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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局是一座土坯砌的茅屋,位于漂浮着绿色野生植物的沼泽地旁边。其中有些人似曾相识,他们穿着白内衣,正在打麻将牌,黑大褂挂在墙上,刀枪都放在角落里。他们说自己是国民党的游击队。当米克斯对他们说明身份后,他们说自己与国统区被一条西江的主要支流隔开了,河上经常有日军来回。既然医生们是给中国人民送药来的,他们当然会帮忙把人送到河对岸。但是药品必须由他们亲自护送,免得被日军一锅端了。这看起来又是偷窃药品的托词,可是我们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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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女孩子们气喘吁吁、垂头丧气地跑了回来,因为她们什么食物也没买到。这儿的村民们都快饿死了,手头仅有的一点儿吃的坚决不卖。我们的房东从床底下扯出一块干鱼,又从门前的瓜架上摘下个瓜给了她们。于是这些女孩子就满怀信心地去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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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节,红十字会的补给被装上了一只舢板。用草盖好,由两名游击队员用篙撑离岸边。他们身穿黑大褂,伪装成农民,说是要把船撑过江去,走一条大船看不见的安全小路,第二天早上再把药品运回来。天黑后,5名武装警卫登上我们这只篷船。在明朗的夜空和柔和的月光下,我们出发了。开路的是一只游击队的舢板。它驶过芭蕉园,进入一片浅塘。浅塘一边满布山竹果树和棕榈树,形成一道栅栏,挡住一部分浅塘,与滨河的另外一部分浅塘分开。半英里之外,一座日本碉堡内冒出了一缕淡淡的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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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分钟后,舢板渡到对岸。有人用手电筒闪了三下,这是安全信号。于是,我们所乘的篷船离开浅塘,进入广阔的水域,暴露在月光之下,然后航行了好长一段时间。竹帆和绳索的嘎嘎声,听来犹如房屋的倾塌声,远处的岸边渐渐靠近。又过了紧扣人心的几分钟,总算现出了对岸的峡口。可是,我们的篷船刚刚离开干流,进入树木遮阴的水域时,又突然闯进来两只帆船,吓得一群鸭子呱呱乱叫。我们的船被搭上挠钩,有个人跳了过来。他身穿黑绸大褂,双手各持一支左轮手枪,可一看见眼前有这么多外国人竟有点不知所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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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原谅。”他用牛津腔的英语说完这句话,就快速退回到自己船上去了。一条日军讨伐队的船来到大河边,发出一阵鬼叫,并用探照灯扫射了一下河岸,但是没有注意到树下面连在一起的3艘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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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住我们的这些人,把我们放在一个充斥着鸭子臭味的地方,议论着怎样处置我们。由于他们那两只船上满载着呱呱叫个不停的鸭子,米克斯和那几个女孩子只能听到有限的一些话,内容是:谣传这批外国人要把价值50万美元的物资偷运到非日军占领区。小头目要把我们送给日本人,从中捞点油水。可那穿黑绸大褂的却不大信这个谣言。他觉得,为了分点东西而与那么多国家的人闹纠纷,划不来。破晓时,一艘伪军的汽艇来到大河,在渠口抛锚。他们将此事报告了首领,请他做出决定。天光渐亮,可以看清楚他们了。这时,我们疑心他们就是前一昼夜见过的那些人,因为他们穿的都是黑大褂和白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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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最后还是决定不扣留我们了。旭日东升,我们获准扬帆西上。我们驶入一条小溪,小溪边满布沼泽和稻田。篷船迂回前进,绕过翠绿的群山。山上有条条瀑布和蜘蛛网般的丛丛白莲花。又走了几英里,只见载药品的舢板正在等着我们。有3个人正笑眯眯地把所有的东西装上舢板,其中两个人就是昨晚卸船的。另一个麻子也肯定早就和他们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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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即将过去。一个背着枪的男孩子守卫在围有四面坑道的破烂碉堡旁,他光脚穿条紫色短裤,看样子不像士兵,不过他上身穿着军装,应该是我们遇到的第一名正规军。而这里,也才真正是国统区的前线。米克斯先生大摇大摆地拿着大黑伞沿岸边走来走去。他承担着和关卡讨价还价的重任。这些关卡每隔差不多半英里就有一个,由国民党军向走私的客货抽税。米克斯老奸巨猾,强调说连伪军都没向我们抽税,并说明我们是给中国人赠送药品的,国民党军若是连这也要抽税,那可真是丢人。其他走私船只都停在检查站,他们所载的货物有布匹、棉纱、水果罐头、虾米、洋鞋、化妆品、香烟等。在战争中被封锁的国家,这些货物都是价值连城的。检查一番,钱财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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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群的小鱼在河里嬉闹。芦苇丛中,淡黄色的蝴蝶飞来飞去,竞相追逐。女孩子自听说伪军可能会把我们交给日本人后,就一直失魂落魄。现在,她们又活跃起来了。她们用水桶从沟渠中打水洗涤、平整衣服。在一块稻田旁,有头水牛在池塘里晒太阳!这水塘对它来说,高低深浅正合适,好像是专门为它量身打造的。在水牛两侧,有一群小鸭子排成了“人”字形的队伍,就像启蒙读物里面“大水牛、小鸭子”的插图里画的那样。又过了一会儿,女孩子们又来了唱歌的兴致,在炎热的7月在流水边用粤语尖声唱起了圣诞节赞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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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大家都非常高兴,谁也不再去想过去遭遇了什么,是什么人干下了那些使我们倒霉的勾当。为什么游击队舢板给我们打出信号,让我们跨过大江,结果又到了伪军手里?在藏着伪军的地方,那只舢板是不是打完信号便逃之夭夭了?如果是的话,他们又是怎么做到的呢?伪军、游击队、警察、海盗、走私贩子,如此种种人物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直到若干年后,我才做出了合乎逻辑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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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平洋战争的1943年至1944年这段时间里,我在华南工作,并在西江三角洲一带工作了几个月,那正是1940年我们和海盗们猜哑谜的地方。由于我从毗邻各省学到了不少东西,因而对走私这行的上下关节也就了解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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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行为可恨至极。当时西江三角洲和广东的几个邻县正闹灾荒。走私贩运的主要物资不是一般的贸易品而是大米,去向更是非常人所能想象:是从国民党辖区内的受灾区运往敌占区并卖给日本人的!对于身处向着未来高速航行的飞机中想要窥视天机的人来说,繁荣的走私与惨痛的灾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的。粮食走私和灾荒加重,这二者都是由中国的传统社会结构所导致的,而国民党政府却几乎是听之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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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共产党进行土改之前,广大中国农村的统治大权都一直掌握在地方上的一小撮人手里,而大多数人则是辛苦种地的庄稼汉。这一带农村人口密集,谷物是致富的关键。囤积余粮以掌握经济势力的通常是一小撮地主、商人和高利贷者。地主按传统习惯向佃户收租,租子比率常常高达总产量的一半以上。商人与高利贷者坚持古老的、对无知农民极其不利的经商之道,甚至因此成为囤粮大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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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小撮人同时还掌握着政治权势,因为由上级委任的官员大都是地主、商人、高利贷者的亲属,而这三种身份也经常集于一身。他们自然会与亲朋勾结,从事投机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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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粮食的集团通常也有军警大权。当地驻军或民团长官可能是外来人,可往往和本地权贵具有一样的出身背景。结果就不免物以类聚、同流合污了。许多军官只要在某地任职时间稍长便会被拉下水。由于有军权的人能够对谷物和其他物资课税与管制,他们就常常被其他生意人物色为做投机买卖的同伙。军官永远能从农民手中搜刮到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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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这种权力的独占,一小撮控制谷物的人几乎不可避免地会腐化起来。事实也的确如此。自己的亲朋非法横征暴敛,官员们就当看不见。军官们把武器借给地方官,以便他们强派苛捐杂税。上级官员若是来巡查,民间豪绅——都是地方实力派的骨干分子——就异口同声地为他们庇护的恶棍们说好话、打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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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会横行至此,一切地方经济必将受损。抗日战争中期,西江三角洲和国民党政府其他前线的走私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战时流亡到中国内地的中央政府连手工业都没建立,上海和其他沿海沦陷区的现代化工厂所生产的东西无法替代。结果就是,侵华日军一俟战线稳定,便将沿海工厂的产品向内地倾销,数量不减战前。这些工厂既有日本人直辖的,也有伪政府控制的。日本人禁运一切军用或工业物资,而对其他物资则置之不理。国民党对一切走私物资都要课税,但从不设法禁止,即便是奢侈品等物的贸易。国民党的宣传机构鼓吹物资总是有益的,因为一切物资对战争和工业都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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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前后,当我路过西江三角洲时,当地一小撮控制谷物的人已经独占了走私的绝大部分。为了方便,其中许多人都与日军占领区的对手们建立了联系——包括伪政府的文武官员。这件事办起来很容易,因为日本人和国民党所使用的是同一小撮权贵。许多国民党官员与战线另一边的伪政府成员在战前非亲即友。我和米克斯先生一行在旅行中遇到的那些怪事无疑就是这种勾结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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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走私生意对国民党前线地区是有害的。这种情况不仅有利于日本特务渗透,而且走私货比土货价廉物美,也会挤垮地方工业。再则,走私贩运的厚利还会把投资从工业领域吸引走。烟草和棉花之类的原料流往日军占领区,加工成香烟、布匹,再运回来,就把本来可在原地加工的工业生产夺走了。但是,比这更加有害的,是在灾荒时期能极为便利地把大米运到敌占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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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三角洲和其他人口稠密的广东各乡平时要从印度支那,如缅甸输入大米,因为粮食是不能自给的。后来,当我和米克斯先生经过那里时,有些乡还要从香港进口大米,尽管翌年就爆发了太平洋战争,日本人占领香港,切断了这条供应线。稍后,他们就开始出高价在沦陷区就地买米,用于交换的是布匹、棉纱、法币,以及过去他们从香港的仓库中搞来的任何东西。尽管未被敌占的广东受灾最早,一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大米却被该省各地区的一小撮囤粮户走私贩运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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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和军队的长官们为谋私利,榨取饥民手里的大米,卖给敌人,因而饿死了很多人。如此勾当,在以后持续两年的灾荒中从未中断。这就把本地区残存的一点抗战士气一扫而空了。也许,这本来就是日本人出高价买米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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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传,在1943年至1944年的饥荒中,广东饿死的人达50多万。这对任何当权政府来说都无疑是一场大灾难。在这几十万人中,因输出大米而人为致死者究竟有多少,我从未听说过统计数字。即使只有几千人,对国民党的打击也是无可估量的。这项丑闻一经少数勇敢的报刊发表,马上就在全国关心政治的人士中广泛流传开来,引起了人们的诅咒痛骂。对许多人来说,这件事完全摧毁了国民党反共在道义上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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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们感到这些悲惨的事情和自己休戚相关,因而,小道消息迅速在数百里外广为散播。他们说:饥饿人群中的幸运儿只是那些给粮商当苦力、把大米背到日本人那里卖的人。他们好歹还能拿一点报酬,但若是被刺刀逼着给国民党运粮,那可是一分钱都拿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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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发生在太平洋上激战正酣之时,日本人的行动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但此后,在中国革命漫长的巨变中,日本的侵略渐成过去,这些事件却还在不断重演,这时西江灾荒的另一个方面就显得特别重要了。在我听说过的所有饥荒情况中,这个因素全都存在。它简直是一幅促使中国传统社会解体、责任感崩溃的讽刺画。现在到了该写写它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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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在所有受灾荒威胁的地区中,每逢初夏,在万里无云、烈日当头的时候,农民手中的粮食就不多了,他们不得不忍饥挨饿以节约粮食,并且祈祷天灾不要降临,这样等下一季粮食收上来之前就不至于断炊。而另一方面,经这个古老的病态社会规范授予特权的人们虽然在此期间有足够的粮食,根本用不着顾虑什么青黄不接,可他们还是要将这种原本用于食用的谷物尽量当作财富来囤积。在他们之中,自然也会有少数人在坏年份时发点慈悲,少收点地租。但在我所知的那些灾荒中,绝大多数租子仍是按十成征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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