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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加藤将新井洋行拉来做合伙人,但面粉厂实际管理工作还是由他控制。8月,他确实将面粉厂转移到“县公署”名下,但这只是形式,不影响企业的实际运作。他最希望将面粉厂办成合资企业,将它打造成中日资本家合作经营并从中收益的典范。加藤尽其所能,鼓励中国商人投资,鼓励日商带来资本和贸易关系。然而到9月,面粉厂开始被该地糟糕的治安问题所困扰,与火柴厂面临的困境一样。从农民手中获得谷物日益困难,加之1938年春,小麦收成只有前一年的40%,使局面雪上加霜。秋季,面粉厂虽然断断续续一直在开工,但产量不断下降。加藤的解决办法是将面粉厂移交给新井洋行管理,条件是该公司确保小麦的稳定供应。火柴厂也做了类似安排,移交给那个大阪来的公司,但效果都差不多。因为在战争期间,所有的公司都无法保证原料供应充分。新井洋行有可能在别处收购到小麦,但它无法确保交通道路线畅通。12月,面粉厂被迫只开动战前30%的设备。1月,情况稍稍好转,但到2月又不得不关闭,因为镇江内外的交通路线差不多完全中断。11月,输出面粉的价值大约占搬出镇江商品总价值的10%,可是2月输出面粉情况完全从统计表上消失了。有一些小麦从长江以北运来,但直接运往上海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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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公署”靠这两个工厂的利润来维持开支。1938年夏秋两季,两厂将收入的大半贡献给了“县公署”。“自治会”刚开始运行时几乎身无分文,由日军安排贩卖些米粮以及颁发通行证收取点手续费,以维持开支。(与其他县发行良民证不同,镇江是通过发放通行证来控制人口并赚取利润,因为在交通繁忙地区,流动人口是经济活动的关键资源,固定居民就不那么重要了。)“自治会”还设法从遍及全县的食盐贸易中汲取收益。1938年1月中旬,自治会得到日军帮助,2月能从“扬州自治会”安全地运来食盐并在镇江出售,但获利不多。到2月底,尽管还有地方驻军的财政援助(未说明来路),但“自治会”快撑不下去了。3月初,“宣抚班”按“自治会”所求划拨了一些补助费,用于发放职员的薪水,但这只是一次性的补给。如果有很多人为“占领政府”工作,“宣抚班”因财政困难仅仅给点补助费恐怕是不行的,这预示着基层合作面临着瓦解。接下来一两个月,“自治会”每月成功地汲取了好几万元的收入,3/4是来自各种各样的税收,其余的来自面粉厂和火柴厂,但是这些收入记录都没有保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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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份的财政记录又保留下来了,“县公署”预算显示月财政收入下降到可怜的6500元,这大多数来自于货物搬运税;另一方面,月支出费用达到49,333元。巨大的亏空由两个工厂的利润来填补,有这样的后援虽是幸运的,但不是长期财政收入的基础。“县公署”仍在办公,但财政收入岌岌可危,尤其是“宣抚班”为吸引投资者而许下的诺言:两个厂的利润不再被扣押,财产也不会被充公,这使“县公署”的收入更雪上加霜了。所以,必须要重建本县战前财政的基础:田赋。“宣抚班”决定敦促“占领政府”的中方人员制定税收目标:10月份完成一万元的征收目标;11月底使田赋征收系统恢复正常。整个占领期间,向土地所有者征收田赋,一直是本县财政收入无法企及的幻想。前四个月各区累计征收的田赋只占国民政府时期的1%。失望之余,加藤于11月下旬召集区长会议,向他们施加压力:必须改进征收方法,提高征收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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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田赋征收取得绩效之前,短期解决管理费用的方法有两种。第一,提高货物通过税的征收额度,在东、南火车站安排税收人员(1月“维新政府”禁止此项征税);第二,征收鸦片税。自从初夏以来,各级政府便在打鸦片的主意,试图将其作为“县公署”的财政来源。1930年代初,国民政府为了长期限制吸食鸦片,严格垄断鸦片买卖,但在此过程中,政府也得到了一些财政收益。24战争中断了供销体系,使“占领政府”的官员无费税可征收,但这并不意味着鸦片买卖终止了。占领前几个月,一个黑市开始运作,尽管吸食者在那里购买鸦片易遭抓捕,25但交易如火如荼。2月中旬,在中国警察与日本士兵的帮助下,“宣抚班”在镇江市破获了一起横跨长江两岸、生意兴隆的鸦片走私贸易。但是即使处于严打高潮时期,也没有控制住走私活动。在“宣抚班”的同意下,一些地方的小商贩还能从日军那儿得到鸦片运往内地。但这些活动没有在镇江“宣抚班”报告中留下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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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江设立了地方禁烟局,是长江三角洲地区首先响应“维新政府”号召的两个城市之一(另一个是松江)。7月20日任命了局长,但直到11月4日镇江禁烟局才正式挂牌成立26,大概是因为与上海建立鸦片供应体系,以及零售商从镇江政府取得营业执照都需要时间的缘故吧。鸦片税首次出现在10至11月收入预算上,两个月总收入为34,801元,其中有一个月鸦片税为3760元。11月的数据没有单列,但鸦片税至少占这个月收入的20%。一直到1939年1月前,鸦片收入一直保持这个水平,当年县财政总收入为104,897 元,其中鸦片收入为21,040元。到1939年1月,鸦片税总入账为29,554元,占县财政总收入的33%。3月鸦片收入继续保持稳定(估计10,000元),但本月财政总收入为41,435元,鸦片收入降低到25%。之后,这个数据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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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有鸦片税进账,镇江“县公署”还是出现财政赤字。12月的预算缺口是31,410元。火柴厂和面粉厂捐助了40,000元弥补这个缺口。1月两个工厂停工,县财政少了这项收入,“宣抚班”提供了17,298元,但没有说明这笔钱是从哪儿来的,也没有说明为什么要提供资助。货物搬运、鸦片、田赋等收入为54,036元,超过1月份的总支出47,725元,该县财政状况终于柳暗花明。然而,2月,“维新政府”禁止地方征收货物搬运税,这对步履蹒跚的镇江财政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2月,财政赤字达57,171元,足以让“宣抚班”职员晕倒。3月下降到16,840元,那仅仅是因为火柴厂又开工了,捐献25,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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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江财政赤字日益加深,并不是管理者经营不善、腐败或短视,主要原因是战争带来的经济危机。1939年1月底,《南京新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通过对比战前镇江的谷物产量和流通量来估算下一年的情况。它是以最中立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来介绍这些信息的,没有作评论,也没有得出结论。有心的读者或许会被这糟糕的情形吓坏,也或许不会。该县战前生产大米300,000担(大约合20,000公吨),估计1939年将颗粒无收。该县战前消费大米500,000担,预计1939年的消费量下降40%。该县战前出口面粉100万袋,预计1939年只能达到这个数据的40%。后来证明这还是个乐观的估计,1月份面粉厂因小麦短缺而关闭。当人们看到这些数据时,应该一点也不奇怪。镇江是个谷物净进口县,因为战前该县消费的粮食是产出的近两倍,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真正的问题是该县大米流通减少一半,小麦流通减少三分之二。 在夏季前,加藤明白了商品流通是镇江经济的关键。流通量缩减是本地经济陷入危机的根本原因,但它无力依赖自身财力来解决这个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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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1月上旬,郭“知事”派主管救济工作的第二负责人去苏州恳求“省政府”资助。一周后,他又向“省政府”申请,说镇江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与此同时,他全力以赴对付冬季的来临。郭自己拿出一些钱缝制了100套冬衣,分发给穷人。他的慷慨激发了其他慈善家又捐赠了100套衣服。然而,这不是普通的衣服,因为每件上衣的背后都印有醒目的两句话:“致力中日亲善,支持东亚和平”。为了在公共场所粉饰“占领政府”,郭在镇江老公园的中央移栽了一些樱花树。《南京新报》向读者许诺,这些樱花树在春天里将绽放出美丽的花朵。27但是这些园林里的宣传,除了吸引日本人的眼球外,有谁会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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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讲述的发生在镇江的关于入侵者与合作者之间的“合作”的故事,是建立在郭志诚和加藤主动联络的基础上。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基于一个事实和一个推测:一个事实是加藤偏爱郭并公然支持他领导的县行政机构,一个推测是郭长期任职证明他善于与日本顾问一起工作。主导者与跟随者之间不可能发展出更深入密切的关系,对某些问题的看法使他们处于敌对状态,在县行政事务的处理过程中必定会产生各种分歧。我们所看到的是加藤对他们关系的解释,在这种关系中他处于主导地位。至于郭的观点我们一无所知。我们所知道的郭的情况全是张怿伯的陈述,他说郭不顾人民的死活,一味地征收税款,汲取财富。我们都知道张怿伯对郭的政府带有强烈的敌意,尤其是这个政府将其工作重心放在征收赋税上(伪政权总是入不敷出,使它不得不这么做),使人不禁产生一种看法,这个政府除了汲取财富,其他什么事也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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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们如何评价郭的行为呢?他作为大照电力公司难民营的组织者,与日本占领当局取得联系,但有证据表明,他想方设法参与了12月份镇江“自治委员会”的组建,第二年5月他又担任“县知事”。他参与“占领政府”到底得到了多少好处?这个问题不能轻易地做出回答。重开禁烟局之前,县财政吃紧,表明他没有多少油水可捞。日本占领者到来之前,他是电力公司的老板,有可观的经济收入,已成为富人。即使到占领后一年,他仍很有钱,足够支付得起100套棉衣来补充冬季的救济。但是人们不能期望他无限制地慷慨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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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新秩序》一书透露,郭志诚在其位置上并不快乐。该书是美国情报局于1939年出版的,主要内容是批判日本宣传机器美化占领区的幸福生活。关于镇江的一章中,篇幅很短,时间是1939年5月11日,可能是位美国传教士写的,题目为“战前的省会现在处于贫困之中”。作者自然强调占领时的毁坏。他不仅详述了日军最初袭击时的情景,还特别突出了目前的困境:经济条件极其糟糕,90%的人口生活在极度贫困之中,鸦片公开买卖,教育停滞不前。但下一段尤其吸引我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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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的做法是日本人接管了公用设施和所有重要的商业。例如,电力公司“重组”了,尽管其原来的主人是本市傀儡市长。郭的弟弟因建议日本人应付给他们家30,000美元而被捕入狱。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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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傀儡市长”毫无疑问是指郭志诚,如果这件事是真实的而不是谣传,那么沦陷时期的郭与其他人一样,是听从别人指示而不是指示别人。在与日本的“合作”过程中,他连自己的弟弟都不能保护,手中的权力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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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伪政权里任职,郭志诚没有权力为其家人牟取利益,但他并没有辞职。他弟弟被捕一事对“县公署”里的其他职员也没有造成任何影响。郭的政府易于将其职员组织起来,给予他们汲取财富和违纪的权力,也很容易给他们带来贫困。没有证据表明郭能给“占领政府”施加某种影响,来庇护民众免于日本占领者强加的秩序和赋税。合作者陷入上面日本人的命令与下面民众的抵制的夹缝中,不得不考虑忠于哪一边的问题。在沦陷时期的镇江,郭决定满足上面的要求。但看不出郭本人在此这个过程中到底得到了什么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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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抚班”于1939年2月解散,沦陷时期镇江的历史文献也就逐渐消失了。加藤还继续在镇江待上几个月,指导镇江“县公署”的工作,然后他被召回上海从事其他工作。1939年7月在《南京新报》上发表了回忆录后,他便从历史记录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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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服合算吗?彼得·利伯曼(Peter Liberman)有一本著作就以此为书名。书中指出,一个国家征服另一个国家能增加物质资源,进一步增强其经济基础。对占领者来说,这些新增资源的多少是变化不定的,它依赖于被占领国的经济发展程度和占领者严加管制的意愿。战争期间只能维持生存的农业国是没有什么资源可被占领者榨取的。被占领国要具备相当程度的现代经济成分——特别是工业化、有效的运输和信息等基础设施,这样占领者才有利可图,否则,剩余产品太少,汲取费用太高。入侵时的战争破坏程度也影响占领者的获利前景,因为恢复现代工业所需的时间取决于损失的大小,因此也影响着占领者的汲取能力。至于占领者,利伯曼发现,其限制条件是是否打算积极无情地捞回征服成本。“占领政府”的经济汲取率不可避免地低于本国政府控制时期。如果占领国不愿意强迫被占领国服从,那么汲取率将降到零。占领者必须试图通过严厉的镇压迫使被占领国屈服,尤其是被占领国民族主义情绪特别强烈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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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伯曼研究得出,日本帝国在1895至1937年间征服朝鲜和台湾、满洲地区,是一个有利可图的案例。起初镇压的费用巨大,但根除有效的政治抵抗后,那项投资便赢利了。“一旦占领政权巩固,日常的控制费用就很低了,不会耗尽日本人的财政或殖民地的生产力。”他将日本人在这些地区的成功归结为“政治高压、军事镇压和鼓励合作三位一体”。29只是附带提到,1937至1945年日本占领中国是完全另外一回事。 维持占领的费用庞大,而从这些支离破碎的占领地区汲取财富和资源的前景暗淡,且贯穿战争之始终。中国当时现代经济部门极其不发达,以至于不能快速产生回报;其通信设施落后,以至于不能执行高压政治;民族主义力量又是如此强大,以至于日本占领者不支付巨额镇压费用就无法进行经济剥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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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沦陷时期的镇江来看,证实了利伯曼的观点,日本人没能收回征服成本,然而原因不是缺少残酷暴力。从各项指标来看,本地经济在征服时期的生产能力低于沦陷之前。本地大部分行业要么任其崩溃,要么在补贴下开工生产。这取决于日本人的理解,对战争重要的经济部门进行补贴,其他的任其自生自灭。不可能计算出日本人占领镇江到底花了多少钱,但是有证据表明,在经济上,日本人从镇江几乎没有捞到好处。这个证明不完善,因为这章只涉及占领第一年的情况。巩固和强化征服,一年时间可能不充分。但是接下来的几年,仍没有巩固的迹象,因为《南京新报》上零零星星刊文证明,经济不稳定仍在继续。1939年7月,好几篇文章报道了镇江农村动荡不安。报纸很有把握地说,正在准备清乡,然而第二年春天的饥荒使这个地区更难获得安全了。30最终于1941年夏开始“清乡”,中国士兵被派遣到农村地区,并在已“清乡”的地区构筑篱笆墙。但是士兵们白天搭起的篱笆墙,晚上就被游击队烧毁了,游击队烧毁的速度几乎与士兵们建造的速度一样快。当士兵们建造了91公里的篱笆墙时,2/3已化为灰烬。311943年3月一个更全面的计划开始执行,但是农村地区依然无法控制。由于没有足够的经费来整合农村地区的合作者,日本人无法将镇江农村地区纳入到“占领政府”的控制之下,也无法汲取农村地区的资源。只有镇江市在新政权里占有一席之地,而且合作者和反抗者一样都付出了巨大的成本。我们不知道合作者是否合算,但占领者确实不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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