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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知道,”他在透露坏消息时尽量斟词酌句,“再度中风并非不可能,它只会比第一次中风更严重。第三次中风往往是致命的。我提不出什么治疗方法,除了大量休息,不可忧虑,不可抽烟,不可喝酒,避免兴奋和发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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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花旗总会那间四壁空空的房间里,脱光衣服,躺在硬床上,汗水从脖子、肋骨滚滚而下。当我左眼发痛,或充满泪水时,我就把眼皮扯下,让它休息。阅读是不可能了,而思绪却如脱缰的野马,令我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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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不可忧虑……避免兴奋。而我是一个新闻记者,积蓄微薄,还有一个寡母在美国,完全靠我供养。我四十二岁还不到,却得了偏瘫,又不能抽烟,不能喝酒。我点上一支香烟,扯下左眼皮,免得受烟熏,又打电话让楼层侍应生送来一杯加倍的兑水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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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是在房间里用的。我发现,喝汤时,得把左边的两片嘴唇捏住,汤才不会漏下来。固体食物要用右边的牙齿嚼,否则就会掉出来。我实在受够了,干脆不吃了,一仰身倒回床上,心头充满了怨愤,对自己的肉身,更是痛恨不已。我的胸口和腋下本已布满了痱子,通红一片,脚趾缝里长着脚癣,下巴和额头生着金钱癣——现在又雪上加霜,来了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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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又跑到浴室去照镜子。这回,我注意到,右边一半的脸,由于肌肉工作正常,反倒在嘴角附近拧了起来,还好程度有限,虽然看得出,还不至于让我毁容。左眼看上去毫无表情,跟死了似的。我试着大声地自言自语,发现吐字还清晰,总算略略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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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我冲了凉,穿好衣服,去到电报局,给美国一个有求必应的朋友发了一份求救电报,让他速速电汇数百美元过来,同时关照不可走漏风声给我母亲。随后,我去了《上海泰晤士报》报馆,接下一份记者兼编辑的活,月薪是四百块本地货币,相当于两百美元。在洛杉矶时,我每星期挣的钱,都比这高一倍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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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我去看了另一个内科大夫。我没透露上午听来的判决,只让他替我诊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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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耳朵痛不痛?”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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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耳朵是挺痛的。不过,这事情一发生,我一吓,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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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对着电风扇睡觉,而且,电风扇又不摇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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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从香港乘船上来时,一路都是这么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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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就没事了,只是面瘫,最多两个月就会让你好起来。不过,你每天要治疗两次,睡觉时,耳朵后面要放一块电热板,虽然这天气热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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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脱口而出问:“那么说,我没瘫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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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中风吧?你没中风。来,看看这儿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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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大名叫比尔·加德纳(Bill Gardiner),愿上帝保佑他。只见他取出一只人头骨来,向我娓娓道出了病情的来龙去脉,我的噩梦才得以烟消云散。他指着人头骨耳后位置让我看。我仔细一瞧,见有一个细小的洞眼在。他解释道,控制脸部肌肉的神经,都要经这个小洞出来。这个地方如果遇冷,比如在冷风下睡觉或对着电扇不停直吹,这些神经便要“受寒”肿胀。由于通道窄小,神经一肿大就会相互挤迫,无法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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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德纳医生每日替我治疗两次,每次半小时。整个疗程持续了两个多月,星期日也不中断。他用电击疗法来刺激肌肉,让其收缩活动,避免肌肉逐步萎缩。他还用电热板和轻度按摩,让我耳后的肿胀逐渐消退,使耳朵终于不痛了。他医术高超,又充满耐心,使我几乎彻底康复。当然,直到今天,仍能看到那场病灾的蛛丝马迹,拍照的话,有时还能看到我左边嘴角有些松弛,左眼皮略显耷拉。但是,假如我接受了第一次诊断的结果,不再找加德纳医生的话,等到耳后小洞的神经肿胀自然消退后,我的左半边脸多半已经废掉了,我会永久性的毁容,而且这些年来,还会一直生活在惊恐中,等着所谓的“第二次”和“第三次”中风出其不意地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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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瘫的恢复尽管缓慢,却不断有起色,让我精神大振。然而,《上海泰晤士报》的工作却不遂我意。再说,报酬也低得离谱,让我几欲破产。为上海本地报纸工作的话,薪水是不可能再高了,而找一份美国报纸的驻外记者工作,似乎又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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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革命军继续向北推进,已到了长江流域的中段,但美国和欧洲认定这“只是又一场中国的内战”,毫无兴趣。连上海也只顾着自我陶醉,对这场运动继续漠然视之。我预测蒋介石会节节胜利,却遭到斥责,只好沉默。这时,国民党人离上海还有约六百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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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在虚度时光,同时还耗费钱财,却决无折返美国的念头。回去的话,倒是有好多理想职务任我选择。而我却乐得在上海体验生活,广交朋友。这段经历,当时看似浪费时间,在后来几年,却对我具有难以估量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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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美国驻上海总领事艾德温·S.克宁翰(Edwin S. Cunningham)成了我的密友,对我帮助甚巨。从他那里,我详细了解了会审公廨的运作情况、治外法权的优势及滥用,及美国的中国地区法院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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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上海泰晤士报》上班一个月后,才听说,大家都公认报纸是领日本人补贴的,不禁大吃一惊。报纸对新闻处理的一些规定,甚至压下新闻的做法,则证实了所言非虚。(多年后,我从日本大使馆得知,他们确实买下了报纸的控股权,但名义上的老板,仍是一个英国人。1941年12月8日后,日本向西方各民主国家宣战,《上海泰晤士报》得以继续发行,不受骚扰。而上海的其他报刊不是被迫停刊,就是被日本人强制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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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底,我终于迎来了转机。我收到北京《英文导报》东主格罗弗·克拉克(Grover Clark)的信,问我是否有兴趣去北京,替他担任报纸的总编。他提出的薪水是每月六百块中国货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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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处打听北京《英文导报》的情况,大家却避而不谈,甚为奇怪。有人说,报纸“还可以”——但又说,克拉克曾经是个教授,不是个专业的新闻人。他这家公司的大部分股东应该都是传教组织,有些是中国人。克拉克本人常被称为“空头激进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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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之间有了书信往返后,克拉克先生写道,他要找的人,要在北京《英文导报》“至少待到1927年年中”。我最后谨慎回信说,我会在九月中旬自费北上,先开始工作。六周之内,给他个明确说法,看能不能待到1927年年中。我指出,这么做的话,即使我决定不在北京待那么久,他也有足够时间在年底前另觅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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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白纸黑字同意这些条件后,我终于在四十二岁生日那天,乘船从上海赴天津。几个月后,我离开的地方成了全球的新闻中心,也成了紧张态势的发源地。但是,我跑到北京来,看似避重就轻,却在后来几年,多方证明有无上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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