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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380 这些来自中国东部沿海的年轻人处境很困难,甚至很可悲。口岸才是他们的故土,他们在这儿作客他乡,成了孤独而不合群的少数人。本地村民生活艰难,屡遭不幸,说是未开化也不过分。除了沿海口岸,这样的人遍布整个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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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382 这些年轻人中的大多数很少能意识到,内地生活中的这种潜在动乱与野蛮状态是会波及他们自己的生活的。现在,村中的故事还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老杜是怎么想的,我不敢说。他在抗战后几年的低潮中,坚持干这种毫无名利可图的工作,时间比所有同事们都长。在去七里河的途中,他敏锐地长时间地注视着那些从土崩瓦解的城市匆忙外逃的人们。后来,他又讲了个家破人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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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384 “在去郑县的路上有个巩县。那儿有对农民夫妇,和20岁的独子一起生活。由于负债,他们丧失了大部分土地,最后只剩下了6亩。在这里,5亩地才能养活一个人。亏得有儿子在矿上找到了工作,全家才得以勉强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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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386 “去年夏天,那位大娘怀孕了。她已年过四十,没料到还会再有孩子。全村都觉得奇怪,但也很高兴。后来,那个大娘生了个男孩。老父亲杀了3只鸡,用卖鸡的钱办了满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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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388 “后来,征兵官来了。他告诉农民说独子才能免役,现在他们已经有两个儿子,长子得应征了。母亲抹着眼泪去找甲长、保长以及联长,讲自己家里的特殊情况。如果长子走了,不能养家,他们又得去借高利贷,最后连这6亩地也保不住。新生儿子以后的日子自不消说了。因此,她恳请他们能高抬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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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390 “这些官儿们对她所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他们说,法律就是法律,照章办事没办法。可她却找到了个办法:回到家里把小孩子活活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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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392 我们到“工合”机械厂时碰上一件事,又给老杜的故事集里增加了一条。“工合”皮革厂从洛阳搬了过来。他们怒气冲冲,连疏散途中的麻烦都顾不得提了。厂里有个人是老兵,全程参与过1937年的淞沪抗战,曾两次负伤。后来他的部队在南京失陷时被打散了,他找不到长官,就回到了河南老家禹县。由于他的哥哥是个瘸子,征兵的就又把他拉走了。他在长途跋涉后病弱不堪,伤势未愈,部队又不要他了。可是一到家,征兵的就又上了门。他花了75元法币才把征兵的打发走。1940年,他们又来了。这回他花了100元法币。没过多久,他到洛阳来参加了“工合”。现在他父亲从禹县跑来找他说,他走后,征兵的又来了,见他不在家,就把自己押了两星期当人质,逼着叫儿子回来。后来又把老父亲打了一顿,让他亲自跑来洛阳找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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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394 要么儿子回去应征,要么老父亲回去坐牢。此外,还有个办法,花钱买个替身。这是很平常的。部队里中上等家庭出身的兵真是凤毛麟角!由于通货膨胀,买替身非要700元或上千元才行,老人家四处挪对才借齐。此刻,他正在同儿子一起,跟随“工合”从洛阳撤退。厂里的同志激动不已,议论纷纷,当然也得不出什么满意的答案。队伍朝西方出发了。他们边走,边议,边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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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396 老杜大致处理了皮革厂的这场不幸事件。他们走后,他就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那是他在筹建“工合”机械厂时用过的一间屋子,至今还有他一个箱子留着。当我走进来时,他正在翻阅一本照相簿。那是一本生活照,人们有时会从箱子里抽出来浏览一番。这是我在中国西部常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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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398 开头是老杜小时候的照片,当时还没打仗,他和童子军一起去南京、杭州。照片里有穿着漂亮西装、站在阳台上的妈妈和姐妹,有网球场上的女同学,有上海公共泳池里蓄势待发的运动员。在毕业集体照后面是剪报,其中有1937年战争开始时的各种惊人新闻。下面又是1938年统一战线时期在汉口的照片:有高举标语旗帜的大游行,有站在公共建筑场上的晒黑了脸的、情绪激昂的青年男女,还有穿着军装微笑的女郎,身后是伍尔沃斯大厦、伦敦桥和埃菲尔铁塔的铁质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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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400 老杜一边慢慢地翻阅汉口时代的照片,一边一个一个地指着说:“这个在上海患肺病死了。”“这个回上海在伪军铁路上找了份差事。”“这个去解放区了。”“这个在滇缅路上发财了。”“这个被关在重庆集中营里受训去了。”在相册的后半部分,照片越来越少,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模糊了。这张上有个满脸皱纹的、制服打着补丁的姑娘,那张是辆破卡车。再一张上有些农妇和几架粗糙的织布机,她们在窑洞前面咧着嘴傻笑。最后几张都是空相纸,一张照片也没有了。胶卷太贵了。相机生锈了。朋友离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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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402 “我烦透了!”老杜突然大声吼了起来,“烦透了,烦透了!”他折起空白页,“啪嗒”一下合起了相册,丢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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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404 “你还不知道我已经订婚了,不是吗?”他一点也不害羞地说,“我订婚三年了,可我有两年半没和她见面了。我们是从汉口撤退时分手的。”他把箱子倒在地上,粗暴地把东西分为两堆。“一定要离开洛阳,这些社会工作永远也搞不完。我要立即去重庆,我未婚妻的叔叔是CC系的,我要求他给我找份差事,坐办公室都行,什么都行,我得有足够的钱成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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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406 下午5点半,从洛阳传来了依稀可闻的解除警报之声。空袭持续的时间太长了。平原上的人群差不多花了一个小时才适应。人们拥挤着走回城去,走在最前面的人进城时已经日落西山了,朝西逃难的长队却还在继续前进。成群的飞鸟在蔚蓝色的天空中翱翔盘旋,在神情紧张、身体疲乏的人们头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谣言四处流传,有的激起希望,有的引起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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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408 靠近城垣,回家的人群走过新被炸毁的区域,沉默不语,新废墟上布满了灰尘。许多人只能拿点没用的东西从家中跑开,或者什么东西也没得可拿了。显然,这次长达12小时的空袭除了制造恐怖,没有什么别的用处。唯一被毁的军事目标是火车站。其他命中目标包括:南关外走私贩子们的存货,都是日本货;洛阳最大的妓院“新华书寓”;几箱子“圣经”,那是一个基督教会从上海走私进口,存在仓库里,准备发往重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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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410 在城里,人们刚从防空洞里钻出来时心急火燎的,可不久就陷入了倦怠和迷惘之中。阴暗的街巷已为烟硝灰尘所笼罩、瓦砾砖石所阻塞。人群中没什么议论,大家都忙着为各自的难题发愁去了,没工夫谈话了。即便身旁有死尸或残缺的肢体抬过,人们也无暇停步看上一眼了。消防队要么被炸,要么逃走了。不管什么地方还有炸弹引起的火焰在燃烧,都只有房主独家在用锅碗瓢盆孤军奋战,那当然是缓慢而又绝望的。这城市的房屋墙壁都是砖砌的,火势蔓延的威胁不大,因而其他人家帮忙救火的不多。遭殃者得想方设法在天黑之前尽可能扒出点值钱的东西来,不给夜幕降临后的“三只手”以可乘之机。有的房屋只炸毁了一部分,主人就拼命修补裂缝,目的是防盗。没受损失的屋主进门后赶忙找吃食或其他急需物品,有的则匆忙把门锁好,西行逃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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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412 在我记忆中有那么唯一的一个人,举动和忙乱的夜晚相反。在市中心的一角,有个穿破衣服的妇女倒在那儿,用微弱的声音呼唤身边的孩子。他们一家曾躲在空袭时塌陷了的防空壕里。丈夫被砸死了,她头部受了重伤。几个孩子里有两个呆若木鸡,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最大的是个女孩,9岁左右,正在扒出他们衣服里的泥土。第四个原本在他们房子的瓦砾堆中爬来爬去,后来也和他们在一起了,是个男孩,此时正痛哭着用脚踢面前的一具被炸死的小猫尸体。然后,4个孩子“哇”的一声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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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414 有些闲人叼着纸烟在旁边看着,其中有个人让那女孩送她妈妈去医院。这时,刚好有辆破人力车路过,拉车的身上满是泥巴。小女孩想雇他的车,但他喊价过高,小女孩出不起。拉车的正想走开,却赶上个大块头的中年苦力路过。他衣衫褴褛,和那车夫一个模样,他怒气冲冲地大吼一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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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416 “拉走,不许要钱!咱不都是穷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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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418 看热闹的闲人笑了。那车夫要是不干就得丢脸,便只好把这一家老小都拉走了。他们得找尚未撤走而且愿意免费接治病人的医院,希望实在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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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420 月亮东升不久,警察就来敲百家门了。他们说警报器坏了,今晚可能会发生月下空袭,城里要撤空。这是洛阳城从未发生过的事。霎时间,寂静中匆匆忙忙的人群又在大街上挤成了一锅粥。大家从家中走出,跨过昏暗的田野,汇成人流,这时耳语的谣言就传开了:三五百架日本飞机来了,要把洛阳夷为平地,第五纵队和伞兵要来占领城市了。警察把人从洛阳城中撵出来,然后和士兵聚在一起,在西逃之前先抢掠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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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422 老杜和我跨过铁路,来到黄河边上的城郊,进入一条长长的山沟。那里有小溪和树木,沟两侧的开阔土地都是当地农民开垦出来的。当一波又一波的人群涌进山沟,在阴凉处安顿下来时,不安的农民们就开始奔走相告,像一群栖息在黑暗丛林中的突然受惊的鸟。可年幼的孩子们却竞相夺门而出,嬉笑欢呼,仿佛马戏团进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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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424 凌晨5点钟左右,西方残月未落,天空万里无云,一片蔚蓝。这时又来了一架侦察机,在城郊上空四处窥探。阵阵微风吹动树叶,微有凉意。之后风势变得强劲有力了。每个人都把头转了过去,每只耳朵都在支着倾听那深沉巨响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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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429 我担心这就是昨天清晨以来使人最感恐惧的时刻。在这山坡之上,即将爆发一场“雪崩”,只要有人呐喊一声,“雪堆”就会滚滚而下。农民们都在家中熟睡,看不见;可是如果有人沿山沟吼叫起来,如果哪里发生爆炸或者起火焰,原本聚合起来像一整只野兽般的人群就会顷刻星散,在山沟上下、城里城外乱跑乱窜,无法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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