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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文为中国设计的路线图是:军政、训政、宪政,分三步走,必须循序渐进,不可躐次。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仍在军政时期,所以即使陈炯明推行县自治,实现了人民直选县长,孙文也认为太过超前,而要把民选县长全部推翻。其实孙文也有苦衷,千难万难,财政最难。北洋时代大部分政潮,都与财政有关。军政时期,军费庞大,如果各县都实行自治,政府的军费从何筹措?这仗就没办法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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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景濂是任期最长、威望最隆的国会议员之一,一生致力于制宪,可惜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到最后也没制出一部好宪法来。在谈到代议制在中国举步维艰时,他认为与国人政治上的“急激冲动”有关。在国会谢幕之前,吴景濂怀着某种莫名的失落写道:“虽然宪法史所以十年无成,其原至复,非单纯国会失职问题可概也。当民二议宪起草未成,赣宁政变起,草成国会第一次被非法解散。民六议宪二读会未毕,督军干宪祸作,国会第二次被非法解教。后此数年入西南护法时代,虽尝议宪,终于无成。凡此挫折,皆基于政治急激冲动,非议宪本身之咎,国会实以身殉之。”他直指国会第一次被解散,是拜“二次革命”所赐。第二次被解散,则拜督军团干政所赐。但这只是外部因素,他没有谈及“国会失职”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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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待国会自身问题上,王家襄比吴景濂坦率,他指出国会内的党派斗争,是主要障碍,外因反倒其次。他说:“夫曩者制宪不成之原因非一,最要之点,在始因政见之异同,继为感情所激荡,终则相抵相排而决不相让,外力乘之,遂致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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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美的议会也有党派斗争,为什么他们能妥协,而中国的议会之争,最后都要弄到真刀真枪,战场上见?对一些激进党派的议员来说,从无分享权力的概念,议会之争,本来就不是打算解决问题,而是为了制造问题。中国有句老话,“先礼后兵”,议会是“先礼”的形式而已,最终都是为了用兵。仔细分析每次议宪失败,甚至连一般常会也难以正常举行的原因,诚如王家襄所说,与议员中的党派纷争有极大的关系。每逢国会讨论重大议题时,总有一部分议员,出尽法宝,捣乱破坏,或制造流会,或展开骂战,或挑起武斗。考其背景,这些议员在反清的革命中,大部分出身草莽、长期从事武装斗争。共和时代,他们进入议会时所定下的政治鹄的,从一开始,就以北洋政府为敌,无论是“二次革命”,还是护国战争、护法战争,只要是反对北洋政府的,他们都会积极参与,在国会里破坏北洋政府施政,也是斗争方式之一,当然不遗余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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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从中国人的国民性,透析国会失败的原因。他说:“我们中国人的最大缺点,在没有组织能力,在没有法治精神。”他打比方说,中国人与欧美人,一个一个地比较,绝不输给他们,但欧美人十个人合起来,力量就增加十倍,“中国人不然,多合了一个人,不唯力量不能加增,因冲突掣肘的结果,彼此能力相消,比前反倒减了。合的人越发多,力量便减到零度”。这种现象,在国会中屡见不鲜。这就是中国没有法治精神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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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一针见血地说:“国会省议会,天天看见第几条第几项的在那里议,其实政府就没有把他当一回事,人民就没有把他当一回事,议员自身更没有把他当一回事。”但梁启超并不悲观,他认为人类的开化,总是趋向共同生活的,总有一天会让中国人觉得,没有良好的组织,就没有办法生存。如果不把组织的良能重新浚发出来,这身子就无从托命。什么是组织的良能?粱启超说:“只法治精神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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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的粱启超,虽然脱离政治已久,一心从事教育工作,但他对国会过去的失败与未来的改造,开了一剂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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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问国会为什么有价值,不是因为他代表国民吗?现在议员却代表谁来?但是现在的情形,只是聚着一群靠吃政治饭的无业游民,挂上一个头衔,便腼然以全国主人翁自居,叫人怎么能对他生出信仰来?即使改选一回,选出来还不是这一班人?换汤不换药,结果依然一样。这等说来,民意机关终久不得实现,政治终久不得改良,国家可要断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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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国会恢复价值,根本就要叫国会真正代表国民。我想莫如施行一种职业选举法,两院中虽不妨有一院仍采代表地方主义,必须有一院采代表职业主义。将国中种种职业团体,由国家赋予法人资格,委任办理选举。选举权被选举权,都以有职业为限,像我们这种高等游民,只好在剥夺公权之列,想要恢复,除非赶紧自己寻着个职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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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用此法,那吃政治饭的政客,就使未能遵报肃清,最少也什去八九,就算替政界求得一张辟疫符。若用此法,那农工商各种有职业人民,为切己利害起见,提出的政治问题,自然丝丝入扣。若用此法,那“国之石民”和国家生出密切关系,民主政治基础。自然立于不拔之地。若用此法,将来生产事业发达,资本阶级和劳工阶级都有相当的代表在最高机关,随时交换意见,交让利益,社会革命的惨剧,其或可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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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言之有理。在议员的背后,应该有无数的社会团体,教师的、学生的、银行的、律师的、农民的、企业的、报业的公司、公会、协会、联合会、合作社、俱乐部,等等,议员的名字应该与这些民间社团产生密切的联系,而不是让人一提起议员,就联想起他们与政府官僚、军阀的关系。国民大会应该是国会的后盾,现在却成了国会的替代品,什么时候要打倒国会,什么时候就把国民大会高唱入云。国会议员如果与民间社会是完全隔膜的,甚至是对立的,他们如何代议?代谁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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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历史终于让梁启超失望了。那个没有法治精神就生存不了的世界,他没有能够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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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火如荼的社会革命,已经在南方爆发了。1926年7月,国民政府高喊着“打倒列强除军阀”的口号,在苏俄政治顾问和军事顾问的协助下,在共产党的支持下,从广东出师北伐,直如风卷残云,一路追奔逐北,拔帜易帜。10月,国民革命军克复两湖全境,11月占领江西,12月占领福建,1927年3月占领江浙,跨长江而北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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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4月,冯玉祥的西北军在北京再次倒戈。段祺瑞逃入东交民巷,但政变很快失败,段祺瑞得以短暂复出,但已无所作为。奉系表示对于维持执政府已经“无能为力”,只能保护段执政安全离开北京。孙文、张作霖、段祺瑞的反直三角同盟,至此留下一地鸡毛,无疾而终。段祺瑞通电下野。4月20日,黯然离开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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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祺瑞,这位两次把宣统皇帝赶下台,一句话可令全国风云变色的北洋之虎,在政海几度沉浮之后,锐气已消失殆尽,怀着无限的凄凉与空虚,到了天津日本租界,过起隐居的生活,持斋把素,打坐念佛,自号“正道居士”,1936年病逝。他留给这个乱世的遗言是:“勿因我见而轻起政争;勿尚空谈而不顾实践,勿兴不急之务而浪用民财,勿信过激言行之说而自摇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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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5月,国民革命军攻入北京,张作霖在逃回关外的途中被日本人炸死。北洋政府在统治中国十七年以后,被来自南方的革命军队彻底摧毁。12月29日,张学良通电东三省易帜,国民党终于实现了孙文统一全国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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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政府时代,行政主导,一党专政,五权分立,国会不存。史家钱穆的《国史大纲》,从上古三代写起,一直写到北伐胜利。他在最后的结论中指出:北洋时代,军阀与党争,是两大祸害,令国家元气,在这种纷扰中损伤不少。直到国民革命,这两种情况,始见摧廓。“以革命的武力来扫荡军阀,以一党专政的理论来停止党争。”“从此,政府再也不必担心受到国会的质询、否决、弹劾,再也不用看议员的脸色了。1931年,国民政府公布《中华民国训政时期约法》,宣布进入训政时期。但放眼全国,依然是遍地烽火,兵荒马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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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已翻到了另一页。北洋时代的国会,转眼已成六朝旧事。梁启超感叹:“其实二三十年光阴,在国史教科书上不过占一页半页,算什么呢?”往事虽已变得暗淡无光,被遗忘在褪了色的书页里,散落在那些无人阅读的字里行间,但有一些人的结局,却还是要略作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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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继,第一届国会第一任参议院议长。国民党统一全国后,他历任国民政府司法院副院长,北平政治分会主席、国民党三大至六大中央监委委员、国民党党史史料编纂委员会主任委员、国史馆馆长等职。这位议员中的“打架大王”,1944年在自撰年谱中写道:“我生多变化,变化助精神,诚可自足自夸。然昙花一现,遂见遂灭。甘苦备尝,忽存忽亡。回忆过去,百不留一“老冉冉将至,恐岁月之不我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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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张继因心脏病发,在南京逝世,终年65岁。逝世前尚有一插曲。张继与唐代作《枫桥夜泊》的诗人同名,抗日战争时,寒山寺诗碑毁于战火。战后,苏州书画名家吴湖帆忽发奇想,写信请张继书《枫桥夜泊》一诗,拟在寒山寺重新立碑。古今两张继,也成一段佳话。信发出后不久,即在报上看到张继讣闻,吴湖帆不禁废然而返,以为张书必不可得。讵料几天后,竟收到南京寄来张继所书《枫桥夜泊》,诗后并附有跋:“余夙慕寒山寺胜迹,频年往来吴门,迄未一游。湖帆先生以余名与唐代题枫桥夜泊诗者相同,嘱书此诗镌石。唯余名实取恒久之意,非妄袭诗人也。中华民国三十六年十二月,沧州张继。”书写之日,正是张继病发之时。冥冥之中的分定,教人如何揆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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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森,南京临时政府时期的参议院议长,第一届国会参议院全院委员会委员长,西南非常国会参议院议长。1925年7月国民政府成立,他任常务委员、海外部部长。1928年全国统一后,他出任立法院副院长。1931年,改任立法院长、代理国府主席,翌年出任国民政府主席。他的性格,晚年愈趋圆融温暾,自称平生“三好、三不”:好佛、好古瓷古玩,好客,不再娶、不治私产、不杀生。虽然官至国府主席,但只是虚位元首,别人说他是“监印官”,他也不以为忤,尝作诗“一曲渔歌一篇咏,归来看我也如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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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5月,林森因车祸受伤,从此卧床,8月1日在重庆逝世,终年72岁。在他的陵墓前有一块碑,上镌:“公生平宁静淡泊,勤整廉贞,举措抑扬,不私奸匿,造次颠沛,不离规矩,居常和易,童稚可亲。临大难,持大节,则峥峥岳岳,凛乎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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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景濂,北京临时政府时期的参议院议长,西南非常国会众议院议长,国会第二次恢复时的众议院议长。曹锟贿选之后。退出政坛,一直息影津门。“九一八”事变后,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多次邀请吴景濂回东北主持政务,都被他严词峻拒。吴景濂虽然在政坛打滚大半生,但读书人精神与志愿上的陶养,在他的血液中,还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当国家、民族、人道面临存亡断续的关头,便顽强地展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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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景濂一生,与中国的宪政史分不开,清末立宪运动有他,民初约法草创有他,西南护法有他,曹锟贿选有他,一生宕跌起伏,毁誉悬殊。不过,他的名字,在历史上却并不显赫。他从北京跑到天津时,才五十出头,正值生命的旺盛期,但他刚淡出政坛没几天,便被人遗忘了。他是为国会而生的,没有了国会,也就没有了他。吴景濂在孤寂之中度过了二十年,1944年1月24日,病逝于天津,终年7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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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辅成,西南非常国会众议院副议长。1924年国会破产,他在嘉兴创办民丰造纸厂。1926年夏,褚辅成在上海与章太炎、王宠惠、蔡元培、马君武、于右任等人,发起成立上海法科大学,章太炎任校长,褚辅成是校董事长。抗日战争爆发,法科大学内迁至浙皖边境,又在四川万县成立上海法学院分院。抗战胜利后,改为辅成学院,在当地还留下了辅成路、辅成坝等地名,以志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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