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743030
1706743031
然后,他又讲了个故事,很好地说明了中国人所谓的“老谋深算”。有些人在西方大肆抨击这种习气,但他们谁也没提到过,在一种远非个人能力所能经受的压力下,在远非他能控制的环境中,那不过是自我保护的手段。
1706743032
1706743033
老人家说,在他的邻县有位留洋归来的县长,非常有抱负,负责任。两个老式地主因故把官司打到他那里。一方当事人给他送了一对小猪,律师听说后吓得要命,他解释说,这是个新式的清官,谁给他行贿,他就判谁输官司。此案照常开庭审理,判决行贿者胜诉。律师感到非常诧异,因为他的当事人理亏,他心里是有数的,可这老地主却对他说,原委是这样的:“我当然把猪送去了,不过,我是以对方的名义送的。”
1706743034
1706743035
4月中旬,我的邻居老熊不再猜疑我这个外国人了,于是向我谈起了自己的身世,就连那些他平常用坚忍和苦笑排解的惨淡过往也不再瞒我,但是一谈到当地的国民党及其作为,他就找个借口笑笑,不谈了。
1706743036
1706743037
“老熊”,只是乡间常见的亲切称呼。其实,他做一家之长还是不太够年龄的。可是3年前他父亲“病死了”,而他哥哥却是个白痴。哥哥一犯病,老熊就得把他锁在仓库里。山区的精神病人常在家里闹腾,而唯一的办法就是锁起来。老熊的左眼珠小时候害过病,什么也看不见,除此之外,他身体简直壮得像头牛。中午,每当我们俩在大橡树下聊天时,他就把小女儿带出来,在阳光下玩。除了红头绳之外,她全身都光着。老熊很爱她,每当他将她抛起来,或让她的小脚丫踩在自己结实的肌肉上时,父女俩就纵情大笑。在荒凉的深山里,我听过的开心的声音很少,这就是其中之一。
1706743038
1706743039
1706743040
1706743041
1706743042
在我眼里,老熊家破破烂烂,可据老熊说,他家的境况还是比邻居的好。他得意地说,他们每月可吃一次肉,还有蔬菜、白薯、玉米、白面。他家有20亩地,其中10亩是山地,另外10亩在较肥沃的平地上。他家原有两所房子,几年前驻军占去了一所大的以后,就只剩这所小房子了。小房子是以前熊家从一户佃农手上买来的,那家人破产后全家逃荒去了,谁也不知他们到哪儿去了。
1706743043
1706743044
“军队给多少房租?”
1706743045
1706743046
“房租!”老熊觉得我这个想法可笑极了。
1706743047
1706743048
那年4月,熊家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去年收的麦子能否够吃直到新麦收获,同时不至于吃掉种子。他们每天都要忧心忡忡地检查逐渐空下去的粮柜。如果接不上茬,就得典当必不可少的农具——他们只有这点东西了——或向银行甚至高利贷者去借钱。
1706743049
1706743050
他们对借贷很担心。所有农民都知道,从一点点借贷抵押开始,他们就被套上了不断举债度日的锁链。他们的邻居有许多就是这样逐渐倾家荡产、丧失土地的,最后沦为佃农或去给人打短工,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1706743051
1706743052
“庄稼人背了债,就一辈子还不清了。”老熊像圣人般一再重复这种看法。他笑笑,好像这是他独创的俏皮话一样。其实这话在中国农村时常听说,简直都是家喻户晓了。的确,1941年时,熊家非常幸运。那年天气暖和,播种的日子提前了,于是他们还有足够的种子。他们节俭地吃着剩余的麦子和土豆,一直撑到种出新一茬粮食。
1706743053
1706743054
年来岁往,四季轮回,在拉壮丁方面,熊家也比较幸运。三兄弟中只有最小的被征走了,独子是免役的,可去年,征兵官和甲长一起来了,当时,他的白痴哥哥没发病,就还得再出丁,这样老熊就把他送走了。重重压力之下的农民们会尽可能地耍花招对付保甲长的横征暴敛,情况十分普遍,比方说把傻子、瘸子、残废当壮丁应征,在小麦里掺砂土交粮,等等。老熊的哥哥在被捆走之后的一周之内逃回来了,一般人可不敢冒这个险,算是“傻人有傻福”吧。究竟是怎么逃的,他对谁也不说。下次征兵官再来时,他的处境如何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1706743055
1706743056
熊家弟兄中最小的那一个很久以前就被征走了。老熊告诉我,现在除了妈妈以外,谁也不再想他了。老熊已记不准他被抓走时多大了,只有十六七岁。当然,他一直没有写信回家,因为他是文盲,而且没钱买邮票。不论死活,反正他是回不来了。有些壮丁在抓走之后的一两个月内还能逃回来,时间一长,走远了,就回不来了。反正,双石铺从来没有被抓走两个月以上又逃回来的壮丁。另一方面,“政府”从未通知过家里他们服役的儿子命运如何。对家里来说,从和村里人一起被绑走的那天起,壮丁就死了。
1706743057
1706743058
1706743059
1706743060
1706743061
但熊家的日子还没有不幸到可以免交苛捐杂税的地步。他家只有20亩地,税率是最低的第五等,但每月还是得交10元到20元法币。这说明了政府的工作效率有多低。这个村子交通还算便利,可是中央政府明令以粮代款后,这里还是照旧用货币交税。尽管老熊吹嘘自己家道兴旺,可是他和傻哥哥每月都还得到村里去卖几天苦力,如果他们无力按税吏的要求如数交税——税吏从不事先通知他要多征的数额——同来的士兵就要把粮食、农具之类的东西没收抵税。上个月,熊家差20元交不出来,“老总们”就拿走了两口现已无法买到的老式饭锅。
1706743062
1706743063
老熊对地亩税之外的苛捐杂税概念很模糊。他说,究竟有多少种捐税,谁也搞不清楚。只要联保长、凤县县长或上边派来的官儿说句话,要东西或者要劳力,双石铺就都得照交。他对保甲作风最生动的记忆,是有一年春天,他家的种子粮被征去给过路军队吃了。那年冬天,他自己被征去给军队运货做饭,军队到了宝鸡后才把他放回来。
1706743064
1706743065
眼前的问题总是逼得他喘不过气来,所以老熊对自家田地外的一切都没有兴趣。外面的世界是一团迷雾,他懂得不多,关心更少,任何10里地以外的东西都是“老远的”,任何3年前的事都是“大以前的”。
1706743066
1706743067
他对熊家的过去也一无所知,从哪儿来的,什么时候到双石铺的,房子是谁盖的,什么时候盖的,他一概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出生时房子就盖好了,“大以前”的事了。在他家北面10多英尺的地方有座雕得很漂亮的砖砌门楼塌了。不过,那儿以前有没有墙,有没有大门,以前发生过什么事,老熊既不知道,也不关心。他只知道一件事:自己无力修缮祖屋。
1706743068
1706743069
他不知道自家的田地是怎么来的,他从未有过地契,直到去年,村里来了几名官员,在山中查看了一番,才给每户农民发了一张纸。熊家人没当回事,以前也都没有地契什么的,就把那张纸放在孩子们常去玩的屋子里,最后都被撕破了。
1706743070
1706743071
“要这张纸干吗?”老熊笑着说,“别人家谁要我们这点地?太赖了!”
1706743072
1706743073
老熊知道日本侵略了中国,还知道有个什么委员长姓蒋,他对战争和政治就知道这么多。他不知道战争打了多久,虽然他知道他头回听说打仗时,地上有雪,那就是说,开战五六个月后他才知道,如果是同一年的,他就连战役的名字都不会知道,连名声最响的台儿庄大捷都不知道,也没听说过中央政府从南京撤离的事。说实在的,他对什么是中央政府、在哪儿,都模模糊糊。对国民党政府成员,除蒋委员长,谁都不知道。蒋委员长是谁?在哪儿?他也不知道。
1706743074
1706743075
“你听说过蒋夫人吗?”
1706743076
1706743077
他愣了一会儿,平静地说:“蒋委员长是个男的,我估计是成家了。”
1706743078
1706743079
日本鬼子是否杀人,他没把握,那事情太遥远了,但他模模糊糊地知道他们坏、骗农民。这是从什么时候得来的印象,不记得了,虽然他小时候肯定没有这种印象。
[
上一页 ]
[ :1.7067430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