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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继是国民党议员中的极端分子,其他同盟会出身的议员,虽不致要暗杀总统,但与政府为敌,则是目标一致,同仇敌忾。国会中的政党,以国民党、共和党、统一党和民主党为主。邹鲁是国民党议员会的常务干事,虽然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但在议员中却有特殊的影响力,因为国民党本部的经费,主要由广东提供,而邹鲁是来自广东的议员,俨然国民党议员的财政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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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国会议员,每个月有400元的薪水,而广东籍的议员,唐绍仪以“在北京用钱多”为由,另外申请广东省政府每月给每人补贴200元,国民党本身也有补贴,党内的一些政治团体还有自己的补贴,比如“潜社”(国民党内一个保守的小组织),每月还另发给“社员”200元。“广东国会议员,当时是很有条件在北京吃喝玩乐的。”一名潜社议员后来回忆,“一个月就有800元之多,我们真是用钱无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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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社”所补贴的钱,由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提供。梁士诒也是广东人,早年寻居北洋幕府,于新政多有赞益,袁世凯小站练兵时,新军编制及操典,多出其手,深受袁世凯倚重。因为这层关系,又被人质疑袁世凯通过梁士诒收买议员。但即使属实,梁提供的金钱,只与广东政府的补贴数额相等,何以胡汉民给钱是支持,袁世凯给钱就是收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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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在国民党内,凡对袁世凯有好感的人都是被金钱收买的,未免贬损议员人格过甚。邹鲁曾在咨议局工作,无形中受到立宪派的熏陶,与一般流转江湖,终年与会党为伍的党人,略有不同。他一度真诚地相信,只有袁世凯的才力能治中华民国,如果总统有什么逸出常规的行动,尽可用法律来约束。但对现任内阁,则因其违法,应尽力推翻之。这种观点,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国民党议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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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好感,其源有三:一是袁世凯在晚清政治改革中是扛大旗的主帅之一;二是当下的现实环境,除袁之外,确实找不到第二人可以驾驭大局;三是袁对待士人谦恭有礼,有立贤无方的气度,也为他加了不少分。据总统府内的小吏陈灨一从旁观察:“议士投谒者必延见,见必温语以慰之,谀词以宠之,齿芬所及,受者如膺九锡之尊,颇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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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书上,对袁世凯拉拢议员,多有批评,说这是做戏收买人心。搞政治哪有不需要拉拢人心的?袁世凯与议员非亲非故,他这么做当然是为了争取支持,以图施政方便,不然他还能为了什么?但中国人习惯以阴谋论诠释一切,好也阴谋,坏也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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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所有议员都“沾沾自喜”的。袁世凯曾派人向邹鲁传话,可以拨40万元给他组织新党。邹鲁正色回答:“我身为国会议员,我代表国民谋国利民福来的,所以一切都以国利民福为前提,希望转告政府衮衮诸公,千万不可把国家的金钱,作为个人权利争夺的费用。”他表明自己的立场:“政府的措施若是福国利民,即使不送钱给我组党,我也理当竭力拥护,否则,必联合同人,积极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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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鲁不愿另立山头,但国民党内部,早已山头林立,陆续分化出相友会、政友会、癸丑同志会、集益社、超然社、宪政公会等小团体。人们又把这归咎于袁世凯的收买与破坏,似乎党团政见的异同,全以金钱为转移。历史对第一代议员的定位,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偏见与污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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逮乎今日,不少史家仍坚持以人划线,革命党人掌权时,凡批评政府的,不是“眼光短浅”、“被收买”,就是“阴谋破坏”;轮到袁世凯掌权时,凡是批评政府的,都成了“英勇斗争”、“坚持革命”了。法律、是非、道德都在其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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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与国民党抗衡,5月29日,统一、共和、民主三党,合并为进步党,在北京举行成立大会。举黎元洪为理事长,梁启超是理事之一。进步党的总部,原在石桥别业,后迁至前清醇贤亲王的王府,俗称七爷府,坐落在太平街、太平湖之间。此地风景秀丽,担任过江宁八旗学堂总办的震钧,写过不少记述北京掌故的文章,他在《天咫偶闻》一书中,专门写了太平湖:“太平湖,在内城西南隅角楼下,太平街极西也。平流十顷,地疑兴庆之宫;高柳数章,人误曲江之苑。当夕阳衔堞,水影涵楼,上下都作胭脂色,尤令过者留连不能去。”良辰美景,让人遐想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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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风景再美,梁启超却无心欣赏,他要为进步党在国会中的方针大计,运智铺谋。国会至此成了国民党与进步党两大党之间的竞争。但他们的立场,并非楚河汉界,凡事对立,比如国、进两党,都主张先制宪,后选总统,都主张袁世凯当总统,便显示出两党有相当的合作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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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进步党成立大会上,梁启超解释党的方针:“鄙见对于总统问题主张仍推袁,唯内阁则大半请假,几等虚设,非改组不可。对于宪法问题,则主张先定宪法,后举总统。”在宋教仁、梁启超的努力下,国、进两党,在国会里已俨然有两党制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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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鲁回忆:“最初国民党想和其他党携手,以期实行自己的主张,不愿意以多数压迫少数,致伤感情。所以凡事都派人在院外商量妥当,然后在院内发表。但是这种局面,国民党就暗中吃亏了。”但两党制的作用,就是要互相竞争、互相抗衡,如果凡事都可以商量妥当,还不如合并为一党。因此,党派合作的蜜月期,很快就结束了。到选举议长时,议员“相持不下,每次开会都有热烈的辩论,甚至呼号谩骂”,已见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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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会充满喧哗,就像喝醉了酒一样,热烈、火红、蹒跚、跳跃、发芽、蔚蓝、金黄、篝火、激流……这些让人目眩的意象,都可以用来形容1913年的国会。这时的国会争论,虽然不乏党派的意气之争,但充满了新鲜空气,活泼而率真,阳光普照,连风也是香的,大家精神清爽,迎接新的一天,就好像早晨起床,洗完脸,刷完牙,一家人为吃什么早餐而争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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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会与政府的第一场正面交锋,和当初临时参议院一样,也是为了一宗借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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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肇创,百废待兴,而国库一贫如洗,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孙文当总统时,亦深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参议院也深知国家困难,对政府提出的借款案,一般都是举手通过。4月26日,也就是国会忙于选举议长之时,国务总理赵秉钧、外交总长陆征祥、财政总长周学熙,没有经过国会便在北京汇丰银行大楼与英、法、德、俄、日五国银行团签署了2500万英镑的《中国政府善后借款合同》。年息5厘,扣除折扣、到期的借款和赔款,实际收到的现金仅有998万英镑,即不及借款总额的四成。但规定47年还清的本达6899万余英镑。借款以中国盐税、海关税及直隶、山东、河南、江苏四省所指定的中央政府税项为担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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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继、王正廷收到消息后,认为该案未经国会讨论,遽行签字属于违法,要求见总统,但袁世凯避而不见,仅以书面答复:“国家需款孔急,不能再事迁延,今拟派秘书面陈委曲。”两位议长连夜出动,跟各有关银行交涉,要求停止签署。银行当然不予理睬,议员们便堵在汇丰银行门口,准备采取人墙战术,阻止政府官员进出,但一直等到半夜三更,也不见半个人影,原来官员们早已签押完毕,从后门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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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项借款谈判,始于上一任内阁。为了释除社会疑虑,汤化龙与48位前临时参议员联名通电,对事情的来龙去脉详加说明,指出有关借款的说明文件,已在1912年9月交给临时参议院讨论,12月27日表决通过。当时由财长周学熙向临时参议院解释借款缘由:“言及国家危迫情形,至于痛哭,众所周知。此系当日实在情形,故平心而论,此项条约事实上确为前参议院业经通过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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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国民党议员并不认同这种说法,只揪住一点不放:临时参议院通过的,只是借款办法和要求的说明文件,并非合同文本。这么重大的事项,即使在国会闭会期间,也应特别召集讨论,何况现在国会已开,未经国会讨论,手续不全,就是违法签约、蔑视国会,政府必须作出解释。吴景濂事后披露,当时周学熙曾托人向他传话,如果他可以设法通过大借款案,政府愿意拿出12.5万镑,其中7.5万镑赠予吴景濂个人,5万镑给国民党本部。吴景濂坚决拒绝,而国民党本部也一致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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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5日,赵秉钧已请假,由代总理段祺瑞到国会作说明。段祺瑞武人出身,性格急躁峻烈,一发怒则鼻子变歪,外号“歪鼻子”。他与这借款案本来关系不大,却因为代理阁揆的原因,不得不到国会受这窝囊气。他不善言辞,被议员们七嘴八舌一轮猛攻,鼻子已经歪过去了,却又不敢发作,只好板着一张脸,嗯嗯哼哼,承认借款手续确实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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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党找到了攻破内阁的突破口,非要一追到底不可,他们声言:“如果手续齐备,一个字不改通过也可以,但政府违法签约,送本院查照办理,本院绝不承认。”邹鲁与陈垣、叶夏声、谷钟秀等40多名议员联名提出《弹劾政府违法大借款案》。而共和党则更多是从事实出发,认为合同既签,已产生法律效力,现在反对也没用了,只能切实监督其使用,并要求政府定出裁减军队、行政开支预算的时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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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国会组织法,国会议决案须经两院通过才能成立。而大借款案,参议院虽予否认,但尚未经过众议院议决,按规定不能咨送政府,也不能对外公开。但国民党急于制造舆论,压迫政府,要求把参议院的议决案咨送政府。大家立场迥异,对抗激烈,互相施压,谷钟秀痛骂副议长陈国祥是“亡国议长”,吵到高潮处,台下有人把一块墨砚直掷向议长席,秩序顿时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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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继、王正廷把参议院的议决案咨送政府,并通电各省,把大借款案的讨论详情,公之于世。87名共和党议员联名发表通电,批评国民党议员:“似此擅权违法,扰乱人心,议员同人等实不胜惊骇。”而国民党人则反过来批评:“共和党及进步党议员始终捣乱,常流会,不足法定人数不能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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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打架,共和党不是国民党的对手,招架不住的共和党人说:“国会党争之近势,急激派与非急激派势均力敌,爪牙相搏,有如二人互斗一室,使无居间者,则二人之同为焦头烂额诚不足惜,窃恐室中之器具陈设同归于尽,不亦冤哉!”最后,国会以政府未能说明借款用途为由,搁置此案,不予表决。汤化龙被闹得心烦意乱,又受到袁世凯的指责,干脆以祖母去世为由,请假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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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记者这样描述国会辩论的场面:“无论立一说,议一事也,公私俶扰,似张华林两部之蛙,呷轧喧鸣,如打下蔡一池之鸭。时则戟天骂地,烂醉甚于灌天,时则顿足扪胸,狂叫几同石勒,时则为傀儡登场,被人率之,时则为猿猱升木,任性跳梁,贸然而来,不知其何事来也,哄然而散,不知其何事散也。”文笔痛快淋漓,如同写谴责小说,却不谈议员们究竟在争论什么问题、值不值得争论。只要翻阅一下当年国会的议事记录,便知道“不知其何事来也,不知其何事散也”的,非议员,乃记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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