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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说,屠杀终于发生了。沙面岛上的英军和法军一起,用机关枪和步枪,朝密集的游行人士扫射。被杀的中国人超过两百。这就是沙基惨案。沙面里的外国人死伤相加,不及十分之一。事实上,由于位置关系,中国人主要死在法军的机关枪下,但苏联宣传部门负责人有意忽略事实。于是,反英运动的仇焰及暴力百倍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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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可以解释,当我在沙面岛登陆后,尽管沙基惨案已发生了八个月,那个年轻的英国人还要在星期天一早,亲自到处找开罐刀,想开一罐沙丁鱼吃吃,权充早饭。沙面岛上只有极少数死心塌地的老员工不愿辞职,再加零星几个帮工坐夜船从香港偷渡进来。除此之外,岛上再找不到华籍仆人。留下的华人,白天绝不敢露面。狙击手要找的就是他们。大部分外籍妇女已被送走。留下的外籍男人都是些领事馆官员、银行雇员、石油公司头目等,他们只得自己做饭,自己洗衣。食品和肥皂都变得稀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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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面,这个被团团围困的帝国主义前哨,是个弹丸之地,只有六个街区长,三个街区宽。它原来只是一片滩涂,七十多年前,中国人把它划了出来,让外国人定居。整个岛平展展的,像一张乒乓球台。街道和人行道都宽阔,沿街种着参天的孟加拉菩提、胡椒树和棕榈树,树冠遮天蔽日,投下森绿的树荫。由于车辆被禁绝,路面更显得浓情蜜意。街道两旁是一栋挨一栋的大厦,全是大理石和清水砖砌起来的,九重葛藤爬了满墙,点缀着樱桃红的繁花,煞是好看。英租界占据了靠上游的五分之四土地,法租界占着靠下游的五分之一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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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苏联、德国和奥地利外,驻广州的所有外国领事馆,都挤在这个小小的岛上。苏、德、奥三国由于在一次大战中败北,失去了治外法权和所有特殊条约权,便高调避开了沙面,到广州城里开领事馆去了。英法等获胜的大国从技术角度说,仍在中国拥有条约特权,却再也不能或不敢行使它们了。于是,苏、德、奥三国的领事对这些国家的外交代表,便常常要取笑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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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面只有一家饭店——维多利亚饭店(今日的胜利宾馆)。后来的几年里,我在中国沿海地区频繁旅行,忽南忽北。在我的心目中,中国有两个饭店是全亚洲最差的:一个就是这家位于最南端的维多利亚饭店,另一个是位于中国东北地区最西北端满洲里市的尼古丁饭店。时光流逝,两家饭店却都没有些许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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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维多利亚饭店,餐厅的石膏天花板上破洞累累,墙上则血迹斑斑,今天多半还会是老样子吧。我到中国的前一年,有个华籍的政治恐怖主义分子从窗外扔进了一颗炸弹,炸死了好几个正在用餐的敌人。据我所知,饭店事后从来没修过。客房长出霉菌,潮湿不堪;水管老坏;蚊帐是破的,也没好好补;地毯潮滋滋的,散发着霉味。至于伙食,即使在供应充足的和平年代,也是中国最差的。堪与匹敌的,大概也只有尼古丁饭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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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面的情形唯有一个“糟”字可以形容,但我决意留下。托美国驻广州总领事精琦士(Douglas Jenkins)的福,也托弗雷德里克·泰森(Frederic Tyson)夫妇的福,我得以过上舒服干净的日子。泰森那时是标准石油公司驻广东的代表。碰到这样的情况,业务是彻底停顿了,绝大多数外籍员工也被调往他处。该公司在沙面的Bomanjee大厦租了好几套公寓,装修得很是考究。泰森将其中一套转租给我,租金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精琦士领事则给了我许多忠告,根据他的建议,我去了趟香港,总算找到一个称职的年轻厨子,名字叫阿超,让我听了一乐。随后,我乘夜班轮船,与阿超将许多箱的食品运到沙面。经安排,我开始替香港的一家英资日报采写每日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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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报界浸淫多年,就数这一次的工作环境最不寻常,但我已经准备停当。沙基惨案是场出其不意的危机,让人震惊不已,以至于我对所见所闻,总是半信半疑。离开美国前,我花了六星期时间,兢兢业业地读遍了关于中国的材料。横渡太平洋时,又花了大半时间,埋头书本。即便如此,沙面的情况,仍然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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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精琦士:“这里的形势这么动荡,美国报纸怎么就只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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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我也想问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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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向国务院汇报过这里的情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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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当然,全面汇报,每天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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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务院也会把这些情况向华盛顿的记者们通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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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毫无疑问的,至少会通报大部分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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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琦士又告诫道,千万别跨过小河,进入广州。我说,我觉得应该进入市区,与中国及俄国的领导人交谈。他立时变得苦口婆心起来,认为这种举动太危险,完全是在逞一时之勇,不管我是否听得进,他也要尽力劝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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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却难以舍弃。我的兜里一直装着给李才的介绍信。我也风闻鲍罗廷正在广州。终于,我还是未能被劝阻。在一个炎热的上午,我将手表和其他贵重物品留在公寓里,然后头戴遮阳帽,穿着短裤,兜里只带那封给李才的介绍信,没有封口,还有一把两毛钱的角子,穿过小桥两端的铁丝网和岗哨,走到了广州那头的珠江江畔。想想看,不到一年前,这里曾遍地湿滑,淌满了两百多被屠杀的中国人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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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美国记者眼中的真实民国 3.孙中山晚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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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英文日报》的报馆离珠江畔约两英里。美国领事馆一名职员替我用中文写下了报纸的名称和地址,我便上路了。我登上一辆蹒跚而行的巴士,穿行于广州的大街。速度之慢,估计连巴黎的出租车司机也会感到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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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巴士,其实只是一辆普通的福特轿车。中国的木匠将一个头重脚轻的木结构装在轿车上,两旁各放一排长条凳,于是摇身一变成了巴士。行程刚及半英里,车里已经挤到透不过气来。乘客是清一色的男人,用唱歌般的粤语高谈阔论,一刻不停地咳嗽、吐痰。我在座位上被紧紧挤着,邻座是个大块头中国人,胖到足够充当一尊弥勒佛塑像。他只穿条旧的阔腿裤,脚蹬一双布鞋,手里却摇着一把风情万种的小纸扇,拼命扇着风。他的短裤滑到了肚脐下,上身则一丝不挂,满是油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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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意外的是,他好像对我兴趣盎然起来。他把手里的纸扇“啪”一声合拢,敲敲我的膝头,又“唰”一下打开,然后把扇面送到我的鼻子下,让我看一幅令人心怡的水墨风景画。看了正面,又让我看反面,那是一群中国人物,用黑色和金色的墨彩勾画,模模糊糊的。我一边微笑,一边打手势,表示欣赏。谁知好戏还在后头,他又把扇子一合,再打开时,变成了另一幅画——我所见过的最最色情的春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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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终于找到了《广州英文日报》报馆,是在一幢狭窄的砖混楼房的二楼。底楼是家杂货店,卖食品水果。这份报纸当时每周出两期,是中国在上海以南唯一的一份英文报。当然,香港不算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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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久闻大名的李才与刚刚在巴士上遇到的弥勒佛倒有几分像,只是小了一号,而且衣冠齐整。他长一张圆脸,留着稀疏的唇髭,两端耷拉下来。他秉性温和,彬彬有礼。在随后的日子里,主要靠他联系到了广州政府里的要人们。事后证明,他对我的帮助,价值难以估量。李才说一口柔和的英语,无懈可击,带强烈的牛津口音。从一个身着灰色绸子长衫、身材敦实的人口里听到如此高雅的英语,让我震惊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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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才饱受英伦教育,观点已大半西化了。唯一的例外,是他的家庭生活,仍旧保持彻头彻尾的中国传统格局。我跟他先在广东认识,继而又在上海相处有年,可算是知根知底了。即便如此,我却从无机会踏足他的家里,也无缘见他太太一面。我跟他碰头,常常是在英国人或美国人家里的晚餐聚会里,那些主人们也没一个见过李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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