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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合”是作为抗战爱国运动而兴起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在这样一场长期战争中,经济问题一直非常严峻。如果想打胜这场战争,那么,未沦陷区的生活就应该比沦陷区更好。对此,“工合”的产品和它所提供的就业机会是起了一定作用的。如果“工合”能在战争结束前获得成功——它是可能在战争胜利前建立起遍及全国的繁荣工业网络的——那它便能对战后事业产生影响,私营业主再也不能像战前那样对待工人了,沿海的工厂主在战前是把工人看成半奴隶的。“工合”还会防止沿海工业重新沦为国家边缘的点缀,让中国不至于回到欧美工业品倾销市场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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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工合”最有益处的地方是在政治领域和社会领域。中国要走民主道路,这是政府和民众所宣示的共同意愿。“工合”的道路恰好就是民主预备的最好办法。只有在社员们具有个人和集体的责任感时,“工合”才能成功,民主才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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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贫困使得上述国民特征难以成长;若是经济上的安全感有所巩固,则可以较顺利地发展。就这点意义说,“工合”也可以发挥引路的作用。每个“工合”社员不仅可以通过这个合作的、民主的组织改善自身生活,而且会感到自己是在为国家的未来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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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宝鸡的“工合”社员已多少次听过这篇报告,但他们还是扬起了脸,表情就像刚刚发现阁楼上的旧书竟是莎士比亚剧作初版一样。路易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就座了。人们开始传递茶和花生、瓜子,今晚接下来是自主报名的文艺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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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的一切显示了一个新世界,或至少是个新团体的面貌。我所指的不仅是那些洁净健康的面容,朴素大方的衣服,这二者,你在普通的中国大街上也能找到,只不过没有这座礼堂那么多、那么集中罢了。“工合”的特点主要在于自信乐天的神情和家人般的团结和亲热,这种感情感染着台上的业余演员和台下的观众,也感染着一般工人和他们的家属,受过较多教育的上层人员,如指导员、管理员、会计员等也受到了感染。显然,人们不仅珍视这里的一切,更有新鲜、稀罕之感。当表演者在观众的欢呼声中从舞台上蹦上蹦下时,那兴高采烈的劲儿更显得他们天真憨厚,他们是自信而不是自傲,是亲热而不是起哄。此情此景,我在中国其他地方从未见过。国民党会议的特点是冷冰和礼数。在我的记忆中,可与这里的“工合”晚会相比的,只有我童年时代参加的童子军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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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歌和其他节目进行了将近两个小时。一位青年指导员表演了口技,模仿了农民打场、空袭警报和一辆烧炭的卡车在山路上出故障等各种常见声音。一小队“工合”幼儿园的小女孩上台表演了她们自编的“日本歌曲”,其实只有些“叽里咕噜”的声音,像只拨快了的钟表。观众中发出了阵阵整齐的呼喊,要求几位来自纺织合作社的缠足妇女“来一个”。她们凑在一起叽咕了一阵,那神态比幼儿园的女童还天真。后来,她们登台演唱了一曲《小放牛》,讲的是放牛娃与过路天女嬉戏的民间传说。接下来,一位从沿海来的工程师唱了一支战前上海电影中的爱情歌曲。他的唱法大有歌星平·克劳斯贝的派头,每小节结尾都有几个“布、布、布”的声音。再下边的节目来自运输合作社的一位原籍甘肃的司机,他唱了一首激情洋溢的小调,声音是半唱半吼,内容是骆驼的一生。礼堂地上到处是花生、瓜子皮,地板逐渐看不到了,屋顶下弥漫着吸纸烟的人喷出来的团团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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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会在子夜结束,大家站起来齐声唱歌。严肃的神情又让我想起了唱童子军军歌《星条旗》时的情景。人们放声歌唱了四五首激昂的抗战歌曲,这些歌在抗战初期曾四处传唱,后来就很少听到了。在歌声中夹带了一阵从远处传来的枪声,显然来自城市上方的悬崖,在温暖明亮的礼堂中听得很清楚,但没有人注意这次的夜间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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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我问身边的一位指导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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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吧,”他笑着说道,“当兵的,逃兵。这些人怕饿死,所以开了小差,但也怕回到家里再被抓丁。每年这一带山里都有一些这样的人。今年冬天,他们就在城镇附近抢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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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时中国:一个美国人眼中的中国1940-1946 第八章丨虚情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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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坦承,他所以要我和他同路是想要我写文章正面报道“工合”,好在海外募集基金,外国朋友得听说“工合”进展顺利才会乐于赞助。可是他太老实了,不会自吹自擂,使我对“工合”的乐观想法遭到损害的,恰恰也是他。大礼堂中的歌唱人群对山上的枪声置之不理,但他们的运动既然生长于这样一个社会,总归不能免受其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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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路易在宝鸡同屋居住,他来到此地的消息一传开,就有许多“工合”社员、指导员、管理员蜂拥前来看望,从早到晚,接连不断。每位来访者都带着一肚子委屈或问题。没几天,我对“工合”那种简单明快的看法就被一大堆麻烦、阴谋和挫败弄得模糊不清了。原来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组织,一直在破产的边缘蹒跚前进,不断遭到反对派的迫害、愚昧与落后的阻挠、战争与气候的打击,而其成员也都是会犯错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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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不尽如人意的只是些小事:有个打绳合作社为迎接路易的到来而挪用公款粉刷墙壁;另一个制鞋合作社为了多赚钱而制造奢侈的高级鞋;还有个合作社经营管理不善,无法和私营企业竞争。精心绘制的图表悬挂在所有“工合”办公室和厂房里,反映资金、产量、利润的曲线在上升,可是,没有几个合作社的收益增长速度能赶得上国民党统治区的通货膨胀速度。从数字上看,收入每月都在增长,但在许多情况下,实际价值却在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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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来乍到的新鲜劲儿消失之后,我必得承认“工合”即便在它的示范点宝鸡也没有发挥特别大的作用。私营企业的工人数目远远超过“工合”社员,而“工合”的示范也并未改变他们的工作条件。城市主干道上有3家“工合”产品商店,但旁边至少有100家出售私营工业产品的竞争者,最火爆的商店卖的是来自沦陷区的走私货。私营工商业者认为日军不会继续推进了,于是重整旗鼓,正在煽动反对“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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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漫长的冬天,我听到了许多“工合”的具体困难,在这里,我不想一一详述。现在回头看,那些困难似乎无关紧要,不过说明了一个小组织开启了一场错误的冒险,后来逐步走向失败而已。1941年,当我去宝鸡时,全国分布有2000多个“工合”组织,其中有的规模很大,一派蓬勃气象。1948年,当共产党向长江进军时,解放区内还有一些共产党经营的工业合作社,但在国民党统治区却只剩下300多个了,而且其中大部分已无工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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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合”后来的发展为其赋予了更多的象征性意义。虽然它的理念是社会民主主义,而非资本主义,但它与西方对中国施加的其他影响力并无不同:希望用改良而非革命的办法来推动中国的变化。“工合”所遇到的困难很可能在其他与中国遭遇类似危机的亚洲国家以别种形式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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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上,我同路易和西北区主任卢广绵一起去视察“工合”实验工厂,它正在为国民党生产军用毛毯,从这里我看透了“工合”与周围的环境已经做了多么大的妥协。它是全国“工合”中最大的工厂,但其重要性并不在于规模的大小,而在于这笔订单是与军需署签订的。军用毛毯数量高达50万条,这是国民党高层近来向“工合”表示的少数虚情假意之一。为了政治的原因,这批军毯需在军需署指定的日期内按质、按量完成。由于通货膨胀,还必须在成本超过合同定价之前交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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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工合”的力量,无论它有多少优点,速度也肯定没有那么快,它根本就接受不了这么大一批订货。于是,组织就把原毛分发给几千户手工业者,包括农妇、学童、娼妓,甚至是宝鸡的日本战俘,让他们先加工成毛线,然后在工厂完成下一道工序,织成军毯,生产是由几百名男孩——确切地说是童工——进行的。从任何方面来说,这家“实验工厂”都不是工业合作社了。“工合”搞了个名不副实的幌子,仅就这点意义上说,它是“实验性”的。的确,孩子们的劳动条件和工资待遇都较血汗工厂高些,而且等生产军用毛毯所造成的压力稍见缓和后,应该就会被吸收成为“工合”社员,从而享有一切社员的权利和待遇。那时他们也已稍稍长大,可以不算童工了。就当时来说,他们给国民党加工的这批军用毛毯还真关系到所有真正“工合”的前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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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设在宝鸡城外的渭水对岸,我们是在中午到达的,正值孩子们涌出院墙、相继回宿舍去吃饭的时候。离大门不远的地方有棵大树,大树上吊着一架长长的秋千,有几个小工人笑着叫着把一个伙伴推了上去,让他在寒冷的阳光下晃了起来。这时,一小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从我们身后下了山,前头几个押着一名胖囚犯,他两手被反绑,身穿紫绒衣,头发蓬乱,连哭带叫。其他士兵扛着一挺机枪。押他的士兵喝令他进入旁边的一间厂房,听声音是在那里揍他。其他士兵把机枪放在树下,枪口对准工厂大院。院中的孩子们默默地溜到工厂后面,院外的也都逃散得无影无踪了。可怜那吊在树上的孩子,孤立无援,恰好就在机枪前面上下摇晃。他紧抓着秋千的两根绳子,身体几乎躺在了上面,然后一跃而下,弄得满身泥土,然后像个受伤的小鸟似的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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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主任对这些事情好像已经司空见惯了,我们跟在他的后面朝工厂大院走去,路过机关枪和传出呵斥鞭打声的房子。厂房后面的院子里,孩子们吓得一群群地躲在各个墙角。这时,我们发现了两位穿便服的先生。他们都戴着礼帽,帽檐快拉到耳朵边了。卢毫无惊讶的神色,礼貌地向我介绍,这一位是宝鸡县县长,那一位是国民党乡党部书记。他们见我们走过来,显出了困惑的样子。卢广绵叫过两个孩子,吩咐去照顾客人的马匹,同时彬彬有礼而又冷冰冰地请他们进了工厂办公室,而把我们两个如坠五里雾中的外国人丢在了门外。突然,车间里那匹拉动梳毛机的大公马跳了出来,不体面地追逐县长漂亮的小母马去了。这时院中真是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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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那些士兵才抬走机关枪,带走了犯人,孩子们也各自跑去吃饭了。卢先生面带微笑和那两个戴黑帽子的人一道出现,并招呼着他们离去。然后,卢先生、路易和我一道步行往宝鸡去。这时从工厂大门起身后一路跟着个大喊大叫的妇女。她向着空地喊冤叫屈地说:卢广绵缺德透顶,竟让她丈夫被捕挨揍,还像普通犯人一样倒背手被绑起来,让他们全家丢人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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