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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当我于4月底到达时,洛阳却开始因谣言而陷入恐慌。据说日军将对河南发动一次全面进攻。虽然洛阳城有黄河的一部分作为屏障,但河南省多平原,地势低,容易受到大规模攻击。何况,洛阳只有3条获取给养的通道。除了已被日军炮火摧毁的狭窄的潼关,其他两条都是很难走的大山。未沦陷的河南省其土地面积大约有丹麦那么大,人口大约相当于丹麦的7倍,即2500万人。在这样惨淡的前景面前,洛阳城内自然会流传一些奇谈怪论。据说,日本人不仅在修筑新公路,以便从北面通至中条山,而且在河南黄泛区以东的地区和南边的湖北修路。最糟糕的是,还有谣传说日本人要在郑县附近修复堤防。这样一来,就可使黄河恢复北边的战前河道,而把国民党的东部侧翼完全暴露给日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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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甚至会有这样的传说,负责修堤的日军军官曾派遣停火谈判代表团去和中国河防司令商谈炮击暂停事宜。日方宣称,他们修堤完全是为了解救黄泛区的农民。遭到中国方面拒绝后,日军飞机在黄泛区散发了传单,说日本人要为农民修堤,却被国民党阻挡。1941年,人们会觉得这是别有用心的宣传战。可是,到了1944年,人们就会开始联想了,毕竟“无风不起浪”。日军当时占领了河南全省,有些中国农民自发组织起来攻击国民党军队,将他们缴械,有时甚至把他们活活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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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宝鸡时曾打算在洛阳附近渡过黄河,然后进入中条山区静待时机。可是当我真的来到了洛阳,却又觉得这就是很好的观察点。我也许得买双新鞋,以便紧急情况时立即溜回宝鸡。后来,5月3日以后,留在洛阳的每个人都逐渐想明白了,各奔前程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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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每天都在遭受空袭。一批批军队步履艰难地穿城而过,开往黄河前线。虽然当地国民党报纸什么都不公布,可是从黄河北岸过来的谣言和难民却透露说,中条山发生了不同寻常的灾祸。5月7日,日军开始了对“马其诺防线”的第十四次进攻。和前十三次不一样,他们没有被打退,而是迅速攻破防线,随即向山脉纵深推进,速度比刚开战的几周还要快。要知道,刚开战时人们可是毫无准备,于是很快便惊慌失措起来了。日军全线渗入,占领了黄河北岸的所有重要渡口,前哨部队离洛阳已不足10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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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方消息还是一片大好,可是洛阳街上已可听到日军的炮声了。成千难民从黄河涌向公路,使道路为之阻塞。对陇海线和洛阳城的空袭增加了,足以说明日军是在为进一步入侵扫清道路。传言称日军已调来伞兵和陆战队准备渡河了。洛阳城一直是靠那座被吹嘘得神乎其神的中条山为屏障的。结果不足两周,徒有其表的盖子就被揭开了,城市像现出原形的蚁巢,人们像蚂蚁一样四散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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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洛阳城的变化有两种情况搅在一起,让人看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人们在逃难,可同时也在遭空袭,跑警报。天色一直晴得透亮。飞机一天来五六次,一般是早上来侦察,辅以小规模轰炸,下午大规模轰炸。洛阳人口密集,却只有少量高射炮,而且没有伪装,敌机来时无法正常射击。空袭警报信号对飞机种类不加鉴别,于是,只要有一架侦察机前来,全城就得像轰炸机都来了一样躲起来。中条山的瞭望所失守了,警报系统也完蛋了,人们的恐惧与日俱增。敌机往往是越过黄河时才被发现,所以警报拉响时敌机早已凌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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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空袭警报大声吼叫时,这城市的狂乱就像老式喜剧片一样。先是慢镜头拍摄满是车流的街道,演员们在十字路口奔走,每个人都像一个小黑点似的,营造出狂乱的氛围。接着恢复正常速度,下班后尘土飞扬的闹市发出阵阵嗡嗡声。只要有个耳朵尖的人大喊:“警报!”店铺的门窗挂板就会咔啦咔啦地挂上。车把式的鞭子啪啪甩着,大地也会因千万双脚的跑动而隆隆作响。人人都想尽快地回到防空洞去,于是手忙脚乱地逃散。有的和别人撞了个满怀,有的手里拿着东西还扯着别人的衣服。人们都抓起平常干活的什物;在尘土飞扬中,这些物件在一浪高过一浪的警报声中碰撞掉落,融入了这出残酷的喜剧。农民们把蔬菜装在扁担的两个筐里,上上下下地颤动着,活像个机械玩具。卖布的整理着散开的彩色布匹,卖木梳的神经质地在大街上跳来跳去,挥动着他那用许多小绳悬着木梳的棍子。一个车把式的徒弟手捧一盘煮熟了的鱼,一步一颤地走过,生怕洒掉,但那鱼儿却斜着身子,像要用死鱼眼来观察活人的惊慌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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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的地下土壤虽然较为结实,但也并非一点儿都不松散。战争初期,几乎每家每户、每个商店都轻而易举地挖了深壕。空袭警报的叫声一旦听不见了,大街上的人群也就看不见了,他们拖着身子走下陡坡,进入地道去了。在沉重的飞机轰鸣声中,在日光烧灼的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警察在角落岗楼里值勤。他们不安地暸望着,对走得慢的人喊着,有时甚至会开枪射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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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黄土的防空壕并不怎么可靠,即便炸弹没有直接命中,而只是在附近落一枚,它们也吃不住。在每次持续轰炸后,打扫现场的队伍总要从大街上抬走若干用草席裹着的尸体。又黑又臭的防空洞更防不住谣言和瘟疫。连咳带喘地从洞里出来的人并不着急回去营业,而是宁愿忧心忡忡地就在防空洞里聊天。开张营业的铺子和敢于上街的人天天都在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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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1日,日军已封锁中条山,腾出了更多飞机前来洛阳,这座城市已濒临灭亡。人民是明白的。停电了,发电厂被炸了,学校关闭了,小麦跌价了,因为囤粮户正在出清粮食以便逃之夭夭。新鲜蔬菜价格上涨了,因为卖菜的农民怕进了城后被拉夫帮助政府撤退。机器、家具等不好搬运的东西价格都下降了,金玉等一切易于携带的奢侈品价格都提高了。轰炸范围每天都在扩大,城市外观变得破破烂烂,就和去年秋季我在重庆所见的一样。大街上到处有乱成团的电线和铅缆,橡胶丢得满地都是。宣传画和纸窗都成了飘荡的碎纸条。商店里的镜子和橱窗都不见了。橱窗被防盗的铁丝网取代了。商人们开始把东西往地下室或农村搬,只在货架上摆上空盒子或一些最不值钱的商品。最大的一条街上从早到晚都不见行人。只有那么一天例外,尽管正值空袭的高潮,可按老皇历,对婚丧嫁娶来说却是个大吉大利的日子。在空袭的间隙,抬着棺材和花轿的队伍小心翼翼地匆忙穿城而过。乐队拿着锣鼓,但从不停下来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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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中旬,即便在夜里街上也很安静,只有红、白蜡烛闪出的弱光。月亮似乎是满圆了,在店铺的门窗挂板内传出了装货钉板箱的声音。在机关、银行里,会计的算盘结清了最后一笔账。破晓之前,月亮要落了,残烛也正在熄灭。漆黑的大街上,农民的大车拉着逃难者的重载行装,慢慢走着,车轮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牛身上带着的铃铛叮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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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的前两周,我只是偶尔匆匆出城一次,可是一眼就能看出这儿的城乡差别之大不亚于双石铺。城外一枚炸弹也没落,农民对日军入侵的威胁并不害怕,甚至有些人还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不少人对此毫不关心,大多数人的打算是,就算日军真的打进来也留下不动。事情原来是这样的:这是一场国际战争,有空袭,有疏散,有报纸,有剧院,还有大皮鞋。这一切都是城里人才能享受的奢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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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农民有自己要操心的事。不管这儿的农民看起来比双石铺山区富裕多少,但河南平原今年早旱已成定局。去年降水量就少于往年,如果今年夏收再不好,那就肯定是灾年了。河南农民种的是上好的麦田,可捐税太重,存粮早就被搜刮一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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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当城里人抬头看天、见机生畏时,乡下人却眼巴巴地盼着乌云涌起。在空袭期间,每天都有小脚老太太进城到庙里烧香,祈求老天爷保佑给个好天气。有的不远数十英里乘长途汽车而来,因不堪颠簸之苦而病倒了。她们不懂什么叫防空壕,进城穿的是专为赶集准备的好衣服,跑不了路的小脚穿着红绣花鞋,却还是坚持从近郊一扭一扭地进城来。天空晴朗,毫无雨意,有的只是钢铁炸弹的威胁。在那之后的两年里,无论城乡,死于饥荒的河南人都超过了整个抗战期间被日军杀死的人数。可是,1941年5月,当城里人还能买得起粮食时,他们是不担心灾荒的。这就像乡下人不为城市遭受轰炸而担心一样。城里人懒洋洋地靠在防空壕边,见有农村来的小脚老太太扭过,就嘻嘻哈哈地讥笑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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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6日,我同杜先生一起去了洛阳西郊。老杜是“工合”指导员,负责洛阳“工合”疏散事宜。时至今日,当天的情景好像就在眼前。那天敌机对洛阳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大轰炸。警报自凌晨5时开始响起,直至下午5时才解除,来袭敌机多达100多架次,投弹至少有700枚。后来,我一听说有哪个中国城市在空袭中颤抖、濒临崩溃时就总会想到5月16日。那可怕的图景将破碎的社会描画得淋漓尽致。破碎的原因,除了外界侵略,更有内在的压力;有的不可避免,有的则是国民党统治下的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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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天还没亮,警报就响了。云雾使天色有些发灰。先是来了一架侦察机,像播种机那样低空飞行,侦察了城外近郊。轰炸机没有马上就来,于是老杜和我骑自行车越过了瓦砾遍地的老城,向郊区去了。接着,天放晴了,碧空千里,空气清新,能很清晰地看到淡青色的中条山,在山河之间还有几座小山丘。在最近处长长的山丘顶上还能看到2000年前留下的古都皇陵。大地时刻受到威胁,在缕缕迷雾之中透出一股清新朦胧的沃野气息。白杨垂柳的叶子尚未被尘土覆盖,在淡青的麦苗上闪出了片片阴影。为旱灾所苦的田野在万绿丛中显出一道道黄土裂痕。斜坡上四处点缀着穿浅色夏装的城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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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沿大路西行,穿过政府机关所在的近郊西宫,但在我们到达之前,侦察机就已在公路上低空飞行了,低得很!我们把自行车放在一条沟里,用草木掩蔽后躲进了稀疏的小树林里。有两三百个从城里来的人正在树丛中走来走去,或坐在新式的墓碑上。在树丛中心有个新坟顶,上面用绳子拴着个冥器,是一条用紫白色纸条做的龙。卖小吃的摆起了摊子。有些人家,大人、孩子一起狼吞虎咽地把面条或醪糟鸡蛋吞下了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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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趁着等待解除警报的工夫聊天。老杜告诉我,路对面充作政府办公地点的古庙是在杨贵妃寝宫遗址上盖起来的。杨贵妃深受唐明皇的宠爱,是四大美人里唯一以丰腴知名的。她裙带松垮,经常在皇帝面前脱落下来,以便让皇帝有机会帮她穿好,以此邀宠。贵妃嗜酒如命,宫中才子们送了她一句话:“虽醉犹饮”。老杜兴致盎然地提到西安附近的华清池行宫,也就是西安事变时蒋委员长被扣押的地方。老杜说,那儿就是杨贵妃因新承恩泽而扬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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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察机回到小树林,在上空盘旋时,一切吃喝说笑就都停止了。这儿的人太多,林子又太小;更兼气候干旱,枝叶稀疏,隐蔽效果实在不大好。每个人都卧倒了,在树干周围一堆堆缩在一起;飞机每次回来,都会有一批人胆战心惊地跑到麦地里去。他们尴尬地一会儿蹲下,一会儿又跳起来,简直像一群袋鼠。纸龙被卷了起来,在微风中摇曳,纸条尾巴搭在跑来跑去的人们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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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察机朝北飞去了,微弱的声音逐渐消失了。可是重型轰炸机的隆隆巨响立即让空气中充满了灰尘。树林中卧倒的人们严肃地注视着,然后弄些草或树叶撒在自己身上。大东头,人们挤作一团,正在发疯似地往北跑;而南边却又有一列大车朝东赶。铁道上,一片零零散散的人正往光秃秃的山坡上跑,转瞬间就不见了,大概是钻进狐狸洞去了。所有刚才站在平地上的人现在都趴在麦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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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弥漫着雾气,看不准飞机到底在哪儿。可是隆隆之声来自四面八方,说明距离很近了,而且是低空飞行。然后炸弹纷纷落下,就在麦田的另一边,半英里长的西宫在爆炸声中卷起了层层白色的浓烟,有些像菜花的样子,只不过硬了些。当32架飞机从头上掠过时,震动掀起了麦浪。树梢上已经出现了火光,接着火焰升起来了。团团肮脏的黑烟凝结起来,然后又倾倒下来,立即在明亮的田野里散发出带着焦臭味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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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杜以为,要想逃往西宫之外安全的乡村,最好是从窄小的洛河南面那两堵墙所形成的狭口穿出去。我们刚从那儿走过,就见一群晃晃悠悠的士兵从遭受空袭的政府机关倾巢而出。他们大都满脸是汗,阳光照在他们脸上发出金色的光芒。在狭口最窄的地方有一架渠口水车在隆隆作响。有个士兵撒腿就跑,其他士兵并不知道他听见的不是敌机的声音,也都跟着跑起来,冲进了麦田里。不大一会儿工夫,他们注意到,一个农民正在田野中安详地干活。他们发觉了自己的愚蠢,于是放下心来。又跑了几百码后,他们停了下来,聚在一座桥上,围观带着鱼鹰、撑着自制舢板的渔民捕鱼。在监视这座桥的岗楼里有一群士兵,他们是西宫被炸前跑出来的,正在专心地和两个妓女打纸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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