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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斯克穿着高档美国外套独自工作了一阵,好歹把国民党宣传部长写给洛阳官方的介绍信呈递了上去。而且,西宫地方官员发现他真的有官方身份,马上大吃一惊,要他赶快从“工合”搬出,“因为那儿尽是坏蛋”。他被邀往国民党银行大楼招待所去住,说“在那儿可以遇到好人”。他当真搬了。当时我们刚刚说服了他去郑县前线看看,他长途跋涉了几百英里,理应看到那里的情况。可是,他竟被官方彬彬有礼地送上了美军上校去西安的专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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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工合”的那天,一位能说英语的国民党少将被派来陪他去银行。当菲斯克收拾好行装后,克拉姆小姐和我全都被拉去作陪。这位少将是个“冒牌将军”。他既未受过军事教育,又非行伍出身,只不过是某位正牌将军的侄子或外甥,靠裙带关系进了国民党军队而已。可是,他完全懂得国民党对中条山之役的宣传路线。他说,5月间的这场战争是卫立煌将军的一场辉煌胜利,还说“日军伤亡十四倍于我军”。这次谈话一直拖到克拉姆小姐接过话茬。于是,我面前出现了十分有趣的场面:一方是理想主义的美国人,自愿为国民党站台,而另一方是国民党体制下的典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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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说到沿途所见的“伟大”景象时,克拉姆小姐便热情洋溢,满脸笑容。这些“伟大”景象包括红十字会、“战争遗孤院”、“工合”等等。“伟大”这个词是她最喜欢用的形容词。然后就是笑。她做过教师,当时养成了一种习惯,只要对中国人说话,就放慢速度,还要外加手势,不管对方的英语讲得多么好。那位将军是个绷着脸的白痴,也是个讨人嫌的学生。他的英语说得确实不怎么样。后来我才知道,他主要的兴趣所在是和日本人勾结,给正牌将军亲戚跑走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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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度过了一个动人心弦的夜晚,将军!”克拉姆小姐说,“和洛阳‘工合’的指导员们在一起。啊,他们真是伟大的人民啊。”她如此回忆,“善良、强壮、聪明,还有伟大的幽默感!”她满脸笑容地说着。将军却有些莫名其妙,又不乏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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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知道那些男孩子们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吗?”她接着用老师的派头说下去,“我问他们,如果美国肯帮助中国,他们首先会要什么。他们给我的回答,你猜说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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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需要坦克、飞机、大炮。”将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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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她使劲地摇着一根手指头,“关键就在这里。我以为他们会这么说,可是他们没有。他们说:‘我们想让美国给我们送来的是工具。我们要亲手制造需要的一切!’”她毫不理会少将对她说些什么,直到他一再重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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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克、飞机、大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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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你不懂,是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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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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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具、工具、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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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姆小姐表面友好,可那只是职业特质罢了;现在掩藏的神经质终于显现了。她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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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锤子!”她一边喊着一边跑到想象中的桌子旁敲打起来,“当,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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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锯子!”她咄咄逼人地叫着,抬起一只厚裤子下的膝盖,放在一架看不见的锯上。“嗞,嗞,嗞!”她龇着牙在学铁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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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柄钻!”她吼着弯下腰,转着拳头、肩部朝顺时针方向扭,臀部朝逆时针方向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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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只需要坦克、飞机、大炮。”将军小声嘟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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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把我的牙签拿走了?”菲斯克叫喊着走了进来。他的背包、衣服口袋和拉链都整理好了。他把牙签找着后,将军就把他引开了,把他从这群有危险思想的人中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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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的第二天,中央社宣称:“经过若干小时的激烈战斗,日军已自郑县撤退,敌方伤亡2500人。”翌日,警察沿街通知所有商店必须悬出标准尺寸的国旗。保长、甲长一齐出动,拉夫参加当晚的祝捷游行。除了排在队伍前面的学童满怀激情地唱着抗战歌曲,拉来的民夫都沉默着行进,满脸愁苦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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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我骑车往东边去,那是一个在华北时常出现于初春秋末的好天气,蔚蓝的天空,淡淡的日光,整个农村涂着一层银色光彩,但地平线上却朦胧地罩着灰色的混浊阴霾,预示着雪雨。日光下,刺人的风声在萧萧作响,耸立在光秃秃的田野中的树木凋零下来,黄色转为土色,树叶不断落下。通往郑县公路北面延绵的中条山脉阻隔了黄河,看起来很像尘土与冰块结成的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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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已开始冬闲了。田野成了成群的乌鸦的天地。但在洛阳东面30英里左右的公路上却满是贩夫走卒、乡间公共汽车和招揽生意的大车。然后,公路穿过洛河的支流,蜿蜒向北,直抵黄河。接下来便是千篇一律的贫瘠的暗褐色,惨淡的北方阳光把它照得分明,使我想起了西江三角洲丛林密布的沼泽地,前年我就是通过这片沼泽地到的中国。这里再次惨遭战火荼毒,土地大面积遭到了破坏,部分遗弃的土地包围着国民党统治地区,就像由万千尸骨铸成的保护层一样。道路跨过洛河,通过临时浮桥;浮桥布置在巨大的废弃钢桥之下。钢桥被自己人炸毁了,或者说被“焦土”了。洛河对面的乡村环绕着一个废弃的现代兵工厂,兵工厂里是大片红色的残砖,还有生锈的大梁。在更高的山上,供运货马车和汽车行驶的公路消失了,只剩下了大坑和土质路障。穿越沟壕的小径上只有战争的行客——士兵和走私者,以及稀稀拉拉的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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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在巩县县城外的一家小店内过夜。巩县县城位于洛阳和郑县平原交界的山谷下,里面挤满了士兵。他们正在柳树底下忙着挖坑道,有圆形的和椭圆形的,那些坑道说是坟墓或狐狸洞也未为不可。大炮的声音从山两翼传来,依稀可闻。巩县人见面闲谈已离不开战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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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虽已离开郑县,但一直留在黄河南岸,掌握着通向旧平汉铁路大桥的通道。这座大桥已被他们修复了。在大桥东边,跨过黄河的其他桥梁和堤道也都重修了,通向这些桥梁和堤道的公路也都在他们手上。据说,日军撤离郑县只是暂时的,卷土重来是迟早的事。同时,时任郑县城防司令孙桐萱将军之前曾因坐视日军越过黄河而被判死刑,现在获得了立功赎罪的机会:清剿占据桥头的日军,这就是大炮轰鸣不停的原因。此刻,蒋委员长的亲信,中央军嫡系汤恩伯早已率领宪兵卫队来到孙部背后督战,对方一旦失利即行拘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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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巩县的店主人一大早就把客人们叫了起来,让他们快走,因为敌机经常在清晨前来轰炸县城和驻军。当我到达山岭时,脚下农村中的一切都淹没在了乳白色的阴霾之中。当天空出现黄蓝两色线条、透出日光时,深渊里的爆炸声就隆隆地自巩县传了上来,处于前方和北方的黄河岸上的大炮也尖声轰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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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上,天气冷得有点像冬天。风吹得军用电话线猎猎作响,扬起的尘土像雪花一样。在窑洞里,在绝壁上,满面乌黑的难民们蹲在用草堆起的火堆周围,争论着未来的打算。如果有人病了,那他们就会像巫婆一样瞪着眼睛发呆,显出一副怪相。一队队上气不接下气的士兵从山两侧向上开来。他们几乎都只带步枪,而让强征来的民夫替他们背负重型装备、粮草和柴火。在士兵的监督下,一群群农民在新建的碉堡和壕沟中工作着。爆炸声让拉来的民夫神经紧张。他们常常逃跑或躲藏,而士兵们则狞笑着把他们拳打脚踢地赶回来。饱经风霜的走私商则得到了当地世传士绅的担保,活动如常。他们头戴礼帽,身穿华丽的衣服,手提大皮箱,平静地骑上骡子或自行车,往郑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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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脚下,就像岩石海岸变成海水一样,那陡坡一下子变成了平原,自此至东边300英里的“太平洋”都是一马平川。这才是中国内陆冲积平原的边缘,也是世界上最早有人类定居的地区之一。若干世纪以来,在从山中向外延伸的痕迹中,那大车轮子经过的土地,经年累月,已经形成了一条凹下去的通道,临近郑县15英里左右,无论在哪个方向,凹道都在农田下面20英尺左右。上个月,为了构筑防坦克工事,每隔几百码远就要挖一条深10英尺到15英尺的壕沟。过路人则需拼命绕出壕沟,才能爬上农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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