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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颇感意外地微笑了一下,但没说什么,于是我就骑车先走了。公路跨过一段没有轨道的铁路路基,士兵迅速拆除了土筑路障,为凯旋大军开路。临近城边,有一队军乐队和一群带红缚值星带的嫡系军官在等着卫将军。有些难民在向欢迎的人群乞讨,卫队怒气冲冲地将他们赶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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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骑车进入郑县城区时,天空中的乌云遮住了夕阳。我从未见过一个那么古怪的城市。两星期以来,迄今为止,旅途所见都是萧条的农村田野;点缀其间的农民们简陋破旧的房舍,看起来好像是土地的一部分;而眼前突然出现的却是一大片高大、棱角分明却又破败不堪的建筑物。这一切的确是个城市——也可以说是任何城市——的组成部分,可在我眼前却显得十分荒诞。尽管那儿有座由小小城墙圈起来的城市,墙边一侧遍布灰色的小平房;可是,郑县的大部分城区当年都是很现代的,集中在火车站附近,也就是现在被放弃的、焚毁了的工厂、仓库、公寓的、楼。公寓楼的门廊和楼角笨拙地模仿着欧美铁路沿线城市的样子。这番景象的可怕与讽刺和一年半前我在澳门城后稻田前线中所见的加油站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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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郑县的堆堆废墟之间,衣衫褴褛的人群挤在坑坑洼洼的田地里,用大城市的考究家具搭棚子,这简直是对城市生活的讽刺。在塌下去了的马路两侧,更多骨瘦如柴的人群蹲在那儿卖货。这些东西在泥土中被高高地码起,看起来简直像是恶作剧中的道具,其中竟有坏了的抽水马桶和配套管件,以及电话机、浴盆、唱片等。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城市被遗弃后,穷人们收集起来摆摊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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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郑县沦为贫民窟的那一半城区,有少数顽强的郑县市民早已回来了。马路拐角处摆起了出售面条、花生米、香烟的摊子,有些不起眼的商店在夜间透过半开半掩的门户,也照射出了菜油灯光。黑暗中有许多附近的人家在忙着拆除日军占领时留下的岗楼,大家议论纷纷,主题是木料砖瓦是从哪家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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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走私行业已经完全重建,这使得郑县这样孤立于前线的城市竟成了国民党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远不是一潭死水。尽管它曾直接为敌军所占领,而且仍处在敌军再度攻占的威胁之下,城市恢复重建工作却必须立即进行。我后来得知,走私业庞大之极,连留下来的普通市民如手艺人、店员都在零售走私货。他们时常推着手推车,前往前线搜寻东西倒卖。城外聚集的农民也留在原地,好搞点走私货运往内地,这就是他们的谋生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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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县市中心是银行、机关、大商店所在之地,马路较为空旷,许多建筑都上了封条。后来我才得知,郑县的富商巨贾早在1938年就已撤走了。有的又回来搞走私,可是在从前的商业区都看不到。这行的大部分交易都设在政府机关附近,方便与官员勾结,寻求庇护。所有大走私商在郑县的活动都尽可能规模小,方便转移,因为前线地区毕竟要冒些风险。他们的家、办公室和重要仓库却在远离前线之地,战线的两边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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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郑县市中心,马路两侧有砌得很好的混凝土人行便道,那是我离开香港后首次看到的。那些砖砌的高大百货店、饭店、旅店坚如磐石,但还没来得及涂成防空黑色就都被放弃了,北风凛冽,在最后的夕阳照耀下,它们的旧墙壁上却显出了种种鲜艳的色彩,就如同冰淇淋一样:开心果绿,薄荷绿,还有柠檬黄和樱桃红。这一切都很像现代化的大城市。在死一般的3年岁月中,这条大街的路基石已被雨水冲刷成了白色,天黑之前,少数几个人匆匆走过之后就再无人影,恍似冬日的海滨城市。在道路一端,是风平浪静的大海一样的砖块点缀着朦胧的灌木丛,然后除几只迷途的山羊和五六个衣衫褴褛的大头兵就什么都没有了。大兵蹲在两堵破墙之间生的火堆之前。这里曾是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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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火堆前暖和一下手,顺便问问方向。我回答了不少老生常谈的问题——“美国怎么走?”“在美国,人们管中国人叫洋人吗?”这时,一个老乞丐在废弃讲台的角落里爬行着,背负着草和树枝。他犯了个错误:他走得离火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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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背的东西太重了,老爹。你肯定这些东西都有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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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你老婆病了,是吧?她发烧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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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那你就用不着火了。她一个人就够暖和你们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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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松,老街坊,早晨你可以把灰烬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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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正在帮你呢,大叔。你用不着把这些垃圾都扛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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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没钱,不过你可以拿着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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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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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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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像一件可笑的旧家具,是吧?看他嚎的,像是我们要宰了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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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看着打着哆嗦的士兵把抢来的柴火扔上火堆时,我想,郑县车站的倾毁正是国民党抗战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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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抗战的头两年,郑县交汇平汉、陇海两大内地与战场的交通干线,因而是双方激烈争夺的战略要地。千千万万的人曾通过郑县站,在那个苦难但充满希望的年代做出了牺牲。南方的部队朝北开,西方的部队朝东开,当他们走向壮烈殉国的战场时,群众曾对他们欢呼欢送。日本人深知这里的重要性,于是对其进行了无情的轰炸,许多人死于空袭,血迹斑斑的列车载着伤员回到这里时,又有更多的人继而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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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县是抗战初期岁月的象征。不知有多少供养着军队的农民家庭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才使郑县得免沦陷。1938年,日军沿黄河南岸朝郑县迅速推进,退却中的国民党将领下令毁掉了他们面前的黄河大堤。显然,命令来自蒋委员长。由于这条自古代延续下来的大堤比周围农田还要高出许多,一旦决堤改道,就会朝东南流向敌人的进军之路,从而迫使敌人迅速撤退。黄河的新入海口在旧出海口南面400多英里的位置。浑浊的河水四散奔流在数千平方英里的农田之上时,有数不清的生灵被淹死或饿死,人数在100万以上,甚至可达200万。尽管发生了这次大灾大难,但由于中国还在继续战斗,郑县的首次保卫战尚可称为英勇抗战第一阶段的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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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堆旁,有两个人为争一块肉吃,像狼一样地咆哮着撕咬了起来。这使我联想到,最近两年来,有多少生命无谓地消耗在了僵持与腐败中。有的是受命与同胞厮杀,有的则是“削藩”策略的牺牲品,有的是在长途跋涉中活活被拖死,还有的,则由于国民党政府的腐败导致应属于他们的食物、药品永远到不了他们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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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浪费生命的人中,因上述缘由而致伤病的就更不计其数了,有些士兵和民夫试过开小差,但他们却永不能恢复自己原来的生活,而只能进山当土匪,其中有些已不幸被野蛮化了。他们必得同类相残,最终学会了抢劫、强奸、残害自己的同胞。据说,被日本人杀害了的中国人有300万人之多,而在内耗中白费了性命的却在千万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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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希望这被践踏了的郑县车站能像我所见到的那样,一直保留下来,让这车站用自己的肮脏形象显示任人摆布的生命所遭受的苦难,让这车站对人民的深重苦难提出控诉。在“焦土政策”下铁道被拆毁之后,那靠近火堆的城墙遗下的废墟肯定当过一阵军营。地上用丢掉了的脚垫铺过,还有些用黑色碎砖头砌起来的弯曲墙壁,好像每人都搭了一座玩具小屋,墙角还留有破衣服片和草鞋带,都已烂得连乞丐也不会捡走了。各堵墙的尽头都留有成堆的粪便,与火堆的距离和一只野兽从洞穴出去大便的距离大体接近。有人睡过觉的墙角留有碾死臭虫的血迹。再往上一些,则是许多名字和多少有些色情的字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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