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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中国时,对中国画之美,我是不懂欣赏的。我承认它们色彩绝妙,但图象似不够精确,最主要是犯了透视错误。那一幅幅岁月染黄的丝绸上,画满了奇山异石,问题是,那些山石耸峻倾斜的样子,似乎全然是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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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随着时光推移,我的眼光慢慢适应了,或毋宁说,是我的见解适应了。我发现,中国人作画时,并非在几乎垂直的画板上涂抹,而是弯下腰来,在较低矮的水平画桌上挥毫。看中国的山水画,若当成是登峰顶之高,观峡谷之深,则视角就调整过来了,透视法也就不再怪异,整个构图,便流畅秀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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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居于佛蒙特州,住在山谷,四周山林环绕,与美丽古老的北京隔开半个世界,我终可以放眼四顾,前后瞻望,好比置身于一幅中国的山水画里,来对我的东亚岁月作一番审度。中国山水画中那些奇山异石,真是至善至美。而我的回忆,也跟它们一样的丰满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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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定居的佛蒙特州山谷里,有个朋友爱追捧“二战”以来所有驻外记者的著作,那些书多到汗牛充栋,他却乐此不疲。他读得兴趣盎然,激起了无穷好奇,而那颗凡心,也受了某种惊骇。所以,当他把一大堆书还我时,不免要大惊小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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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值得,不值得,你怎么会去干这行?上帝,这算是什么日子!你们这帮人,到底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价值?你又没挣到什么钱,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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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倒真是没有致富。按那些佛蒙特老乡的“富裕”标准看,我们连“有钱”的最低微含义亦够不上。我们这些驻外记者当初为寻求刺激及冒险扬帆远去,在海外历尽艰险多年,回国时的有形财富,大概不会多过离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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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我们这些代表美国最伟大报纸、最伟大新闻社的记者群体,又为何要赴身海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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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敢说,若预先知道这职业的所有艰难困苦,我们中的大多数,是会裹足不前的。首先是生活动荡,今天还在这里,明天“总部”就可能一纸电文,催你尽快赶往某个闻所未闻的所在。其次是远离家乡、远离家人、远离祖国及同胞。再次,一般而言,至少要去学一门古怪外语。而在多数情况下,尤其是在欧洲以外的地方,还要时时警惕染病——伤寒、霍乱、黑死病、疟疾和痢疾,不一而足。不经煮沸的水,是绝不可食用的,甚至不可用来刷牙。全球大片地方,水果蔬菜不经煮熟,便不能食用。对挑剔者而言,火车及轮船的状况简直不堪忍受——到处是臭虫、虱子、蟑螂。全球半数以上的外国城市都恶臭扑鼻,令人欲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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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交战区里,生命则危在旦夕,极可能不死即残。在政治动乱国家,遭狂热分子暗杀,亦是隐忧。而至少在亚洲大部分地区,对白人或“帝国主义者”总怀有天生的仇恨。由于美国人一般都被视为有钱,更易遭压榨及索取,也许是些许小数,也许是庞然巨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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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外记者去国有年后,因长久分隔,便与故国及朋辈关系疏离,付出极高代价。当他每隔三五年回一次国时,常发现友人已对他淡漠,反之亦然。因他所熟知的,尽是那些闻所未闻的异土,他的友人对此是兴趣索然的。他们对他的国际政治或种族问题毫不关心,他则可能记不起各位夫人的芳名。若他谈起某位总统,或总理,或大使,他们便认为他在“臭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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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我回国休假时,第二晚便去参加一个晚餐会,发生的事情,让我永难忘怀。我的邻座是个甜美可人的太太,只是不再青春了。她一味大谈最新上演的戏剧,我是一无所知的。当我提到中国时,她盯着我,一脸茫然道:“中国?哦,对了,就是那个女人把孩子背在背上的国家,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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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那驻外记者的朋友是较有知识的,能对你提问,并对你的回答觉得来劲,情况亦不见得好到哪里。我反复听人说这样的话:“天啊,既然这么严重,为什么不在稿子里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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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你早就写过,还自以为动人心魄,脉络清晰。你早已一次又一次,反复报道过。你知道那些较有知识的友人是认真读报的。他们也说,对你的署名电讯和通讯稿,一直跟踪阅读,已经持续了“许许多多年了”。然而,他们对你最精通的国度到底发生了何事,却依然一无所知。你不禁觉得,所有工作,全都白费了。今日上头版,明日遭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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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一名驻外记者,为毫无私心杂念的报社工作,依然是世上最显要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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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水归苦水,其实回国休假,是不乏心理补偿的。走进出国前待过的报馆,你看到比尔还在为电讯稿起标题;杰瑞还在写体育,为谁赢了地方冠军激动不已;吉米依旧忙于乡镇政治的肮脏交易,为某人卷入五万元的贪污案激动得口吐白沫;而曾经如此年轻活泼、金发飘飘、无比动人的安妮特,居然芳颜褪色,动辄发怒,仍一成不变地负责社交版。她对生活的兴趣,也就是社交新秀派对和教堂婚礼了。这时,你对当初未娶安妮特,立刻就庆幸不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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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并不想自以为是,但看着这些男男女女,还是由不得要心生怜悯。他们在同样的地方,干着一成不变的差事。除了每年两三星期年假里短期出游,他们可以连续十几年不挪地方。比尔、吉米都自购了住宅,孩子也都十几岁了。这是不是美好生活呢?当然是。然而,你想起的,却是西藏的日出,苏禄海的台风,戈壁沙漠里随你蜿蜒前行的驼队。望着吉米夫人,你想起的是曼谷偶遇的绝美英国少女,想起如何两相依偎于乡村俱乐部的长廊,迷迷糊糊,呷着苦艾酒。当薄暮冥冥,你们各怀心思,却欲言又止,只望着塘里像鲸鱼般射水的有趣小鱼,懒散地下注,赌哪只掠水低飞的蛾子会被射湿了翅膀,然后被那鱼扑通一声跃起,大口吞下,成为下一个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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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几,你就坐立不安,觉得是不是该回去工作了。走苏伊士运河的话,可以看到红海的满月,但如果从莫斯科飞往卡拉奇,则可以省下时间,绕到克什米尔两个星期,看看佩格和洛德。达芙妮应该还在孟买吧,还是她在你没到印度前,先去了西姆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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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该回去干活了。对手报纸昨日登了广东省政府主席的事,语焉不详,背后是否另有玄机?再有,拜慈昨日的公开讲话,究竟何意?在远隔千山万水的这一头,你实在无从判断。你的手指一离开远东紊乱而有力的脉搏,便觉得无所适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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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你的家,你的仆从是在上海(或在其他闻所未闻的地方)。你还有文件要处理。若取消在锡兰(今斯里兰卡)的两周逗留,或可赶上秋季赛马会。最好再去一次华盛顿,只要不待超过两天,便可赶上下周四去汉堡的快船。乘飞机的话,超重行李的罚款实在要命!不过,只要吃得消行李费,还是飞越大西洋的好,这样,再下一周,你还可在欧洲逗留,听听莉莉·庞斯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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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蓝色多瑙河并不蓝,东亚和南太群岛,也并不全如吉卜林及康拉德笔下的描绘。但你仍渴望回归。此地的美国大都市,大多清洁而平庸,此地匆匆赶路的美国人群,大多干净而衣履光鲜。但一切已开始显得无趣。半个世界以外,各种力量正在较量,他们却懵然不知,而这些力量斗争之结果,终将迫使数百万我国青年奔赴异国,在那里战斗,在那里死去。所以,你还是驾帆离去,或是飞越太平洋,并为回到自己的“片区”暗喜。那可不是一般的“片区”,它横亘一块大陆,其长度或宽度,绝不亚于纽约到旧金山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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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惨烈的大战在一月一月拖延,而我却滞留祖国。许多人问我:“你怎么现在不去了?难道你就不会手痒,渴望报道这场战争,书写这场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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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报道目前这场大战,最大问题是,前方的记者,无人可逃脱地域限制。置身达尔文的记者,对悉尼或墨尔本的事,恍如隔世。而报道突尼斯战役的人,对同时发生于苏联前线的事,或英国撤出缅甸的原因,或隆美尔部队在波恩角被歼情况,一概无所知晓。此外,前线的记者不仅调查受限,写好的电文也要经军事审查员审查,极其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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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我的片区一直是整个东亚。若单单派驻新几内亚一地,或重庆一隅,势必很快厌倦。战前,我可随心所欲择地出访,从各方广集消息,写作内容自定。让我再回去照着军事当局的油印材料写稿,将是可叹的反高潮。要知道,置身任何前线,任何战役,都是无法纵观战争全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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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等到战争结束,我将重返远东。我要亲眼看看和平如何得来,还要看看战争的终结,是带来持久的安宁,还只是权宜之计,以致不出一二十年,便引发另一场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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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我的佛蒙特朋友仍坚持己见说:“我还是认为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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