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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571 柳州人也许还没被轰炸搞得“谈机色变”,可“跑警报”却颇有经验。他们不像新手,把日历、花瓶、相册什么的抄起来就走,而是带着吃的喝的,坐在山里,在敌机过去后的十几分钟里就舒坦起来了,拿大树叶遮阴凉,用草编织篮子。当大家都心满意足时,谈话声喧闹了起来。在较低处的山洞口,有些人买了面条、豆浆、带穗的老玉米,把炉子燃起来,和那些打算迟一点在家用早饭的人一起,繁忙地干起活来。穿着破烂的孩子们游游荡荡地上下山,好像戏院里叫卖报纸、花生米的小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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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573 过了一会儿,山下一些玩游戏的孩子们在我背后模拟着空袭,挥手叫着“崩、崩”,彼此打耳光。当然,他们一看见外国人就立即停下来,用他们所想象的外国话,“叽里咕噜”地和我逗乐。“叽里咕噜”是中国人对外国话的通称。在英语流传较广的城市里,孩子们和外国人逗乐通常都喊些“唉,比,塞,耶斯、耶斯”之类的声音,大概是由“A、B、C”和“Yes、Yes”演化而来的。可这些柳州孩子却不断发出“郝勒儿、郝勒儿”这样的卷舌音。后来我得知,1940年柳州听到的外国话主要是俄语,那是由于苏联顾问在当地办过军校。孩子们可能是在试图说“赫勒朔”,就是“好”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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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575 和我在一个山谷里的官员们立即厌烦了这帮孩子,并把他们赶开了。可他们自己却继续着那些关于外国人的、令人难受的对话。他俩都是从沿海城市来的,年纪都不小了,经历过那样一种岁月:旅华外国人的做派仿佛已把中国看成了殖民地。当然,他们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这两个中国人又谈起“狗同中国人不许入内”的牌子,还有其他令人生厌的歧视行径时,说到外国人便用了两个经典的蔑称:“大鼻子”和“老毛子”。讲到这些,当然会有许多不愉快的辛酸往事,但那位追忆着啼鸟的人却讲了如下一段趣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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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577 在镇边上,住着一位女大鼻子传教士。她的听差死了,就又雇了一个中国农村的基督徒。她开始训练他了。明白吗?传教士训练听差,说是为了传教,其实是让他们听话,少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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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579 这个大鼻子遇到了一大堆麻烦,她教给他用老毛子的方法搞清洁卫生。在接待过中国客人之后,她要他把每件客人用过的东西都洗一遍,还得用药水擦过。可他却不明白这究竟有何意义。更糟糕的是,她要他每天洗手、脸5次。他怕把脸皮洗掉了,就不大听话。一天,他给她送午饭时,脸上有条炭痕。这大鼻子可真恼火了,立即让他到她屋里去把镜子拿来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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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581 她问道:“你看出什么问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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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583 这机灵的听差冲口答道:“镜子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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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585 清晨过去,云朵渐开,高温逐渐下降,那本来很长的树荫也逐渐缩回到小山峰脚下了,人群开始不安地蠕动起来。当上面的人向下面的人群中荡下灰尘时,人们就吵起来了。每当一点点怪事和那些呆滞的目光相遇时,人们就聊个没完,笑个不止,狗打架呀,卖花生米的在争吵呀,都会引起一阵骚动。还有一回,一个受惊的男孩想躲在大家所坐的阴凉高地,可谁也不许。“这儿不行!”“这儿不行!”“我可不给你让座。”他们就这样戏谑地朝他喊着。于是,他只得哭着鼻子到太阳地里去了。最后,过来个士兵,给他满身披上树叶,他又在哄堂大笑中重新跑上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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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587 少顷,有个小小的殡仪队在下面已经空了的柳州城里出现了,他们小心翼翼地靠镇边走过。当扩音器播报一架敌机又返回柳州时,整个队伍就重新奔上山去了。他们带着棺材和红绿色仪仗幡旗,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抬棺材的苦力竟想把棺材放到活人的头顶上。他们在山上打趣地说,把他留在这儿吧,他不会有意见的。于是,哂笑声在整个山峰中的人群里爆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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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589 那架单机飞过柳州时既高又快。这时,有个蠢材在对面的山上脱下了衬衣,露出大片白色。于是所有山坡上的人就都吵嚷起来了,他们彼此呼应,愤怒地涌到那人坐着的地方,势如倾泻的瀑布。那人则疯了似的跑下山去,那些想要他命的人紧跟在后面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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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591 我所在的那座山上,喧闹转瞬就成了笑谈,题目是,“杀死看起来像是给日本飞机打信号的人,用什么法子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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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593 清晨即将过去,我周围的人开始朝我看过来,还不时地哈哈大笑,然后又往山脚下指指画画,那里有人坐累了,正在田边来回走动。我看见了另一个矮个子外国人,他戴着白色防晒帽,被一群笑着的人们包围着,他们也在指着我。整个山脚的人群不出意料地聊开了。我们这些外国人除了像小绵羊似的腼腆地接近他们之外,别无他法。接着,侃大山发展成为放肆的讥笑。“看,他们看对眼了呢。他们笑了,彼此走近了,出傻相了。”“你猜,他们说的是哪个国家的话,是不是俄语?”当我们这两个外国人彼此握手,并排坐在岩石旁时,这种讥笑发展到了顶点。非常明显,这在他们看起来是今早最可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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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595 “有时我想,当初要是不离开瑞士就好了。”那个大鼻子说,同时用手帕抹一下脸,好像他是在阿尔卑斯的空旷山顶乘凉。他说自己是个医生,是控制霍乱病的专家,是国联派来中国的,他还讲了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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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597 他说,自己的实验室里需要养很多小白鼠,于是他训练了两名苦力来帮他晚上在马路上捉老鼠。一人拿手电照老鼠,另一人把它们收进网。有一天夜间,在一处陋巷,他们追着老鼠爬,后来捉到一个大家伙,可还没来得及拿走,就有个穷老太婆冲出小屋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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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599 “这老鼠是我的,它吃我们家东西好几年了!”医生只得给她几块大洋才拿走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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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601 这时太阳已过头顶,阴影渐渐从对面的山峰消逝,人群为躲避换了方向的阳光骚动不安起来。由于一切公共活动均已停止,多数男人就心满意足地在山上坐下来聊天,直到警报解除。可妇女们却为未了的家务活儿而犯愁,而且许多人都回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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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603 突然,扩音器又响了。它宣布,其他飞机回来了。当晴朗的天空再次因为引擎声而震动时,高处的人就蹲下来躲进灌木丛中不出一点声音了。那些带头回城镇的人也静悄悄地跑回山里来了。即使后来经过了数年之久的长期空袭,许多中国的乡下人也还是以为飞机有某种特异功能,他们顽固地迷信驾驶员会听见地上的一切声音,所以即使在防空壕里,说话声音比耳语大些他们也认为是危险的。可另一方面,移动目标比静止目标更容易被发现这一点,却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毫无例外,当敌机即将飞抵人们的头顶时,总会有一群人拥到一起挤来挤去。周围的人鸦雀无声,惊惧无状,而他们却忙乱地跑着,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敌机之下,那真是中国人最可悲的样子。中国人总受着各种暴力的威胁,他们不仅不去反抗,而且有的表现让人觉得莫明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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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605 那天早上的18架敌机显然已把炸弹丢在了通往印度支那的公路上。当年6月,在日本人强迫关闭那条公路之前,那里曾挤满越界运送补给的卡车,因此,它是个显眼的大目标。日本轰炸机再次路过柳州也是笔直地飞走了。当它们嗡嗡地飞过去的时候,山上的人群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水田里的一小堆人身上,他们因被墙壁和树木挡住视线,不知道危险已经过去,偏偏逃跑的狭路却被一个缠足妇女所阻,她摇摇晃晃,前仰后合地扭动着,活像一条鱼,想用尾巴的力量朝前跑,她后面的人们恐慌地跳着脚,这个老太太害怕到不得不打破沉寂,她喊道:“快点儿!快点儿!”好像路上的障碍并非她自己。在山上,一旦敌机不见,人们就又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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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607 在珍珠港事件之前,尽管我只见过不多几次空袭造成了实际的损失,但我住过的城镇乡村却经历了上千次的空袭警报,成千上万的居民从家里跑出来,布满田野。这就是我对战时气氛最深刻的印象,也是回忆起来最令人伤心的景象。中国人民发现他们自己不过是重重刀俎下面的鱼肉,强大外国的利益,还有本国那些有权有势、只图私利的集团都在随意宰割他们,日本飞机就好像这一切恶势力的代表。当飞机的隆隆之声变得深沉起来时,全家坐在山上或田中的人就会暂时中断笑话和闲聊,把那些在长期习惯中形成的无表情的面孔转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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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609 每当我在这无聊而屈辱的时刻,听着那些没完没了的瞎聊时,往往使我震惊的是,我觉得自己远非仅从一个和平时期的国家来到了一个战争中的国家。我觉得我的国家是个活跃的、能够控制自己命运的、相信动荡不定的未来将由自己的能力与力量来左右的国家。它的每一个稍有点政治常识的人都会小心提防,不让外界的各种力量摆布自己和自己的国家。的确,许多西方人看不惯中国的事情,特别是那些小事情,而这只不过是任何一个暂时沦为受害者的人的一种自然反应而已。大多数有关中国的报道来自那么一些外国人:他们滞留中国时,正值它几近沦为西方殖民地的那几十年。这些外来人与中国人所打的交道,肯定反映了那些国家与中国的不平等地位。与此同时,中国国内的不平等也在加剧。因此,人们所看到的所谓中国人的特点也必然带有许多积弱的烙印。奸诈、恶意、残酷、琐碎。“闻小胜而骄,见小败而馁”,所有这些都不过是任人摆布欺凌的受害者的特点。那些没完没了、令人恼火的笑声其实也就是这么回事。那是瘸子的拐杖、伤员的绷带、病人的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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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611 一天早上,当我在柳州一座山旁“跑警报”,和几个来自花街柳巷的女郎一起坐在河边时,颇听到了一些男人大谈男女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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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613 一个早晨,一个兴高采烈的年轻人,身穿破旧半西式服装,手提公文包,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机关职员(他有个习惯,每当空袭警报响起时,总要用吐沫把一些树叶贴在手臂和大腿上,让太阳晒出痕迹来),他讲了个故事,是关于两个男职员追求一个女职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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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615 这之后,又有个人讲了个故事。这时,笑声终止了。和上次笑声荡过山坡时一样,大家都因敌机已临当头而不快,在听得见声音的距离内,坐着的人们都不安地彼此看着。尽管特务的效率甚低,在生人中说反政府的话一般没什么危险,但在1940年,这类现象还不多。广西和国民党中央是有些对立的。这人所穿的便服是用家里做的灰色土布织成的,样子是南宁式的,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广西人。他把故事会推向了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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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617 他说,有个重庆的大官,他的小轿车在柳州以北的田里坏了。但司机却交代说,他已经把工具箱卖掉,无法修理了。于是这个大官就傲慢地命令在田中工作的农民回村去喊人来推车。山区的广西人向来性子就很犟,他们在战前所受本省政府的教育也增加了独立感,于是农夫拒绝前往。像在重庆的派头一样,那国民党官员就命令卫兵揍了他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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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619 在邻近的一块田里,另一个农民把这一切看在眼中,赶忙跑回村去报告了村长。村长敲起了集合锣。村民们手持长矛、梭镖、鸟枪列队沿路前进,后来强迫官员给被打得鼻青脸肿而又怒气冲冲的农民道了歉。然后,他们把车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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