贩子,如此种种人物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直到若干年后,我才做出了合乎逻辑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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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平洋战争的1943年至1944年这段时间里,我在华南工作,并在西江三角洲一带工作了几个月,那正是1940年我们和海盗们猜哑谜的地方。由于我从毗邻各省学到了不少东西,因而对走私这行的上下关节也就了解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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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行为可恨至极。当时西江三角洲和广东的几个邻县正闹灾荒。走私贩运的主要物资不是一般的贸易品而是大米,去向更是非常人所能想象:是从国民党辖区内的受灾区运往敌占区并卖给日本人的!对于身处向着未来高速航行的飞机中想要窥视天机的人来说,繁荣的走私与惨痛的灾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的。粮食走私和灾荒加重,这二者都是由中国的传统社会结构所导致的,而国民党政府却几乎是听之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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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共产党进行土改之前,广大中国农村的统治大权都一直掌握在地方上的一小撮人手里,而大多数人则是辛苦种地的庄稼汉。这一带农村人口密集,谷物是致富的关键。囤积余粮以掌握经济势力的通常是一小撮地主、商人和高利贷者。地主按传统习惯向佃户收租,租子比率常常高达总产量的一半以上。商人与高利贷者坚持古老的、对无知农民极其不利的经商之道,甚至因此成为囤粮大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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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小撮人同时还掌握着政治权势,因为由上级委任的官员大都是地主、商人、高利贷者的亲属,而这三种身份也经常集于一身。他们自然会与亲朋勾结,从事投机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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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粮食的集团通常也有军警大权。当地驻军或民团长官可能是外来人,可往往和本地权贵具有一样的出身背景。结果就不免物以类聚、同流合污了。许多军官只要在某地任职时间稍长便会被拉下水。由于有军权的人能够对谷物和其他物资课税与管制,他们就常常被其他生意人物色为做投机买卖的同伙。军官永远能从农民手中搜刮到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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